笼中鹰

这是一只被困笼中的雄鹰。形容枯槁，目光怯怯。

笼门一直是开着的，笼中有水，有食物，有暖气，笼子周围用白色柔软的动物毛发堆成了一个梦幻、温暖、幸福的氛围。

笼外是茫茫大漠，皑皑白雪。飞沙走石之下，沙砾雪粒混成污泥。

笼子不断地告诉这只鹰，外面太可怕了。当你出去时，你会被雪掩埋，你会被沙漠吞噬，你会被激流卷走。火、光、电、声，甚至百花，都成了雄鹰的恐惧之源。

觉知这个笼子是雄鹰起飞的第一步。

在它的努力下，美丽的、可抵世间一切恐惧的玻璃罩露出了毛皮裹覆之下的真面目。那是个阴森森的铁笼，不管笼中是多么华彩异常，都改变不了其为笼的事实。

雄鹰缓缓移动双腿，把鹰爪送出笼。

再然后是身体。

寒风袭来，刺入骨髓，撕心裂肺的痛。

踏上荒漠的那一刻，它的恐惧达到了顶峰。可是自由带来的愉悦迅速攫住了它。它振翅飞翔，它在风中嘶吼，狂笑。它惊异于自己曾身处一个脆弱的肥皂泡中如此之久。在这冲破灵魂的狂笑中，天地为之变色。粗粝的狂风中它看见了自己曾经的枷锁。在它离开的那一瞬间，这个笼子坍塌成一副焦骨。

风一吹，四散。

是它自己给自己造就了这一副枷锁！当它离开的瞬间，笼子就已失去了意义。天高任鸟飞！它在笼中以为的、粗糙的、可能害死它的沙砾，只不过是同类经过时带起来的尘土飞扬。那是一只翱翔天空的雄鹰对一直自锢于笼的同类的毫无怜悯的嘲讽！

在凛冽的寒风中，它飞过无边旷野，飞过落日余晖，飞过浓烟巨火，飞过惊涛骇浪。它飞过暴雨中的闪电，飞过蜂舞蝶绕百花香的春天。它看到沙漠里的孩子正在死去，看到无数和自己当年一样的笼中鹰。它没有情绪起伏，它唯一的感觉只有自由。它被飞翔攫住了自我，它也把自己献给飞翔。它在飞翔中死去，它在飞翔中永生。在震破天幕的电闪雷鸣中，它惊异地发现自己并不害怕。它不觉得自己勇敢，它也不觉得这颗心已经麻木到死去。它只是在飞翔，它只是在飞翔的快感中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死亡。

它无止尽地煽动着翅膀，永不停歇地飞着。

最后它回到了当初出发的那片旷野。

这一生太长了。它回忆起笼子的和暖，回忆起笼子对它的温情脉脉，回忆起当年笼中的花草是多么鲜艳，回忆起它飞翔以后的每一次下落都在寻求当年笼中看到的、那一片它以为是全世界的花海。它曾长久地恨过这个笼子，可它也曾深入骨髓地想念过它，甚至它的每一次追寻，都成了对笼中世界的单调模仿——为了寻回当年笼中的那一份爱，它把全世界翻了个底朝天。

死神的狞笑在天空中回荡，整个旷野呈现出野性的宁静。

雄鹰收起翅膀，像雏鹰一样平和温顺地躺了下来。

夕阳下的大漠柔和得像人类女性光洁的酮体。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下一格一格地升起。天空中看不到一丝云彩，漫天的火红将大漠烧成了一片海。在这无言的火海中，它微笑地闭上了眼睛。

另一只鹰被这片燃烧的沙漠吸引，好奇地俯身下探。

光洁的沙地上，躺着一副焦骨造就的铁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