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讲义：第四章 柳永与北宋前期词

第一节 柳永

一 柳永生平

柳永（987?——1053?），字耆卿，初名三变，字景庄，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崇安（今属福建）人。生卒年均不详，主要活动在宋真宗朝后期和宋仁宗朝。

《乐章集》

李清照《词论》：“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时。”

《乐章集》清刊本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二 柳永创新词调、开创慢词体式的贡献

《乐章集》存词二百一十多首，使用词调达一百三十曲以上，除少数沿用唐五代旧曲外，其他多是新调。宋词中有一百来个词调是柳永首创或首见于柳永词。

由于词调的乐曲长短、繁简、快慢不同，而有令、引、近、慢的区别。

“令”，篇幅较小，大约起源于唐代宴席上所行的酒令。

“引”、“近”一般认为是摘取大曲中的一部分而成，一般比“令”长。

“慢”即慢曲子，指曲调慢长、节奏舒缓的乐曲，与“急曲”相对而言，依“慢曲”所填的词，称为慢词。

令、引、近、慢与小令、中调、长调

明清时期，一般又把各种词调归纳为三类：小令、中调和长调。清人宋翔凤《乐府余论》云：“令者，乐家所谓小令也；曰引、曰近者，乐家所谓中调也；曰慢者，乐家所谓长调也。不曰令、曰引、曰近、曰慢，而曰小令、中调、长调者，取流俗易解，又能包括众题也。”清人还从字数上区分，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上为长调。这种分法并不科学，实际上界限并不这样分明，但因习用已久，遂沿用至今。

在柳永创制的新词调中，慢词又占了很大的比例。柳永之前长期占据词坛主流的词调是小令，少则二三十字，多则五六十字，体制短小，容量有限。而柳永创作的慢词一般都在九十字以上，如《长相思》词调，在唐五代本是双调36字，柳永则度为双调103字，《浪淘沙》本有28字和双调54字两体，柳永则衍为三叠135字，至于柳永自制的慢词如《戚氏》更长达三叠212字。慢词篇幅增长，容量增加，为词的表现能力的提高和表现范围的拓展提供了文体条件。

柳永《浪淘沙慢》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殢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李煜《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欧阳修《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三 柳永词表现范围的拓展

柳词内容的拓展，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他在词中表现普通女性大胆而泼辣的爱情意识，表现被遗弃或失恋的平民女子的痛苦心声。

既描写妓女们的生活和感情，也写他自己对这些下层女子的一往深情。

《忆帝京》

薄衾小枕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凤衔杯》

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想初襞苔笺，旋挥翠管红窗畔。渐玉箸、银钩满。

锦囊收，犀轴卷。常珍重、小斋吟玩。更宝若珠玑，置之怀袖时时看。似频见、千娇面。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其次，柳词还多方面地展现了北宋繁华富裕的都市生活和丰富多彩的市井风情。

柳永对都市风光和生活风情的赞颂性的描写，与他的生活态度和文化趣味有密切关系。可以说，柳永词是较早以市民眼光观照都市，带着市民情趣描写都市生活风情的文学。

北宋范镇说：“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卿词见之。” （祝穆《方舆胜览》引）

《迎新春》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再次，是对“羁旅行役”感受的抒写。

柳永一生，流连市井，浪迹江湖，又因宦途坎坷而辗转奔波，“羁旅行役”的感受就成了柳词的一个重要内容。

柳永以回归内心的创作姿态，注重表现自己的人生感受和属于个人的情感体验。强化主观抒情主体的写作策略，同时也导致了柳词在题材内容上着重表现个人内心世界的新拓展。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四 柳词的抒情艺术

就词体而言，柳永慢词具有高度的创新性价值，与之相应，从抒情艺术上，更开创了一种不同于唐五代宋初词，也有别于同时代晏、欧词的新范型。

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

唐五代词“大抵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然多小阕。至柳耆卿始铺叙展衍，备足无馀，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

《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麽，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五 柳永的影响（略）

第二节 晏殊和欧阳修

在柳永已经以全新的创作姿态改变了词的体式、题材、表现功能以及意境风格的同时，另一些词人则仍然沿续晚唐五代小令词的创作路径，虽然在风格上也有一些新变，但总的创作态度则显得比较保守。这批词人主要是一些社会地位比较高的士大夫，以晏殊、欧阳修为代表。

晏殊词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人（今属江西）。十四岁以神童召试，受真宗赏识，赐同进士出身。仁宗时官至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卒谥元献。他在政治上地位显赫，热心发现并奖誉提拔人才，当时许多著名文人都出自他的门下，是当时公认的一代文坛宗师。晏殊诗词都著名于当时，平生作诗多达万馀首，但大多已经失传。有词集《珠玉词》传世。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破阵子》：“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

《浣溪沙》：“一晌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踏莎行》“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关于晏殊词风渊源：

北宋刘攽《中山诗话》：“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

欧阳修词

清代刘熙载《艺概》卷四：“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清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评欧词说：“其词与元献（晏殊）同出南唐，而深致则过之。”

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欧词“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

《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采桑子·西湖》（十首）

《念语》：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傍若于无人。乃知偶来常胜于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

《采桑子·西湖》其一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朝中措·平山堂》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第三节 张先和其他词人

张先（990—1078）

《天仙子》

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木兰花

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    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醉垂鞭》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青门引》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南乡子》

何处可魂消。京口终朝两信潮。不管离心千叠恨，滔滔。催促行人动去桡。     记得旧江皋。绿杨轻絮几条条。春水一篙残照阔，遥遥。有个多情立画桥。

《菩萨蛮》

忆郎还上层楼曲。楼前芳草年年绿。绿似去时袍。回头风袖飘。      郎袍应已旧。颜色非长久。惜恐镜中春。不如花草新。

《菩萨蛮》

夜深不至春蟾见。令人更更情飞乱。翠幕动风亭。时疑响屧声。     花香闻水榭。几误飘衣麝。不忍下朱扉。绕廊重待伊。

宋祁（998—1061）

《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范仲淹（989—1052）

北宋前期，与张先同时而在词境的开拓上做出独特贡献的词人还有范仲淹。范仲淹是著名政治家、诗文作家，并不以词著名，但它留传下来的不多几首词，却都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其中又以《渔家傲》（塞下秋来）词成就最为突出。

《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