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讲义：陆游与南宋中兴诗坛

从南宋高宗绍兴末年到宋孝宗朝，诗歌创作继南渡初期诗人之后，出现了一个繁荣兴旺的局面，这一时期，杰出诗人辈出，陆游、范成大、杨万里、尤袤被称为“中兴四大诗人”，陆游代表了这一时期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萧德藻、朱熹也是这一时期重要的诗人。

第一节 陆游的生平和诗歌创作经历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应进士试，因主张恢复中原，触怒秦桧而被斥落。宋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历镇江、隆兴、夔州等地通判，后因赞助张浚北伐而罢职家居。乾道八年（1172）入四川，先后参加王炎、范成大幕府。后曾任严州知州、礼部郎中等职。淳熙十六年（1189）受弹劾而罢职，退居山阴约二十年。嘉泰二年曾一度出山，但不久就失望而归。卒于山阴。

陆游是南宋爱国诗人最杰出的代表。他生当北宋灭亡之际，亲历丧乱之痛，又受亲友、师长的爱国思想影响，遂以恢复中原为国雪耻为大志，毕生坚持不懈。强烈的爱国热情贯注在他一生的创作中，他的作品可以说是得时代风云之助，唱出了当时抗战爱国的最强音。

陆游一生创作极为勤奋，为后人留下了近万首诗歌，并留下了宝贵的创作经验。

《夜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

《秋怀》：“朝看十万阅武罢，暮驰三百巡边行。”

《鹅湖夜坐书怀》：“昔者戍南郑，秦山郁苍苍。铁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

《追忆征西幕中旧事》 ：“大散关头北望秦，自期谈笑扫胡尘。”

《独酌有怀南郑》：“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

《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

第二节 陆游诗歌的思想内容

陆游的诗歌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几乎涵盖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表现抗战主题的作品。呼吁抗战，表现以身许国、恢复中原的理想，是诗人毕生抒写的主题。

除了抗战救国题材以外，还有大量对日常生活的吟咏。陆游热爱生活，诗歌取材广泛，善于挖掘日常平凡生活中的诗意，极有诗人气质。他善于发现自然之美，也能敏锐地捕捉日常生活中的诗意。

《夜读兵书》

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

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

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

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疏。

陂泽号饥鸿，岁月欺贫儒。

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

《金错刀行》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秋雨渐凉有怀兴元》

“忽闻雨掠蓬窗过，犹作当时铁马看。”

《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关山月》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柱杖无时夜叩门。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沈园》二首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第三节 陆游诗歌的艺术成就

陆游早年师从曾几，经曾几的传授接受了吕本中的活法理论。吕本中诗论中强调“悟入”、“涵养吾气”、“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等主张对他有较大影响。陆游自己也说：“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赠应秀才》）陆游与江西诗派在诗歌精神上有其相联系的一面，但他并未被江西诗风所笼罩。

他面向现实，重视“躬行”，同时主张“杰思”，要求作品意境的新奇独创。他常用奇特的运思、幻想的境界和夸张的手法，来抒写怀抱。许多诗歌有着“措辞磊落格力高，浩如怒风驾秋涛”（《记梦》）的豪纵气概。

陆游又能抓住事物的特征，加以精细、准确的刻画，把强烈的思想感情体现在鲜明的形象里。

陆诗的语言简洁平易，圆转流畅，常能于平易处见工整。陆诗的对仗常常能做到工整而不落纤巧，新奇而不事雕琢，历来受人称道。

陆诗风格的主要方面是悲壮宏丽，雄浑奔放，气象开廓，但同时又有清新明丽、含蓄隽永等特色。

《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

前年脍鲸东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壮。

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

今年摧颓最堪笑，华发苍颜羞自照；

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

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

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

《初发夷陵》

雷动江边鼓吹雄，百滩过尽失途穷。

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

俊鹘横飞遥掠岸，大鱼腾出欲凌空。

今朝喜处君知否？三丈黄旗舞便风。

《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陈衍《石遗室诗话》：

“剑南七绝，宋人中最占上峰，此首又其最上峰者。”

《小园》

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

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前人对陆游诗歌语言艺术的评价

戴复古《读放翁先生剑南诗草》：“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闲言语变瑰琦。”

赵翼《瓯北诗话》：“放翁工夫精到，出语自然老洁，他人数言不能了者，只用一、二语了之。”

刘熙载《艺概》：“诗能于平易处见工，便觉亲切有味，自香山、陆放翁擅长在此。” “放翁诗明白如话，然浅中有深，平中有奇，故是令人咀味。”

赵翼《瓯北诗话》：放翁律诗“使事必切，属对必工，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语不新，亦不事涂泽，实古来诗家所未见”。古体则“才气豪健，议论开辟，引用书卷，皆驱使出之，而非徒以数典为能事，意在笔先，力透纸背”。

梁启超《读陆放翁集》：“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第四节 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和萧德藻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淳熙十四年（1187）因忤宋孝宗，出知筠州（今江西高安），复召为秘书监。晚年拒绝韩侂胄笼络，家居十五年不出，卒于吉水。他的总体成就不如陆游，但在创新诗体方面所作的努力则有过之。

杨万里作诗初学江西诗派，后来转向“师法自然”，创造了轻快活脱的“诚斋体”。

“诚斋体”特点：

构思新颖奇特，笔调幽默诙谐，语言通俗活泼，风格爽朗轻快。自两宋之交的吕本中提倡“活法”以来，杨万里是以“活法”作诗取得突出成就的诗人，而杨万里的“活法”，原本是体现在生活、治学等各方面的思想方法，他的友人周必大说：“诚斋万事悟活法。”（《次韵杨廷秀侍郎寄题朱氏渔然书院》）刘克庄则认为：“后来诚斋出，真得所谓活法。”（《江西诗派·总序》）“诚斋体”作为以“活法”作诗的典范，在扭转南宋诗风上有重要贡献。

《夜宿东渚放歌》

天公要饱诗人眼，生愁秋山太枯淡。

旋裁蜀锦展吴霞，低低抹在秋山半。

须臾红锦作翠纱，机头织出暮归鸦。

暮鸦翠纱忽不见，只见澄江净如练。

《过松原晨炊漆公店》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

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稚子弄冰》

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

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

《道旁小憩观物化》

蝴蝶新生未解飞，须拳粉湿睡花枝。

後来借得东风力，不记如痴似醉时。

《过上湖岭望招贤江南北山》

岭下看山似伏涛，见人上岭旋争豪。

一登一陟一回顾，我脚高时他更高。

《苦热登多稼亭》

吏散庭空便悄然，不须休日始偷闲。

鸥边野水水边屋，城外平林林外山。

偶见行人回首却，亦看老子立庭间。

暮蝉何苦催归急，只待凉生月半环。

《悯农》

稻云不雨不多黄，荞麦空花早着霜。

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润添长。

《插秧歌》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历著作佐郎、礼部员外郎、起居舍人等职。乾道六年（1170）使金，不畏强暴，词气慷慨。还朝后在静江、成都、建康等地任职。累官至吏部尚书、拜参知政事。淳熙九年（1182）在建康任上得疾，辞职退居故乡石湖。

范成大与陆游、杨万里相比，总体成就稍显逊色。论内容的丰富深刻不如陆游，论诗体的新颖独特则不如杨万里。但他的农村题材的诗歌特别是田园诗，却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为宋诗增添了光彩。

《催租行》

输租得钞官更催，踉跄里正敲门来。

手持文书杂嗔喜：我亦来营醉归耳。

床头悭囊大如拳，扑破正有三百钱。

不堪与君成一醉，聊复偿君草鞋费。

《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

其二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

舍後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

其二五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其四十

静看簷蛛结网低，无端妨碍小虫飞。

蜻蜓倒挂蜂儿窘，催唤山童为解围。

其四三

中秋全景属潜夫，棹入空明看太湖。

身外水天银一色，城中有此月明无？

其四四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其五八

黄纸蠲租白纸催，皂衣旁午下乡来。

长官头脑冬烘甚，乞汝青钱买酒回。

《州桥》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尤袤（1127-1194），字延之，号遂初居士，常州无锡（今属江苏）人。五岁能诗文，时人呼为“奇童”。绍兴十八年（1148）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兼侍读。他是著名藏书家，学问渊博，读书很多，著有目录学著作《遂初堂书目》。尤袤诗集已经失传，现存作品佳作不多。前人评价尤袤诗平淡圆熟，槁淡细润，胸中有万卷书而出之以自然，在当时应是自成一格的名家。但就现存作品看，尤袤诗的格力较为贫弱，成就不能与中兴四大诗人中的其他三家相比。

《雪》

睡觉不知雪，但惊窗户明。

飞花照一尺，和月照三更。

草木浅深白，丘塍高下平。

饥民莫咨怨，第一念边兵。

萧德藻（生卒年不详），字东夫，号千岩居士，闽清(今属福建)人。绍兴二十一年(1151)进士。乾道中曾为乌程县(今浙江湖州)令，后遂家乌程。他的诗曾著名一时，杨万里把他与尤袤、陆游、范成大并称为“尤萧范陆四诗翁”(《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并说：“余尝论近世之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岩之工致，皆余之所畏者。”(《千岩摘稿序》)

他的诗风奇峭古硬，思致精苦。刘克庄曾把他和杨万里相比较：“萧千岩机杼与诚斋同，但才悭于诚斋，而思加苦。”(《后村诗话》前集卷二)而方回却说他如不早死，“虽诚斋诗格犹出其下”(《瀛奎律髓》卷六)。除诗歌之外，他的寓言体散文《吴五百》，也非常著名。

《古 梅》

湘妃危立冻蛟脊，海月冷挂珊瑚枝。

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

《吴五百》

吴名憃，南兰陵为寓言靳之曰：淮右浮屠客吴，日饮于市，醉而狂，攘臂突市人，行者皆避。市卒以闻吴牧，牧录而械之，为符移授五百，使护而返之淮右。五百诟浮屠曰：“狂髡，坐尔乃有千里之役，吾且尔苦也。”每未晨，蹴之即道，执扑驱其后，不得休；夜则絷其足。至奔牛埭，浮屠出腰间金，市斗酒，夜醉五百而髡其首，解墨衣衣之，且加之械而絷焉，颓壁而逃。

明日，日既昳，五百乃醒，寂不见浮屠，顾壁已颓。曰：“嘻，其遁矣！”既而视其身之衣，则墨，惊循其首，则不发，又械且絷，不能出户，大呼逆旅中曰：“狂髡故在此，独失我耳！”

客每见吴人辄道此，吴人亦自笑也。

千岩老人曰：“是殆非寓言也，世之失我者，岂独吴五百哉！生而有此我也，均也，是不为荣悴有加损焉者也。所寄以见荣悴，乃皆外物，非所谓傥来者邪？曩悴而今荣，傥来集其身者日以盛，而顾揖步趋，亦日随所寄而改，曩与之处者，今视之，良非昔人，而其自视，亦殆非复故我也。是其与吴五百果有间否哉？吾故人或骎骎华要，当书此遗之。”

第五节 朱熹

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别称紫阳，晚年自称晦翁、遁翁，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绍兴十八年（1148）年进士。朱熹是集宋代理学大成的思想家，其思想体系影响深远。朱熹在宋代理学家中可以说是文学修养最高的一个，他对文学艺术各方面都有很好的欣赏趣味。在诗歌写作上也投入了不少的精力，仅流传下来的诗就达一千二百余首，其中有不少佳作。

《春日》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鹅湖寺和陆子寿》

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

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入瑞岩道间得四绝句呈彦集充父二兄》

其三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

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黄叶共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