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成书过程:世代累积与个人编定。

1、从书场到舞台:故事题材的世代累积。

1)《三国志演义》

晋陈寿《三国志》

唐佚名《大业拾遗记》载,隋炀帝观水上杂戏,有曹操谯水击蛟、刘备檀溪跃马的节目;

唐李商隐《骄儿》诗云:“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

宋代说话中有专门“说三分”的科目和艺人,同时民间皮影戏、傀儡戏、南戏、院本也多有搬演三国故事者;

宋苏轼《东坡志林》卷一《怀古》载:“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

现存搬演三国故事的宋元剧目,有四十余种,诸如桃园结义、过五关斩六将、三顾茅庐、赤壁之战、单刀赴会、白帝城托孤等重要情节,均在舞台上搬演过。

2)《水浒传》

《水浒传》所写宋江起义的故事,源于历史真实。《宋史》之《徽宗本纪》、《侯蒙传》、《张叔夜传》及其他史料均曾提及,略谓徽宗宣和年间,宋江等“三十六人横行齐魏”,“转略十郡,官兵莫敢撄其锋”,后被张叔夜设计招降,一说乃战败被擒。

自南宋起,宋江故事即于民间广为流传,宋末元初龚开作《宋江三十六人赞》,完整记录了三十六人的姓名和绰号。宋末元初罗烨《醉翁谈录》卷一,则著录了“石头孙立”、“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等宋代说话表演的节目。

元代出现大批“水浒戏”,今存剧目30余种,剧本传世者有《燕青博鱼》、《黑旋风负荆》、《双献功》、《还牢末》、《争报恩三虎下山》、《鲁智深喜赏黄花峪》等六种。

3)《西游记》

源于唐玄奘赴印度取经的史实。玄奘过国后,口述西行见闻,由弟子辨机写成《大唐西域记》一书,记载取经途中的艰险和异域风情。玄奘另两名弟子撰写了《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对取经经历作了夸张的描绘,并插入了若干具有神话色彩的故事。

此后,随着取经故事的日益流传,虚构成分也逐渐增多,成为民间文艺的重要题材。

在戏剧方面:宋之南戏有《陈光蕊江流和尚》,金院本有《唐三藏》,杂剧有元代吴昌龄的《唐三藏西天取经》、无名氏《二郎神锁齐天大圣》、元末杨景贤《西游记》杂剧等。

2、“平话”与“诗话”:小说文本的雏形。

1)《三国志平话》(存)与《三分事略》(存)。

现存较早的三国讲史话本,有元至治年间(1321-1323)建安虞氏所刊《三国志平话》,今藏日本内阁文库,其故事情节已粗具《三国志演义》的规模。

另有元代“甲午(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新刊”《三分事略》,今藏日本天理图书馆。

《三分事略》一书,内容与《三国志平话》大致相同,但有删改。此书图像刻绘粗劣,卷中、卷下又云“照元新刊”,则可能是后出的翻刻本。

有的学者认为翻刻于“元明之际”。就其版画特点来看,我认为或翻刻于清代。

2)《大宋宣和遗事》(存)

约成书于南宋末年,今存清人翻刻宋本。

其中已有杨志卖刀、智取生辰纲、宋江杀惜、张叔夜招安、征方腊、宋江受封节度使等情节,笔墨虽然简略,但略具章回体《水浒传》小说之雏形。

3)《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存)及《西游记平话》(佚)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产生时间或谓唐,或谓宋,或谓元,迄无定论,宋“中瓦子张家印”本,今藏日本。此书篇幅不大,宗教色彩浓厚,情节粗糙,已略具《西游记》小说雏形,其中“猴行者”、“深沙神”即孙悟空、沙僧之前身。

研究者认为此书为“说经”话本。

更为完整的《西游记平话》,当在元末明初已经出现,惜原书亡佚,仅明代《永乐大典》13139卷“送”韵“梦”字条、古代朝鲜汉语教材《朴通事谚解》中引有数段佚文,从中可知该小说中取经集团的四个人物均已形成,为百回本《西游记》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朝鲜时代(清康熙时期)《朴通事谚解》正文有云:“我两个部前买文书去来。”“买甚么文书去?”“买《赵太祖飞龙记》、《唐三藏西游记》。”“买时买《四书》、《六经》也好。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理。要怎么那一等平话?”“《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有唐三藏引孙行者到车迟国,和伯眼大仙斗圣的,你知道么?”

《朴通事谚解》是对《朴通事》的注释,而《朴通事》约成书于高丽时期,即中国元代。

3、最后编定者及其艺术贡献。

按照通常说法,三部小说的最后编定者分别为:罗贯中、施耐庵及吴承恩。其艺术贡献大体相近,主要包括:

1)搜集所有相关资料,诸如史书、话本、剧本、宝卷及民间传说等等,排比取舍。

2)拟定章回体小说的总体结构。《三国志演义》为以事件为中心,以事系人,按时间线性向前推进;《水浒传》以江湖英雄为中心,以人系事,前半部分如百川归海,后半部分则如江河下泻;《西游记》以“九九八十一难”故事为中心,短篇联缀。

3)在摭采前人话本、剧本、史书、佛道典籍、诗词等类文字的基础上,融入自己的艺术创造,完成章回体小说文本的编撰工作。

二、迷雾重重的作者考证。

1、关于罗贯中。

目前出版时间较早的两个明刻本,其一为明嘉靖元年(1522)序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卷首题 “后学罗本贯中编次”;另一为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序刊本《新刊通俗演义三国志史传》,卷首题“东原罗本贯中编次”。

故《三国志演义》最后编定者为罗贯中,基本上没有争议。

罗贯中,生平事迹不见史传。

惟明贾仲明《录鬼薄续编》称:“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忘年交。遭时多故,天各一方。至正甲辰复会,别来又六十余年,竟不知其所终。”

据此推测,其生年在元仁宗皇庆(1312)之前,卒年在明初洪武年间(1382-1392)。

《文学遗产》1988年第3期发表了孟繁仁论文《太原〈罗氏家谱〉与罗贯中》,声称有重大发现。

1984年,孟繁仁因读到元代虞集《道园学古录》中有一篇《题晋阳罗氏族谱图》的文章,获知元代太原确实存在一个罗氏家族,便开始艰苦的寻访工作。

1986年6月,终于在山西太原市清徐县找到了这个世居于此的罗氏家族,并获见该族珍藏的罗氏族谱,即清同治重修本《罗氏家谱》五册。

据孟繁仁推算,元末明初时期,当对应着该谱所载罗氏家族的第六代、第七代。

有意思的是,《罗氏家谱》记载第六代“罗锦”,生有六子,长子、三、四、五、六子均有著录,唯独次子标“出外”,而且,与谱中其他外出人员不同,这位罗锦的次子,家谱没有载录任何信息。

因此,孟繁仁推测他是被家族除名,除名的理由是撰写了包括《三国》、《水浒》在内的通俗小说。也就是说,这位罗锦的次子,正是小说家罗贯中。由于被家族除名,但他又难以忘祖,故以“木本水源之念,永世贯于心中”之意,取名为“罗本·贯中”。

论文发表后,受到学术界的猛烈批驳,学者陈辽发表《太原清徐罗某某绝非〈三国〉作者罗贯中》等文,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据:据家谱,清徐罗氏第八代罗礼,于明隆庆元年(1567)开始第一次纂修《罗氏家谱》,时任“太原府学贡生除大同儒学训导”,罗礼于万历十二年(1584)致仕(即退休),他与第六代罗锦的次子、第七代的“罗才某”(才字辈),是侄叔关系;

假设罗礼于1567年纂修《罗氏家谱》时年龄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十七年之后退休),则其出生于1527-1537之间,按通常叔侄年龄差异25年左右计算,这位“罗某某”大概出生在1500年前后;

而嘉靖元年序刊本《三国志演义》所载庸愚子(蒋大器)序,所署时间为明弘治甲寅十三年(1494),此时“罗某某”尚未出生,更不用说编撰长篇小说了。

陈辽先生声称,2000年5月9日,在安徽芜湖召开“《三国演义》学会第十三次年会”上,孟繁仁先生 “当面对我承认:《罗氏家谱》中的第七代‘罗才某’并非《三国演义》原作者罗贯中,我搞错了。”

但之后不久,媒体又报道了在山西祁县发现两部《罗氏家谱》,谱中有一篇《罗氏族谱创修原序》,作者为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新科举人罗应旭,序有“本朝初,吾祖讳本字贯中,流他乡,有钜著”云云。后来,更于祁县发现了罗贯中的砚台、古墓等等

事后证明一切皆出伪造,纯属一个浮躁时代的学术笑话。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可不慎欤?

2)关于施耐庵。

明嘉靖间高儒《百川书志》卷六”史·野史”,著录《忠义水浒传》一百卷, “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

目前所知出版时间最早的嘉靖间刊本,仅残剩两页,无法获见卷首题署。

存世的其它明刊本,作者题署不一,如“中原贯中罗道本名卿父编集”(明万历余象斗刊本)、“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明万历容与堂刊本、袁无涯刊本等)、“钱塘施耐庵编辑”(明崇祯刘兴我刊本)。

因此,关于《水浒传》的作者有”施耐庵”说、“罗贯中”说、“施罗合作”说、“施罗皆为托名”说等多种。比较倾向于认为由“施耐庵”最后编定。关于施耐庵,史籍罕有记载。

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在江苏兴化陆续发现了一批资料,主要有明王道生《施耐庵墓志》(载于民国三十二年修纂《兴化县续志》)、《施让地劵》、《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施氏家谱簿》(民国七年抄本)等材料,引发学术界对《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热烈讨论。

相信上述材料为真的学者,惊呼找到了“解开施耐庵之谜的钥匙”;但是,也有许多质疑甚至强烈反对的声音。

上述材料之中,《施让地劵》与《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均为出土文物,的真无疑,然仅提及“先公彦端”、“曾祖彦端”,而未提及施耐庵。

民国七年(1918)抄本《施氏家谱簿》第一行大字写“第一世始祖彦端公元配季氏申氏生让”,就在“公元配”三个大字旁边,添入“字耐庵”三个小字,这样一来,其它材料里的“施彦端”,就与《水浒传》作者施耐庵合而为一;“施耐庵”接管了“施彦端”的家族关系,包括妻子、兄弟、子孙等等。

不过,此三个小字,有明显后人添加的痕迹;另外,《施让地劵》(施让为施彦端之子)与《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施廷佐为施彦端四世孙)既称“先公彦端”、“曾祖彦端”,说明“彦端”是字而非名,故民国抄本《施氏家谱簿》云“第一世始祖彦端公字耐庵”实难成立。

至于附在民国三十二年(1943)修纂《兴化县续志》中的明王道生撰《施耐庵墓志》,更是矛盾重重,漏洞百出,经过学者戴不凡、何心、张国光等人批驳,已盖馆论定为民国时人伪作,甚至连伪作者的真实姓名,也基本有了眉目。

综上所述,在江苏兴化发现的施氏资料,只能证明一个“施彦端”的存在,并不能证明就是《水浒传》作者施耐庵。

之所以出现上述情况,可能是因为至民国时期,小说的社会、文化、学术地位大大提升,“施耐庵”成为文化名人,遂为江苏兴化施氏族人所攀附。

3)关于吴承恩。

现存多种明刊本《西游记》,均无作者题署,仅题“华阳洞主人校”,其真实身份无考。

至清初黄道周等人刊行《西游证道书》,认定作者为长春真人丘处机。后被证明乃将丘氏地理游记《西游记》,误作小说《西游记》。

清乾隆时,吴玉搢《山阳志遗》卷四据明天启《淮安府志》著录吴承恩著作中有《西游记》一书,遂判定《西游记》小说的作者为吴承恩。后经鲁迅、胡适等人的肯定,此说被广泛接受。

但也有研究者反对此说,而且提出了重要质疑:

其一、天启《淮安府志》卷十九《艺文志》之一《淮贤文目》著录吴承恩《西游记》时,并未标明是章回小说,还是普通的地理游记。

其二、清初藏书家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八“史部·地理类”著录有“吴承恩《西游记》”。

其三、《西游记》小说文本多处使用了“承恩”两字,如第七回回末诗句“偷桃偷酒游天府,受箓承恩在玉京”;第九回有“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行”;第二十九回回目为“脱难江流来国土,承恩八戒转山林”。此与古人敬重名字的习惯不符。

三、纷繁复杂的版本传承。

1、现存最早刊本均非所谓“祖本” 。

《三国志演义》现知刊印时间最早版本为:明嘉靖壬午元年(1522)序刊本;嘉靖二十七年(1548)序叶逢春刊本,藏于西班牙马德里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内之“圣·劳伦佐皇家图书馆”。

《水浒传》最早版本为:明嘉靖间刻本《京本忠义传》(残剩两叶),藏上海图书馆。

《西游记》最早刊本为:明万历金陵世德堂刊本。

据研究,上述诸本均非小说之所谓“祖本”。

“祖本”与《三国》、《水浒》、《西游》文本的增删变动。

2、因受商业竞争的影响,存世诸明刊本情节文字多有差异,其间关系复杂。

明代万历以降,小说戏曲出版颇为兴盛,书坊之间的商业竞争十分激烈。其中包括福建地区与江南地区的“南北”之争,也包括两个地区各自内部的竞争。

为了吸引读者,扩大销售;为了降低成本,赢得利润。书坊或插增情节,或删削文字,或饰加绣像,导致同一作品的不同版本,产生文字和情节的差异。

此乃目前《三国》、《水浒》、《西游》版本研究的重点及难点所在。

譬如按照有无“花关索”或“关索”故事,《三国志演义》数十种明清刊本,可分为如下几个系统:

A、既无花关索也无关索故事的嘉靖本系统:张尚德本及叶逢春本;

B、有花关索故事的建阳刻本系统:余象斗本、郑少垣本、郑世容本、熊冲宇本、汤宾尹本等;

C、有关索故事的建阳本系统:刘龙田本、笈邮斋本、朱鼎臣本、黄正甫本、费守斋本、杨美生本、宝华楼本等;

D、有关索故事的江南本系统:周曰校本、夏振宇本、郑以祯本、吴观明本、绿荫堂本、遗香堂本等;

E、既有花关索又有关索故事者:雄飞馆本。

根据有无宋江征讨“田虎”、“王庆”叛乱故事,《水浒传》版本可分为:繁本系统与简本系统。《西游记》明刊本也有繁本与简本之分;另外,有的版本有唐僧出身故事,有的版本则无。繁本与简本之间存在何种学术关系?

3、由清初文人整理的版本,成为清代流行文本。

目前存世之明刊本,乃《三国》、《水浒》、《西游》小说版本研究的主要对象,但若从文学传播及接受的角度来看,入清之后,明刊本的流传十分有限。

《三国志演义》流行的是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评改的一百二十回本《四大奇书第一种》,简称“毛评本”。毛氏父子修改了回目,将其变为整齐的七言或八言对句,对情节和文字也作了增删,并逐回加入自己的评点文字。经此加工整理,《三国志演义》的文学艺术水平有所提高。

《水浒传》流行的则是明末清初苏州文人金圣叹删改的七十回本,即把百回本《水浒传》的第一回改为“楔子”,将原书第二至第七十一回,改为正文七十回,末尾时加入卢俊义一梦,以为结束,第七十回回目云:“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惊恶梦”。原书七十一回以下文字,尽数删去。俗称“腰斩本”。

民国初期,尚有学者以七十回本为对象,探讨《水浒传》的结局问题及其收尾艺术,可谓荒唐。

《西游记》流行的则是清初黄道周、汪象旭评改之《西游证道书》。主要改动:插入叙述唐僧出身故事的第九回,弥补明刊百回本在情节上的漏洞,删去了众多诗词韵文,并修改了若干平仄失韵的诗词,删改了部分叙述不清、行文啰嗦的文字,令全书更为通畅。但也有失去原书神采的不当删改。

清代流行的本子,有陈士斌评《西游真铨》、刘一明评《西游原旨》、张含章评《西游正旨》、含晶子评《西游记评注》等等,其证道评说文字不同,但小说正文基本上沿用《西游证道书》。

四、多元主题及其学术争鸣。

1、关于 “人民性”、 “农民起义”、“阶级对抗”。

如何理解《三国志演义》中的“人民性”?贵族地主起义;人民愿望;“正统观”与历史原动力。《水浒传》是否反映了一次“农民起义”的全过程?农民的缺失;江湖游民;市民价值观。《西游记》孙悟空“大闹天宫”是否体现了“阶级对抗”?前七回与后九十三回的矛盾;孙悟空的“斗争性”;政治意识形态对学术研究的干扰。

2、《三国志演义》:两大“史鉴”。

其一、历史演进规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

其二、中国古代 “仁政”理想及其破灭。

《论语·为政》云: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孟子·离娄上》云: “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

《孟子·尽心下》云:“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孟子·离娄上》云: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 《孟子·梁惠王上》记载:齐宣王向孟子请教“齐桓、晋文之事”,孟子却说“臣未之闻也”,实际上,他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对春秋时期的“霸道”,心存贬斥之意。

《孟子·告子下》云: “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孟子·公孙丑上》云: “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三国》小说演绎了“仁君”与“暴君”、“王道”与“霸道”故事;刘备是仁君、王道之代表;曹操(包括司马家族)是暴君、霸道的代表。

刘备与曹操登场时的不同介绍:

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对刘备的介绍是:不甚好读书,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生得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姓刘,名备,字玄德。刘、关、张三人结义宣誓:“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对曹操的介绍颇为简单:“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好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乃“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刘备逃亡,不弃百姓:

第四十一回《刘玄德携民渡江,赵子龙单骑救主》,叙刘备被曹军追杀,危急万分,却不肯丢下百姓:忽哨马报说:“曹操大军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即日渡江赶来也。”众将皆曰:“江陵要地,足可拒守。今拥民众数万,日行十余里,似此几时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敌?不如暂弃百姓,先行为上。”玄德泣曰:“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今日归我,奈何弃之?”百姓闻玄德此言,莫不伤感。后人有诗赞之曰:“临难仁心存百姓,登舟挥泪动三军。至今凭吊襄江口,父老犹然忆使君。”

刘备行仁义于徐庶:

第三十六回,徐庶为刘备出谋划策,屡建奇功,曹操欲使徐庶之母作书唤回儿子,改投其帐,徐母不从。曹操软禁徐母,又伪造其笔迹,写信叫徐庶回去。

刘备的谋士孙乾秘密劝说道:“元直天下奇才,久在新野,尽知我军中虚实。今若使归曹操,必然重用,我其危矣。主公宜苦留之,切勿放去。操见元直不去,必斩其母。元直知母死,必为母报仇,力攻曹操也。”但刘备坚决不允:使人杀其母,而吾用其子,不仁也;留之不使去,以绝其子母之道,不义也。吾宁死,不为不仁不义之事。

刘备的仁义感动徐庶,临行前,他向刘备推荐了南阳诸葛亮,而正是依靠孔明的辅佐,刘备才得以三分天下。

刘备与关、张之间的兄弟情义:

第七十七回,当关羽战死的消息传到成都,刘备“大叫一声,昏绝于地”,说“孤与关、张二弟桃园结义时,誓同生死。今云长已亡,孤岂能独享富贵乎”,一日哭绝三五次,三日水浆不进,只是痛哭,“泪湿衣襟,斑斑成血”,决定兴兵伐吴,虽经孔明及群臣劝阻,刘备只是不听,兴兵七十五万伐吴,结果大败,令蜀国元气大伤。

刘备当年曾有“三让徐州”(第十二回)、后进攻四川时,又曾因刘璋与其同宗,“不忍相图”(第六十回),当曹丕废汉帝篡逆之后,孔明等人劝说刘备称帝,刘备大惊曰:“卿等欲陷孤为不忠不义之人耶?”,不愿效“逆贼”所为;孔明苦劝,均“坚执不从”,一直到上了封坛,还在推辞“备无才德,请择有才德者受之”(第八十回)。

虽然刘备的行为,也许是出于战略考虑,譬如第六十回载刘备之言曰: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

小说对此的描写,颇令人有故作姿态之感,如鲁迅先生所谓“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四篇)。然较之曹氏和司马父子的所作所为,无疑具“仁义”之德。

与刘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说对曹操不仁的描述:

曹操信奉的人生哲学是“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为不暴露自己的行踪,他将恩人吕伯奢一家全部杀光灭口(第四回);为报父仇,他攻打徐州,“但令得城池,将城中百姓,尽行屠戮”(第十回);

对部下曹操也是阴险、狡诈、残酷,导演了诸如割发代首、梦中杀人、“鸡肋” (第七十二回)等一系列好戏。

与曹操相类,小说中袁绍、袁术、曹睿、孙皓等人,亦多轻民、残民之心。他们的存在,进一步烘托了刘备的仁义。

曹操杀吕伯奢全家:

第四回叙曹操刺杀董卓未遂,被迫逃亡,逃至其父亲的“结义弟兄”吕伯奢家中,吕伯奢往西村买酒:操与(陈)宫坐久,忽闻庄后有磨刀之声。操曰:“吕伯奢非吾至亲,此去可疑,当窃听之。”二人潜步入草堂后,但闻人语曰:“缚而杀之,何如?”操曰:“是矣,今若不先下手,必遭擒获。”遂与宫拔剑直入,不问男女,皆杀之,一连杀死八口。搜至厨下,却见缚一猪欲杀。宫曰:“孟德心多,误杀好人矣。”急出庄上马而行。行不到二里,只见伯奢驴鞍前鞒悬酒二瓶,手携果菜而来,叫曰:“贤侄与使君何故便去?”操曰:“被罪之人,不敢久住。”伯奢曰:“吾已吩咐家人宰一猪相款,贤侄、使君何憎一宿?请速转骑。”操不顾,策马便行。行不数步,忽拔剑复回,叫伯奢曰:“此来者何人?”伯奢回看时,操挥剑砍伯奢于驴下。宫大惊曰:“适才误耳,今何为也?”操曰:“伯奢到家,见杀死多人,安肯干休?若率众来追,必遭其祸矣。”宫曰:“知而故杀,大不义也。”操曰:“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陈宫默然。

魏晋政权均属霸道篡逆,非为王道正统。

曹操欺凌汉献帝,乱棒打死伏皇后,杀其家族二百余人,小说第六十六回有诗云:“曹瞒凶残世所无,伏完忠义欲何如?可怜帝后分离处,不及民间妇与夫”;

曹操死后,其子曹丕继位,“威逼汉帝,甚于其父”(第七十九回),终篡位,封汉献帝为“山阳公”,即日离去,“非宣诏不许入朝”,时“军民人等见之,伤感不已”(第八十回);

魏国重臣司马懿、司马师、司马炎父子,后亦篡逆,先是逼死魏主曹芳之张皇后,小说第一百零九回有诗云:“当年伏后出宫门,跣足哀号被至尊。司马今朝依此例,天教还报在儿孙”;最终,司马炎逼迫魏主曹奂登坛禅让帝位,小说第一百十九回诗云:“魏吞汉室晋吞曹,天运循环不可逃”。

小说文本显示了明显的情感倾向:尊刘贬曹。但仁义的刘备最终身死国亡,而不仁的曹操及司马家族却据有天下,统一中国。《三国志演义》小说在诸如:“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的悲剧气氛中结束。

意味着古代中国人“仁政”理想的破灭。

关于“德”与“才”、“德治”与“法治”的反思。

3、《水浒传》:“忠”“义”怪圈与政治智慧。

《水浒传》最早的名字是《忠义水浒传》,甚至就叫《忠义传》,明杨定见《忠义水浒全书小引》云:“《水浒》而忠义也,忠义而《水浒》也”,可见,“忠义”两字,乃是一部《水浒传》关键所在。

小说以宋江为代表,展现了一个关于“忠义”的道德怪圈。

因“义”而背“忠”:

第十八回“美髯公智稳插翅虎,宋公明私放晁天王”,叙宋江“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任郓城押司(宋代地方官之属吏,负责案牍、官司等事务),“刀笔精通,吏道纯熟”;当他无意中听说晁盖黄泥冈事发的消息,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之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于是偷偷地飞马赶去告诉晁盖,让他们赶快逃命。晁盖万分感激:“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

宋江的初衷,只是想救兄弟的性命,但未料晁盖众人却和梁山泊的好汉们,抵抗官军,杀死五百余人,宋江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心内寻思道:晁盖等众人不想做下这般大事,犯了大罪,劫了生辰纲,杀了做公的,伤了何观察,又损害了许多官军人马,又把黄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第二十回)

逃亡江湖,但“忠”(“孝”)之心不泯

后因杀死阎婆惜,宋江被迫逃亡江湖,结识了不少江湖好汉,其中包括欲投奔二龙山落草为寇的武松。《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叙宋江与武松分别时,反复劝说武松,将来: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

第三十六回:宋江潜回家中探望老父,却被官府包围,宋江对父亲说:官司见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杀人放火的兄弟,打在网里,如何能勾见父亲面。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程限,日后归来务农时,也得早晚服侍父亲终身。被捕后,宋江被判发配江州,途中,梁山好汉晁盖等人欲杀死公差,力劝其上山相聚,但宋江却说:小可不争随顺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兄长手里乞死。

逼上梁山,成为不“忠”而“义”之人:

第四十一回,梁山好汉江州城劫法场,救出宋江,他叹云:

今日如此犯下大罪,闹了两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

谋求招安,向“忠”回归:

第五十八回“三山聚义打青州,众虎同心归水泊”,叙宋江降伏前来征讨的双鞭呼延灼,且云:小可宋江怎敢背负朝廷?盖为官吏污滥,威逼得紧,误犯大罪,因此权借水泊里随时避难,只待朝廷赦罪招安。

第六十回“公孙胜芒砀山降魔,晁天王曾头市中箭”,叙晁盖中毒箭身亡,众人推宋江暂居“梁山泊主”,宋江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颁布命令:“聚义厅今改为忠义堂”。

“招安”违反众梁山好汉的心意:

至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叙宋江率一百单八将,在“忠义堂”排定座次。一日宴会,宋江酒醉后填词《满江红》一阕,令乐和演唱,当他唱到末句“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时: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弟兄们的心。”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攧做粉碎……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为维护“忠”,不得不扼杀“义”:

第八十三回,朝廷派遣招安后的宋江率兵征辽,出征前,手下一名军校因不满朝廷命官克扣酒肉,将其杀死,宋江闻听大惊,云:“他是朝廷命官,我兀自惧他,你如何便把他来杀了?须是要连累我等众人”,最终令军校“痛饮一醉,教他树下缢死,却斩头来号令”,小说此处有诗为证云:“宋江军令多严肃,流泪军前斩卒头”, 然而,事实上,这个情节在小说中具有象征意味:即意味着“忠”开始扼杀“义”。

第九十回开始,随着征方腊战事的展开,梁山好汉次第凋零:

第九十回,入云龙公孙胜辞别;

第九十一回,战死3人;

九十二回,战死5人;

九十三回,战死3人;

九十四回,战死3人;

九十五回,战死9人;

九十六回,战死6人;

九十七回,战死6人;

九十八回,战死24人;

再加上病故的、残疾的、辞别的,至第九十九回率军回京时,宋江身边的梁山好汉仅剩27人。可以说,宋江用众兄弟的生命,换来他所追求的“忠”。

第一百回,宋江喝下朝廷所赐药酒,临死之前想的却是: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听信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

于是,为了维护“忠”,宋江将他最亲密的兄弟——李逵骗至身边,并亲自用毒酒将他毒死,彻底葬送了“义”。

“忠”与“义”,是中国古代儒家伦理观念中的两个重要范畴,自宋元以来在社会上特别流行。

“忠”为处理上下关系的道德准则,“义”为处理左右关系的道德准则,两者并不处于同一逻辑层面。若用小说中的话言之,就是: “忠为君王恨贼臣,义连兄弟且藏身”(全传本第五十五回)

乡村社会向城镇社会转型,道德伦理体系面临调整。

将“忠”“义”悲剧的原因,指向“权奸”:

有意思的是,小说将“忠”“义”悲剧的原因,归结于奸臣,第九十九回诗有云:“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

事实上,中国历代政治危机之时,便抛出一个“权奸”,安抚民心,度过危机。充当“权奸”者,一般有三种人:A、权臣,如宋代贾似道、秦桧、高俅、蔡京;B、女色,如东周的褒姒、唐代的杨贵妃等;C、阉党,如明代魏忠贤、清代李莲英之类。

反“权奸”,不反“皇帝”,更不反“体制”,这是古代中国社会具有“超稳定结构”的重要原因。

从积极一面来看,“权奸论”也可以说是一种政治智慧,她以较低的社会成本,消解政治危机,推动历史前进;但从消极一面看,某些深层的社会矛盾、尤其是体制结构上的缺陷,往往被遮掩起来,并逐步累积成为文化痼疾。

凡此,值得予以深刻反思。

4、《西游记》

“修心” “证道”与童话游戏

《孟子·告子上》云:“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宋代以朱熹为代表的思想家,建立起一套较为系统的思想体系,称为“理学”,其核心观点有“存天理,灭人欲”,因其扼杀人之个性,遭到以陆九渊为代表的思想家的反对,陆氏提出“心即是理”的著名命题。

至明代,学者们在陆氏心学的基础上,融合佛教“明心见性”、道教“修心炼性”等思想资源,将“心学”发扬广大。

《西游记》以游戏之笔,寓“心学”之说。

“心猿”之放纵:大闹天宫

猴王欲脱生死轮回,决定访师求学,最后打听到“须菩提祖师”的居处,乃是“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心洞”,均为“心”字的别称,也就是说,师父就在自己的心中。揭示的正是宋明以来“心学“的最大要旨:心即理。

行者大闹天宫的过程,可以视为其“心”放纵过程。

先是向龙王索要兵器、铠甲,再是到地府勾消生死簿,“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这进一步刺激了其追求名誉地位之心:玉帝招安,授其为“弼马温”,当他听说此官乃“未入流”的小官,“心头火起”,一路打出南天门,回到花果山,竖起“齐天大圣”的旗帜;玉帝在派兵将镇压失败后,只得封他作“齐天大圣”,并在天界“蟠桃园”里造了一座齐天大圣府,“府内设个二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宁神司,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

第四回回目题为“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仅仅因为王母娘娘的宴会没有邀请他,伤了孙大圣的自尊心,他再次大闹天宫,直至如来佛亲临,压服于五行山下。

第七回题为“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一颗过于放纵的心灵,终于被迫安定下来。此回小说有诗云:猿侯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是知音。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万相归真从一理,如来同契住双林。

“心猿归正”与“定心真言”

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颇具象征意义。

“心猿”即孙悟空,“归正”,是指唐僧从五行山下,揭去佛祖的偈语,救出悟空,悟空也承诺保唐僧西行,踏上取经正途;然而,刚刚踏上正途的悟空,仍然心有杂念,小说用两个情节,对此作了暗示和了结。

其一、灭杀“六贼”

师徒两人启程不久,突然遇到六个强盗,悟空问他们的姓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唤作眼看喜,一个唤作耳听怒,一个唤作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显然不是普通的姓名,所谓“六贼”,即佛教“六识”,指眼、耳、鼻、舌、身、意,此处代表着由“色”引发的种种心理诱惑。六贼不除,六根不尽,自然无法全心全意地完成取经。

其二、“定心真言”

孙悟空打死六名强盗,唐僧很是生气,大加训斥。“原来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按不住心头火发道:‘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绪咶恶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却不曾答应,他就使一个性子,将身一纵,说一声‘老孙去也!’三藏急抬头,早已不见。”可见,此时悟空西行取经的决心,尚不够坚定。为此,观音菩萨送给唐僧“紧箍咒”,说:“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唤作‘定心真言’,又名做‘紧箍儿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记心头,再莫泄露一人知道”,“他若不服你使唤,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也再不敢去了。”

可以说,第十四回又是小说比较重要的一回,解决了取经者心理上、精神上的困惑,故云“归正”、“定心”。

西行过程,即修心过程;“心魔”与“妖魔”的对应:

譬如第十三回,叙唐僧刚刚踏上西天取经之路,宿于法门寺,众僧有的说水远山高,有的说路多虎豹,三藏以手指心云:“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第十七回,黑风山遭遇黑熊怪,悟空请菩萨帮忙,菩萨变作黑熊怪的朋友“凌虚仙子”,悟空笑道:“妙啊!妙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笑道:“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

“二心”与真假猴王:

《西游记》第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讲述真假美猴王的故事,第五十八回回目作“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小说多次明示,这一灾难的发生,原因在于取经集团内部发生了矛盾,即出现“二心”:

先是悟空打死两个强盗,唐僧有些生气责怪,第五十六回云:“孙大圣有不睦之心,不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

紧接着,悟空又打死数人,唐僧发怒,将其赶走,于是,妖怪六耳弭猴变作悟空,乘虚而入。菩萨、玉帝等均不能辨别,真假行者往西天如来处,诗曰:“人有二心生祸灾,天涯海角致疑猜”,如来佛看到两人相争而来,对诸神说:“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

凡此可见修心之说的痕迹。

第五十回题作“情乱性从因爱欲,神昏心动遇魔头”;五十一回题作“心猿空用千般计,水火无功难炼魔”;第九十九回题作“九九数完魔灭尽,三三行满道归根”。

事实上,越往前走,越接近西天,悟空的“心”越坚定,道行越深,甚至可以反过来劝导唐僧。

譬如第四十三回,唐僧听到黑河水声振耳,心生忧虑,悟空劝解道:老师父,你忘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人,眼不视色,耳不听声,鼻不嗅香,舌不尝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谓之“祛褪六贼”。你如今为求经,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舍身;要斋吃,动舌;喜香甜,嗅鼻;闻声音,惊耳;睹事物,凝眸。招来这六贼纷纷,怎生得天西见佛?

第八十五回,唐僧看到前面高山阻路,感觉“满身麻木,神思不安”,悟空就劝唐僧默诵《多心经》的四句偈颂“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接着师徒二人有一段对话:三藏道:“徒弟,我岂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说了。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载万载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那长老闻言,心神顿爽,万虑皆休。

《西游记》与道教内丹派。

道教有外丹、内丹之分。内丹派兴起于隋唐,唐末五代趋于兴盛。宋元明清时期,不绝于世。代表人物有北宋张伯端(南宗)、金元时王重阳(北宗)、元代李道纯(中派)、明代陆西星(东派)、清代李西月(西派)等。

核心观念:修行者运用意念,将“心”(位于胸部正中虚空处)中之阴“液”,与“肾”(位于脐下三寸处)中之阳“气”,常相交合,产生“丹药”。小乘可安乐延年,中乘可长生不死,上乘则超凡入圣。

《西游记》小说中确实使用了大量的内丹术语,譬如“木母”、 “元神”、“土母”、“黄婆” 、“姹女”、“婴儿”等等。甚至还抄录了内丹学经典著作中的诗句,譬如:

第十四回:“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抄自张伯端《悟真篇》;第八十五回“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抄自明代《性命圭旨》。

《西游记》小说文本,可能曾经一位精通内丹学知识的文人的修改润辞。

林庚《西游记漫话》(人民文学出版社)目录:

从菩提祖师谈起——天上人间——江湖风波——取经记与闹天宫——喜剧角色——动物王国——童心说——童话的天真世界

“孙悟空的大闹天宫,从手段、方式到目的和结果,都与赵正激恼京师及白玉堂闹东京十分近似。这就说明这样一个大闹天宫的形象,原是以市民心目中的英雄好汉为生活依据的。将孙悟空还原到民间传奇中来,便是与市井神偷和江湖好汉有着更多的相似之处。”

“动物世界、儿童的游戏性,天真的童心与非逻辑的想象,这一切成了弥漫在《西游记》中的童话的气氛,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气氛中,孙悟空才得以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充分自由地发展他的性格特征,并且将他性格形象的精神内涵推向了最完美的高度。”

五、“先峰”现象与“骨牌”效应。

所谓“先峰”现象:

章回小说文体形成之初,便出现数部具有典范意义的作品,不但开启各自之类型,且代表着该类型小说的最高艺术水平,犹如孤峰突起,前后难觅比肩之作。

此与文学艺术演进的一般规律不相符合。

所谓“骨牌”效应:

《三国志演义》等小说问世流传之后,受到读者热烈欢迎,引发编创界和出版界的反复模拟,犹如连锁反应,催生一大批类似作品,然其艺术质量难出其右,甚至每况愈下。

1、《三国志演义》与明清历史演义小说。

其一、文体意义。

3历史与虚构的尺度:七实三虚(清章学诚《丙辰札记》)。

《三国志演义》“陈叙百年,该括万事”(明高儒《百川书志》),人众事繁,矛盾复杂,其主干情节,乃“排比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注”而成,是为“七实”。

所谓“三虚”,指小说中的艺术虚构部分,包括三种情况:

A、正史所无,纯属虚构的情节。如桃园三结义、诸葛亮七星坛借东风、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等故事,均属子虚乌有,却是小说中最浓墨重彩的篇章。

B、正史记载甚略之事,小说加以夸张铺饰。如关于刘备访求孔明一事,《三国志》仅有“先主诣亮,凡三往乃见”寥寥数字,《三国志演义》将其敷衍为曲折跌宕的“三顾茅庐”故事;再如《三国志》有建兴三年诸葛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的记载,而小说添枝加叶,竟演绎成为极富戏剧色彩的“七擒孟获”故事,《三国志演义》绝大部分的虚构情节,均属此类。

C、将文献材料移花接木、张冠李戴。如《三国志》原载刘备鞭督邮,至小说中成了张飞鞭督邮;《三国志》原载孙坚斩华雄,至小说中则成了关云长“温酒斩华雄”。

值得指出的是:《三国志演义》中的“虚”“实”之分,并非只是材料的处理手段,而是关乎小说的思想主题及人物塑造,换言之,它本质上是一种服务于小说创作的艺术方法。

譬如刘备鞭督邮,改为张飞鞭督邮;孙坚斩华雄,改为关云长“温酒斩华雄”,这一方面出于塑造张飞、关羽两位人物形象的需要,同时也是“尊刘”主题的需要。

再譬如关于诸葛亮之死,《三国志》记载颇为简略:

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及军退,宣王案行其营垒处所,曰:“天下奇才也。”

小说则以第103、104回写军师之死,极为悲壮感人。增入孔明祈星延命、魏延误闯扑灭命灯、孔明两次带病巡视营寨等细节,大大提升了此情节在主题思想层面的意义:


孔明在帐中祈禳已及六夜,见主灯明亮,心中甚喜。姜维入帐,正见孔明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压镇将星。忽听得寨外呐喊,方欲令人出问,魏延飞步入告曰:“魏兵至矣。”延脚步急,竟将主灯扑灭。孔明弃剑而叹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第103回)

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叹息良久。(第104回)

战争描写及其文学重心。

冷兵器时代战争大全;

侧重计谋,即以斗智为主,斗勇为辅。

人物设置与人物塑造。

“多智而近妖”的军师形象诸葛亮;

喜剧化的“鲁莽英雄”张飞;

人物“脸谱化”之优劣。

其二、文学影响。

一代有一代之演义:

《唐书志传》(嘉靖三十二年,1553)《全汉志传》、《南北宋志传》(嘉靖间)《列国志传》(嘉靖、隆庆间)《两汉开国中兴志传》(万历三十三年,1605)《三国志后传》(万历三十七年,1609)《列国前编十二朝传》(万历三、四十年间)《西汉通俗演义》(万历四十年,1612)《东西晋演义》(万历四十一年,1613)《盘古唐虞传》、《有夏志传》、《有商志传》(崇祯间)

明末福建书坊主余季岳,在所刊《盘古唐虞传》书尾刻印了一则广告,声称:

自盘古以讫我朝,悉遵鉴史通纪,为之演义,一代编为一传,以通俗谕人,总名之曰《帝王御世志传》。不比世之纪传小说,无补世道人心者也。四方君子以是传而置之座右,诚古今来一大帐簿也哉!

明末可观道人《新列国志叙》云:

自罗贯中氏《三国志》一书以国史演为通俗,汪洋百余回,为世所尚。嗣是效颦日众,因而有《夏书》、《商书》、《列国》、《两汉》、《唐书》、《残唐》、《南北宋》诸刻,其浩瀚几与正史分签并架。

历代演义编完之后,又将目光逐渐转向当代史:

《云合奇踪》(万历间删改《皇明英烈传》而成),写明开国诸臣事;《承运传》(万历间),写明永乐帝靖难(实即纂位)事;《于少保萃忠传》,写明正统、景泰朝故事;《戚南塘剿平倭寇志传》,写明嘉靖间故事;《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所写事件发生于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而小说出版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警世阴阳梦》、《杌闲评》、《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剿闯通俗演义》等,所写均为时事,形成所谓“时事小说”或“新闻小说”。

入清之后,历史演义小说仍编撰不断,但乏善可陈。

清雍正间文人吕抚花费十年时间,杂采诸史,编撰成《廿一史通俗演义》,凡二百四十二卷、六百五十回。是书“起自盘古,终于明末”,蔚为壮观。编成后,“早欲将是书问世,以工价繁重,未能也。藏之笥箧者几三十年”。为节约成本,吕抚最终将原书删改为四十回,并改雕板印刷为自制泥活字印刷。并将其如何制作泥活字印书的过程,附刊入书,为古代印刷史研究,提供了一份极其珍贵的史料。

2、《水浒传》与明清英雄传奇小说。

其一、文体意义。

历史人物(帝王将相)——英雄好汉;

以事系人——以人写事;

《水浒传》最大的艺术成功,就在于塑造了一系列超伦绝群而又神态各异的英雄形象。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它把许多性格相近的英雄,写得各各不同,正如明代小说评论家叶昼评论的那样:

《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

------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三回评

为了塑造人物形象,作者调动了诸多艺术手法:

人物比较映衬之法。

譬如小说常常故意创造类型相同的人物,描写冲突相似的情节,在犯中求避,互为映衬,在比照中突现个性。

“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潘金莲偷汉后,又写潘巧云偷汉;江州劫法场后,又写大名府劫法场;何涛捕盗后,又写黄安捕盗;林冲起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朱仝雷横放晁盖后,又写朱仝雷横放宋江等,正是故意要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

------(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

清金圣叹评论曰:“写武松打虎纯是精细,写李逵杀虎,纯是胆大”,“若要李逵学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学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兴奇作怪,出神入妙。笔墨之能,于斯竭矣。”

第二十三回“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径劫单身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譬如写李逵莽撞,有时也写他率真,写他蛮横;而写鲁智深粗豪,有时也写他机智,写他精细。两者同属鲁莽英雄,但又有细微差别。

有时也通过无赖人物,映衬英雄人物。譬如“杨志卖刀”故事就通过对 “牛二”撒泼纠缠的描述,写出了一个英雄的屈辱。

以“环境变化”写性格变化。

与《三国演义》不同,《水浒传》还较为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譬如林冲的性格从忍让躲避、息事宁人,到忍无可忍,奔上梁山,就是伴随着他从八十万禁军教头、到发配沧州、再到面临死亡的环境变化而变化的。

以个性化的语言,展现人物性格特点。

《三国演义》虽以通俗白话相标榜,但由于受到“历史演义”的限制,仍显得半文不白,以致有人称其“是白描浅说的文言,不是白话”(冥飞《古今小说评林》)。

《水浒传》则多用通俗白话写景、叙事。尤其是对于小说人物的对话,“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

如第七回写高衙内调戏林冲的妻子,鲁智深赶来打抱不平,林冲道:“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拙荆,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就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而鲁智深则云:“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两句话,鲜明准确地写出了林冲、鲁智深的不同处境、不同性格:一个是有家小,受人管,只能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另一个是赤条条无牵挂,义肝侠胆,毫无顾忌。

再譬如,同样被发配充军,面对狱卒要打“杀威棒”的威胁,林冲与武松的语言大为不同:

林冲是小心翼翼地送上银两,陪着笑脸说:“差拔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通过贿赂请求免打;

武松则声称:“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

不同的语言,显示了不同的性格和心理状态,林冲是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武松则是威武不屈,强悍豪侠。

不仅如此,《水浒传》中人物语言的风格,并不是固定的,而是随着人物经历与性格的变化而变化的。

譬如林冲,最初面对高衙内调戏自己的妻子,他对鲁智深说:“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就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完全是忍让口气;

当高衙内步步紧避,欺人太甚时,他叹道:“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臢的气。”语含牢骚,已有反抗的萌芽;

最后在风雪山神庙,他忍无可忍,彻底爆发,对前来陷害他的陆谦等人喝道:“好贼,你待那里去!”“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转眼间手起枪落,连杀三人。语气斩钉截铁,略显粗鲁,突显了其内心的愤怒与抗击的决心。

《水浒传》已初步显示了白话语言在小说人物塑造方面的艺术功能。

其二、文学影响。

《水浒传》开启了一个新的小说类型:以英雄人物为中心的传奇故事,称为“英雄传奇小说”。此类作品也描写历史事件,但仅作为情节展开的背景,重点乃在于展现英雄的传奇故事。其文学重心与历史演义不同。

明代较为著名的英雄传奇小说有:熊大木《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岳飞故事)、《英烈传》、秦淮墨客的《杨家府演义》、孙高亮的《于少保萃忠全传》等等。

至清代,不仅有《水浒后传》、《后水浒传》、《结水浒传》(即《荡寇志》)等《水浒传》的续书。还出现了所谓“薛家将”、“狄家将”、“呼家将”等叙述英雄传奇故事的家族式系列小说。

3、《西游记》与明清神魔历险小说。

其一、文体意义。

3 神魔小说人物之塑造方式:物性、神性与人性三结合。

所谓“物性”,是指作为某一动植物的精灵,保持其原有的形貌和习性,如蝎子精有毒刺、蜘蛛精会吐丝、猴子机灵、老鼠胆小等。这些动植物,一旦成妖成怪,就有了神奇的本领,具有“神性”。然而,作者又将人的七情六欲赋予他们,将妖魔鬼怪人化,使其具有“人性”,创造出独特的神魔小说之人物形象。

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猴精孙悟空,他长得一副毛脸雷公嘴的猴相,具有机敏、好动的本性;他神通广大,有七十二般变化,但千变万化,往往还要露出“红屁股”或“尾巴子“的猴子特征。他是一只神猴,又是人们理想中的人间英雄。

他有勇有谋、无私无畏、坚韧不拔、积极乐观,却又心高气傲、极度自尊,争强好胜,容易冲动,爱捉弄人,带上凡人的弱点,乃至信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好男不与女斗”等规则,打上了人间社会的道德烙印,成为一个三结合的艺术典型。

第三十四回“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叙孙行者变作金角大王手下的小妖,去平顶山莲花洞,请妖怪老奶奶来同吃唐僧肉:

孙大圣见了,不敢进去,只在二门外仵着脸,脱脱的哭起来。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就怕他也便不哭。况先哄了他的宝贝,又打杀他的小妖,却为何而哭?他当时曾下九鼎油锅,就炸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点泪儿。只为想起唐僧取经的苦恼,他就泪出痛肠,放眼便哭。

心却想道:“老孙既显手段,变做小妖,来请这老怪,没有个直直的站了说话之理,一定见他磕头才是。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止拜了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一卷经能值几何?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风汛。苦啊!算来只为师父受困,故使我受辱于人。”到此际也没及奈何,撞将进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头。”

半路上,悟空打死妖怪老奶奶,自己变做她的模样,混入金角大王的洞中:

两个魔头闻说,即命排香案来接。行者听得,暗喜道:“造化!也轮到我为人了!我先变小妖,去请老怪,磕了他一个头;这番来,我变老怪,是他母亲,定行四拜之礼。虽不怎的,好道也赚他两个头儿。”……两个魔头,双膝跪倒,朝上叩头,叫道:“母亲,孩儿拜揖。”行者道:“我儿起来。”

却说猪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声。沙僧道:“二哥,好啊!吊出笑来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们只怕是奶奶来了,就要蒸吃;原来不是奶奶,是旧话来了。”沙僧道:“甚么旧话?”八戒笑道:“弼马温来了。”沙僧道:“你怎么认得是他?”八戒道:“弯倒腰,叫‘我儿起来’,那后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

章回小说白话语言的成熟。

从白话语言角度看,《三国志演义》最不成熟,主体仍为浅近的文言,这当然也与其历史故事题材相适应。《水浒传》居中,已基本上运用白话描写、叙事及对话,但中古白话的色彩较浓,其明显标志是诸如“则个”、“兀那”、“兀自”、“恁地”、“则甚”,读来与宋元话本或元代戏曲宾白类似。

《西游记》的白话语言最为成熟,而且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即诙谐幽默、轻松明快,这是章回体小说成熟的语言标志。

《西游记》作者对白话语言的运用,极为丰富灵活。譬如,小说中常常通过嘲讽猪八戒的丑陋,来制造戏谑的阅读效果。这一看似简单的细节,小说表现得多姿多彩:

第18回,高老首次介绍八戒:“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作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象个猪的模样”;

第20回,八戒刚刚踏上西天路途,投宿时:

老儿果然眼花,忽抬头细看,一见八戒这般嘴脸,就唬得一步一跌,往屋里乱跑,只叫:“关门!关门!妖怪来了。”

八戒自己的认识:

“我们丑自丑,却都有用”(第20回)

“我们是这般:乍看果有些丑,只是看下些时来,却也耐看”(第29回);

“丑便丑,耐看,再停一时就俊了”(第74回);

“丑自丑,还有些风味。自古道:皮肉粗糙,骨格坚强,各有一得可取”(第94回)。

八戒还常宽慰自己,开解别人,寻找平衡:

第23回,八戒欲人招赘他,就说:“娘,你上覆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接说用一段韵文吹嘘自己的能干。

第54回,八戒欲西梁女王招赘他,人说:“你虽是个男身,但只形容丑陋,不中我王之意”,八戒辨解说:“你甚不变通。常言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

第93回,唐僧说:“呆子粗夯,悟空还有些细腻。”八戒就不服气,掬着嘴说:“除了师父,我三个的嘴脸也差不多儿。”

《西游记》中使用了数量客观的诗词韵文,这本是古代小说的文体特点。但《西游记》的韵文,十分生动传神,很多诗词实际上也用白话写就。譬如第81回,孙悟空自报家门道: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两三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了六七锺。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惨淡,月朦胧;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说甚么大精小怪,那怕他惫罢脓!一赶赶上去,跑的跑,颠的颠,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将来,锉的锉,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

《西游记》使用了数百条俗语、谚语、歇后语,譬如仅猪八戒所说与吃有关的俗谚有:“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吃了饭不挺尸,肚里没板脂”,“斋僧不饱,不如活埋”等等。

《西游记》还经常熟练地运用谐音、双关、比喻、仿词等修辞手法,凡此,都增强了小说的谐趣色彩。

其二、文学影响。

《西游记》刊行之后,催生出《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行传》(《北游记》)、《铁树记》、《飞剑记》、《咒枣记》、《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南游记》)、《八仙出处东游记》、《牛郎织女传》、《天妃济世出身传》、《封神演义》等近二十部作品,开启“神魔小说”新类型。

其中除《封神演义》较为出色外,大多为书坊主或下层文人东拼西凑之作,文学水平较低,“芜杂浅陋,率无可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六篇)。然其民俗宗教文化价值,则不容忽视。

明末董说所撰《西游补》,具有较高艺术水平,值得。

《西游记》对海外游历或历险类小说,也有一定影响,譬如明代的《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清代的《镜花缘》。可惜中国海外活动甚少,此类小说未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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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北大讲义:《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发布于2024-01-17 22:5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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