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兰陵笑笑生”之谜:作者探考的思路与方法。

最早提及《金瓶梅》的文献资料,是万历二十四年(1596)袁宏道致董其昌之信札,称:

《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

至迟在万历时期,小说已以抄本形式在文人圈中流传。

此札并未提及作者。

见载于明代文献的《金瓶梅》作者说法主要有:

屠本峻《山林经济籍》:

相传嘉靖时,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

谢肇淛《金瓶梅跋》:

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奢汰,纵欲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

袁中道《游居柿录》云:

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亦非慧人不能。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云:

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

万历四十一年(1613)之后,吴中地区出现《金瓶梅》的第一个刻本,惜此本未能流传下来。

今存出版时间最早者为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刻本《金瓶梅词话》,书前 “欣欣子”序文首句云:“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末句云:“笑笑生作此传者,盖有所谓也。”

两条探考之路径:

其一、从“嘉靖大名士”入手,结合其它因素(如方言、小说所引作品等),进行排查和筛选。

先后有李开先、屠隆、徐渭、贾三近、王世贞、李贽、赵南星、冯惟敏、汤显祖、冯梦龙、王稚登、臧晋叔等数十人,均曾被考为《金瓶梅》的作者,但又都因缺乏铁证,而未能获得学术界的普遍认可。

其中数李开先、屠隆两说,最有影响。

“李开先说”的主要证据:他是“嘉靖八子”之一;《金瓶梅》多处引用或化用《宝剑记》文字,两部作品均改编自《水浒传》,文学风格也有近似之处;

“屠隆说”的主要证据:《金瓶梅》第五十六回《哀头巾诗》与《祭头巾文》,系抄自《山中一夕话》;此书明刻本题署为“笑笑先生增订”、“哈哈道士校阅”、“一衲道人屠隆参阅”,书首屠隆所撰《一笑引》序文又有:“笑以心,不笑以颊,以不笑笑,不以笑笑乃可”等话语,故得出屠隆就是“笑笑生”的推论。

其二、作者可能是中下层文人。

此说证据,来自于《金瓶梅》文本之内,即所谓“内证”。

主要包括:回目文字较为粗糙,所插诗词水平较低,不类出自大名士之手;小说文本对下层社会生活极为熟悉,写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而对上层社会、尤其是帝王将相之生活,明显缺乏认识,写得力不从心,譬如第五十五回,写西门庆进京为蔡京祝寿,就把当朝权贵蔡京写成一个似乎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看到一些贵重礼物,就激动地说“这……怎的生受”,“连声称多谢不迭”等等。

《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九回回首,十分突兀地插入一首诗歌,与小说情节毫无关系,诗云:

百年秋月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

吟几首诗消世虑,酌二杯酒度韶华。

闲敲棋子心情乐,闷拨瑶琴兴趣赊。

人事与时俱不管,且将诗酒作生涯。

此或乃小说作者、一个中下层文人的自我人生描述。

总而言之:

《金瓶梅》作者研究,并未超出明代人的认知范围。

《金瓶梅》作者研究,存在方法论的缺陷;而好为异说的现象,也显示了学术研究的浮藻之风。

迄今为止,尚无迹象表明可以解开《金瓶梅》作者之谜。

二、《金瓶梅》的小说史意义。

1、章回小说题材范围的重要突破。

自《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问世以来,长篇章回小说的题材,基本局限在历史与神魔等类别,经过连锁反应,编撰出版了一批同类型的小说,已陷入重复的困境。

《金瓶梅》打破了这一局限,小说以西门庆家庭为中心,叙述了一群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悲欢故事,标志着章回小说进入了一个更加贴近现实、面向人生的新阶段。

《金瓶梅》取材于《水浒传》中的西门庆、潘金莲故事,这体现了作者的特殊用意:

一方面,可以借助畅销小说《水浒传》的优势,聚拢新作品流传所必需的人气;另一方面,当然也是更为重要的方面,乃在于此故事本身包含着众多区别于之前章回小说的鲜活因素:譬如“商人”、“女人”、“情色”、“家庭”、“市井”等等。

《金瓶梅》的出现,既可以理解为长篇章回体小说自我生长所带来的“破体”,也可以理解为叙事文学对现实生活所作出的刺激反应。

这引发章回小说文体层面的连锁反应。

2、章回体小说人物设置的性别调整。

检阅《金瓶梅》之前的章回小说,可以发现一个现象:即女性故事的极度薄弱与女性形象的严重缺失。

诸如《三国志演义》中的“貂蝉”、“孙夫人”、《水浒传》中的“扈三娘”、“孙二娘”等人,不是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即被扭曲成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婆,反倒是《西游记》中怜子爱夫、拈酸吃醋的“铁扇公主”,还颇有些女人味,然亦着笔寥寥,形象苍白。要而言之,在上述章回体小说之中,女性完全居于文学描写的边缘。

对此现象,论者每多从小说作者女性意识淡薄、男权社会轻视女性等角度加以阐释,固属不谬。

然其直接原因或在于:古代社会中的女性群体,其生存状态是依附的,封闭的,禁锢的,合法的活动空间极为狭小,基本上被限制在家庭之内(至于妓女、侠女、三姑六婆等特殊身份者除外)。

因此,在那些演绎历史、战争、江湖及宗教题材的小说作品中,女性难以获得丰富的、以自身为中心而展开的故事情节,故其形象之缺失或苍白,自亦是必然之事。

《金瓶梅》选择家庭故事为题材。由于家庭是古代女性最为重要的活动空间,尤其在一个多妻制的家庭内部,女性更是“故事”的主角。因此,章回小说题材的转变,促使女性人物迅速完成了从“文学边缘”向“文学中心”的迁移。

翻阅《金瓶梅》小说,女性已占据了小说描述的绝对中心地位:小说书名即以三位女性人物的名字联缀而成;对女性容貌、服饰、语言、心理的描写,连篇累牍,不厌其烦;对妻妾主婢间调笑宴饮、赏月观灯、争风喝醋、明争暗斗的描述,曲尽其妙,酣畅淋漓;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吴月娘、宋惠莲、王六儿等一系列市井女性的文学形象,亦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与女性人物的“众声喧哗”相比,男性人物则略显逊色,除开西门庆、应伯爵、陈经济等几个主要人物外,其余着墨不多。而第一号男主角西门庆,死于小说第七十九回,早早地退出了文本的舞台。

诸如蔡京、杨戬、宋巡抚、蔡状元、曾御史等权臣达贵,大多形象苍白,甚至连完整的姓名也未予设置,完全居于小说文本的边缘。

小说故事题材再次显示了对作品人物设置的内在影响。

3、章回体小说文学重心的历史转移。

由于小说题材转向家庭,由于女性人物进入文学描写中心,又进一步引发了章回体小说更为深层的演进:

即其文学重心从原来以情节叙述为主,转变为以人物(包括人物之肖象、服饰、语言、生理、心理、性格及命运结局等等方面)描述为主;

小说文学风格也从“尚奇”“求险”,转变为“尚平”“求细”。

阅读《金瓶梅》文本、尤其是将其与《三国志演义》、《水浒传》等作品对比阅读,就会对此有清晰感受。

譬如,《金瓶梅》小说使用大量文字,不厌其烦地描写人物服饰,包括其款式、质地、色彩、搭配、效果及影响等等;而且人物身份不同、所处季节不同、场合不同,服饰也会存在差异;甚至,还运用服饰来表现人物的情绪变化甚至性暗示等等。这较之于《三国志演义》中“怎生打扮,有诗为证”云云的陈辞套语,实有很大进步。

《金瓶梅》作者对细节的兴趣极为浓厚,也颇为善于运用细节,细腻自然地表现人物的情绪及性格。

譬如:小说第二十八回《陈经济因鞋戏金莲,西门庆怒打铁棍儿》, 起首便写潘金莲发现丢了一只鞋,让春梅带着秋菊去找,后来在西门庆暖房中,翻出一只“大红平底鞋”,秋菊拿来交给潘金莲:

妇人拿在手内,取过他的那只鞋来一比,都是大红四季花、嵌八宝段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绿提根儿,蓝口金儿,惟有鞋上锁线儿差些,一只是纱绿锁线儿,一只是翠蓝锁线。不仔细认不出来。妇人登在脚上,试了试,寻出来这一只比旧鞋略紧些。方知是来旺儿媳妇子的鞋,不知几时与了贼强人,不敢拿到屋里,悄悄藏放在那里。

“来旺儿媳妇子”即宋惠莲,因她的脚比潘金莲还小些,甚得西门庆欢心,潘氏久已心中嫉恨。小说继续写潘金莲丢失的鞋,原来被一名叫“小铁棍”的孩子捡了去,又转到了陈经济手中:经济接在手里,曲似天边新月,红如褪瓣红莲。把在掌中,恰刚三寸,就知是金莲脚上之物。陈经济遂以此鞋为由,前来与潘金莲调情。后西门庆回家,潘金莲趁机唆使西门庆殴打小铁棍,小铁棍父母来昭儿夫妇闻之,就“指东骂西,一顿海骂”,“整骂了一二日,还不定”,闹得上下皆知。

潘金莲因西门庆私藏绣花鞋,醋性大发,当着西门庆的面,交春梅“掠出去”,春梅把鞋扔在地上,赏给秋菊穿,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顿令潘金莲怒火中烧:

妇人骂道:“贼奴才,还教甚么X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回来,吩付:“取刀来,等我把贼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

最后西门庆只得陪笑,请他重新做一双新的绣花鞋。第二十八回至此结束。

然而,鞋之故事余波未平。第二十九回前半部分,叙潘金莲约李瓶儿、孟玉楼一起画样做鞋,三人大谈鞋之知识。其间孟氏问她为何做双平底鞋,潘金莲不无得意地说:

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也是他爹因我不见了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了,弄油了我的,分付教我从新又做这双鞋。

顺此话题,孟玉楼告诉她来昭儿夫妇大骂之事,还有吴月娘也知此事,并责骂潘金莲等事,令潘氏十分恼怒。晚上,她唆使西门庆赶走来昭儿夫妇,幸得吴月娘求情,始罢。

按照小说中吴月娘的话:“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作者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实际上经此一系列细节描写,潘金莲之骄纵狠毒、春梅之助纣为虐、秋菊之呆憨糊涂、陈经济之好色轻浮、孟玉楼之搬弄是非、吴月娘之平正公道,形形色色,一一跃于纸上。

袁中道《游居柿录》评论此书:“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亦非慧人不能”,道出了《金瓶梅》在细节处理方面的成就。或许,这也正是小说艺术渐趋成熟的深刻体现。

三、文本的失控:《金瓶梅》之不足。

1、性描写的失控。

《金瓶梅》小说有近二万字的性场景描写文字,这些文字对于暴露社会阴暗、刻画人物性格、展开故事情节,均有一定的意义。特别是通过对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等“宣淫”者可悲下场的描写,起到震慑读者、“戒淫”戒色的作用,正如小说尾诗所云:

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譬如小说有相当部分的性描写,均与潘金莲有关。这个出生贫寒的女子,在嫁入西门家之后,面临极其严峻的生存考验:她没有正妻名份、没有丰厚嫁妝、没有娘家、也不能生育子女,她拥有的唯一资本便是身体。故她不得不利用性来吸引西门庆,并巩固其家庭地位,这是颇为可悲的。

而更为可悲的是,非正常的生活逐渐扭曲了她的心灵,“性”也从一种手段,变为其人生目的。为了确保她的性权力,她残忍阴毒,不择手段,最终走向“兽性化”、直至灭亡。

倘若将性描写文字删去,无疑会影响到潘金莲形象之塑造。

《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有时还具有某些特殊意义。

譬如第六十二至六十五回,写李瓶儿之死,也是表现西门庆性格中重情一面的主要段落,故几乎无一笔涉及性。

至第六十五回下半回,葬礼结束。西门庆必须重新回到原有生活轨道。此时,作者安排了西门庆与丫环如意儿私通的细节,巧妙地、极具象征地完成了“情”、“色”之转变,推动小说情节向前发展。

譬如第七十八末,小说推出何千户娘子“蓝氏”,年约不上二十岁,极为漂亮,“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令西门庆“不见则已,一见魂飞天外,魄丧九宵”,“心摇目荡,不能禁止”,真是美色无边。然而,紧接着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与潘金莲纵欲暴病,不日身亡,他终于无法再去征服蓝氏。

“色”“欲”无边,终究成“空”。

当然,《金瓶梅》中的性描写存在较为严重的失控情形,不厌其烦的描摹,隐约透出作者内心的欣赏立场:

第十回叙西门庆、应伯爵流连青楼,“每月会在一处,叫两个唱的……整三五夜不归家”,文中插诗云:“紫陌春光好,红楼醉管弦。人生能有几,不乐是徒然。”

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此乃小说中性描写文字最多一回,文中插诗云:“日日花前宴,宵宵拌玉娥。今生能有几,不乐待如何?”

此与晚明奢糜的社会生活风尚息息相关。

2、细节的失控。

描摹细腻是《金瓶梅》的优点,但有时也存在过犹不及的情况。作者对某些事物的描写过于繁复,陷入细节的泥淖,影响到小说主线的进展,令文本读来有些琐碎、拖沓。

譬如关于李瓶儿生病及死亡的描写,小说从第六十回至六十五回,足足用了六回半的长大篇幅。其中,小说对丧葬全过程作出了纪录片式的描写,为民俗学研究提供了十分珍贵的史料。此外,“李瓶儿之死”也是塑造西门庆形象的重要笔墨。

但是,此六回之中也存有诸多浮费笔墨和不必要的细节。

譬如仅仅西门庆给李瓶儿请医生,就花费了半回,其中有一位赵太医,自称世代习医,每日攻习《药性赋》、《黄帝素问经》、《活人书》、《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洁古老脉诀》、《加减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寿域神方》、《海上方》等医书,精通医术,最后说:

小人拙口钝唇,不能细陈,聊有几句,道其梗概。便道: 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只会卖杖摇铃,那有真材实料。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撮药治病无能,下手取积儿妙。头疼须用绳箍,害眼全凭艾醮。心疼定敢刀剜,耳聋宜将针套。得钱一味胡医,图利不图见效。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正是:半积阴功半养身,古来医道通仙道。

插科打诨,一如元杂剧之丑角。紧接着,又写赵太医看病,也是胡搅蛮缠,徒费笔墨,博人一笑而已:

一面看视了半日,说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说,据其面色,又胗其脉息,非伤寒则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西门庆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细胗一胗。”先生道:“敢是饱闷伤食,饮馔多了。”西门庆道:“他连日饭食,通不十分进。”赵先生又道:“莫不是黄病?”西门庆道:“不是。”赵先生道:“不是?如何面色这等黄?”又道:“多管是脾虚泄泻。”西门庆道:“也不是泄疾。”赵先生道:“不泄泻却是甚么?怎生的害个病也,教人摸不着头脑。”坐想了半日。

再譬如第六十四回,薛内相来弔唁,提出要“瞧瞧娘子的棺木儿”,接着就是一大段关于棺木的知识展示:

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遍,极口称赞道:“好付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付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薛内相仔细看了此板:“不是建昌,是付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值不多。”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的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唤作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俺每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

再譬如内容大同小异的李瓶儿祭文,竟连续在六十三、六十四、六十五回中,反复宣读了三次。

类似之处甚多。显示出《金瓶梅》作者在文本叙事、情节掌控等环节,仍不够熟练。而这也体现了章回体小说从世代累积型向文人创作型转换期之特点。

3、语言的失控。

《金瓶梅》的小说语言,多用“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较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其俚俗的色彩尤为浓厚。

小说大量吸取了市民阶层流行的方言、行话、谚语、歇后语、俏皮话、隐语(如“望江南巴山虎汗东山斜纹布”)等等,熔铸成一篇“市井的文字”(张竹坡《金瓶梅读法》),不啻是一部明代口语辞典。

此外,小说俚俗的语言风格,也与小说题材、人物身份及性格,形成了很好的协调关系。

语言的狂欢与语言的失控。

譬如第六十回,潘金莲用“雪狮子”吓死官哥之后,百般称快,每日抖擞精神,指着自己的丫环秋菊指桑骂槐:

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班鸠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如第八十六回写王婆揭潘金莲老底一段文字:

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并道短,我手里使不得你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蛋。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

潘金莲听后竭力为自己辨解:

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一鸡死了一鸡鸣。谁打罗,谁吃饭。谁人常把铁箍子戴,那个常将席篾儿支着眼。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撵,是非莫听小人言。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自有徒牢话岁寒。

譬如在《金瓶梅词话》中,共引用二十种散套和一百二十支小令,有些曲子的引用,起到了塑造人物的作用;但有相当一部分曲子是多余的,至少不必大段引用。

《金瓶梅》小说中还有大量詈(li)语,这虽有一定的文体意义及汉语史价值,但也使文本略显粗鄙,语言的艺术化程度尚待提高。

4、《金瓶梅》之后的世情小说。

《金瓶梅》问世后不久,即产生了第一部续书《玉娇李》(一作《玉娇丽》),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称其亦出《金瓶梅》作者之手,“然笔锋恣横酣畅,似尤胜《金瓶梅》”,惜今已佚。

明末清初,丁耀亢作《续金瓶梅》,借吴月娘与孝哥的悲欢离合及金、瓶、梅等人转世后的故事,大写北宋亡国、金人南犯的军国大事,实为影射明清易代之事,丁耀亢因此罹祸下狱;清康熙时,无名氏对《续金瓶梅》进行了删改,易名《隔帘花影》刊行;民国初年,孙静庵再次删改《续金瓶梅》,取名为《金屋梦》。

此外,《金瓶梅》的续书尚有《三续金瓶梅》、《新金瓶梅》、《续新金瓶梅》等书,悉为粗制滥造之作。

当然,作为古代第一部以家庭为题材的长篇小说,《金瓶梅》对后世的影响,主要并不是产生了几部续书,而在于开创了世情小说的新局面。

《金瓶梅》之后的世情小说,分成两个流派:

其一为以才子佳人故事和家庭生活为题材来描摹世态的小说,如《醒世姻缘传》、《平山冷燕》、《定情人》、《好逑传》等;其二则以社会生活为题材,以讽刺笔法来暴露社会黑暗的小说,如《儒林外史》、《官场显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

此外,《金瓶梅》也对《浪史》、《绣榻野史》、《肉蒲团》等明清色情小说的泛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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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北大讲义:《金瓶梅》发布于2024-01-17 22:5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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