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才子之笔与著书者之笔:清代文言小说的两大系统。

清代是文言小说创作的又一高潮期,产生了以蒲松龄《聊斋志异》、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等为代表的一批优秀作品。

具体而言,清康熙时《聊斋志异》问世,初以抄本流传,至乾隆三十一年(1766),严州太守赵起杲与余集、鲍以文等人合作刊印《聊斋志异》十六卷,之后翻刻不断,流播甚广。影响所及,产生了诸如和邦额《夜谭随录》、沈起凤《谐铎》、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等小说,皆拟聊斋而作。

乾隆末,纪昀(1724-1805)《滦阳销夏录》六卷、《如是我闻》四卷、《槐西杂志》四卷、《姑妄听之》四卷、《滦阳续录》六卷先后问世,至嘉庆五年(1800),由其弟子盛时彦合刻为《阅微草堂笔记》。

由于纪昀曾担任礼部尚书及《四库全书》总纂官等职,此书印行后影响甚大,产生了诸如许仲元的《三异笔谈》、俞鸿渐的《印雪轩随笔》、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等作品。

从小说文体特点来看,《聊斋志异》呈现出“一书兼二体”的特征,即既有笔记体,也有传奇体,其精彩篇章多以传奇体写就;而《阅微草堂笔记》则纯属笔记体。

有意思的是,纪昀曾经阅读过蒲松龄《聊斋志异》,并发表了独特的见解。盛时彦《姑妄听之跋》(1793)以“先生尝曰”方式,引用纪昀之语云:

《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

……今燕昵之词,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闻而见之?又所未解也。留仙之才,余诚莫逮万一,惟此二事,则夏虫不免疑冰。

“才子之笔”与“著书者之笔”,遂成为清代文言小说两大系统的代名词。所谓“才子之笔”,指描摹细微曲折,文辞讲求情采;而“著书者之笔”,则指叙事简约,文辞平朴。

盛时彦《姑妄听之跋》云:“读先生之书”,“与才子之笔分路扬镳”,他总结纪昀小说的特点为:

辨析名理,妙极精微,引据古义,具有根柢,则学问见焉。叙述剪裁,贯穿映带,如云容水态,迥出天机,则文章亦见焉……夫著书必取经义而后宗旨正,必参酌史裁而后条理明,必博涉诸子百家而后变化尽。

总之,《阅微草堂笔记》所体现的,是清代乾嘉学派重视文献考证的色彩,是崇尚汉学而引发向汉魏小说观念的回归。

小说观念的差异,深刻地影响到小说创作实践。相同的题材,蒲松龄和纪昀表现出来的文学趣味,有时大相径庭。

譬如以狐女故事为例,此乃《聊斋志异》小说精华所在,诸如《婴宁》、《青凤》诸篇,狐女温柔可爱,情节曲折多姿,正是蒲氏着意处。

但是,《阅微草堂笔记》中也有若干狐女故事,其文学重心却不在人物形象或情节设置,而在于考辨议论。

纪昀《如是我闻》卷三载:

故城刁飞万言,其乡有狐女生子者,其父母怒之。狐女涕泣曰:“舅姑见逐,义难抗拒,但子未离乳,当且携去耳。”越两岁余,忽抱子诣其夫曰:“儿已长,今还汝。”其夫遵父母戒,掉首不与语。狐女太息抱之去。此狐殊有人理。但抱去之儿,不知作何究竟。将人所生者仍为人,庐居火食,混迹闾阎欤?抑妖所生者仍为妖,幻化通灵,潜踪墟墓欤?或虽为妖,而犹承父姓,长育子孙,在非妖非人之界欤?虽为人而犹依母党,往来窟穴,在亦人亦妖之间欤?惜见首不见尾,竟莫得而质之。

《聊斋》未能入选《四库全书》,一方面源于小说观念的限制,另一方面可能也夹杂有纪昀的私人因素。

《滦阳续录》卷六载:

亡儿汝佶,以乾隆甲子生,幼颇聪慧,读书未多,即能作八比。乙酉举于乡,始稍稍治诗、古文,尚未识门径也。会余从军西域,乃自从诗社才士游,遂误从公安、竟陵两派入。后依朱子于泰安,见《聊斋志异》抄本时是书尚未刻,又误堕其窠臼,竟沉沦不返,以讫于亡。故其遗诗遗文仅付孙树庭等,存乃父手泽,余未一为编次也。惟所作杂记,尚未成书,其间琐事,时或可采。因为简择数条,附此录之末,以不没其篝灯呵冻之劳。又惜其一归彼法,百事无成,徒以此无关著述之词,存其名字也。

二、蒲松龄与《聊斋志异》。

(一)生平及版本。

1、蒲氏生平。

蒲松龄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柳泉居士。生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四月十六日,卒于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一月二十二日,享年七十六岁。山东淄川(今淄博市)蒲家庄人。蒲氏一生可分为六个阶段:

1)读书进学(19岁之前,1640-1658)

出生于一个渐趋败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一度弃学经商,家境颇富,四十无子,遂散财“周贫建寺”,后得四子一女,蒲松龄为第三子。自幼聪颖,“经史皆过目能了”,父甚钟爱之。十八岁时,娶妻刘氏,年方十五。

十九岁,应童子试,在淄川县、济南府、山东道连得三个第一名,补博士弟子员。得到山东学政、著名诗人施闰章的赏识。至此,蒲氏的生活颇为顺利。而其家庭背景,也对后来的小说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譬如《聊斋》中的男主人多为破落子弟,小说也描写了不少商人的故事。

2)十年应试,屡败屡战。(20-30岁,即1659-1669)

蒲氏与诸友人张笃庆、李希梅等人结社、苦读,数次参加乡试,均未中式,所谓“十年尘土梦,百事与心违”(《旅思》)。期间,《聊斋志异》或已开始创作。

3)南游作幕宾(31-32岁,1670-1671)

由于兄弟分家析产,数个儿女次第降生,蒲松龄不得不作稻谋。康熙九年(1670)秋,蒲氏应同邑孙蕙之邀,赴江苏宝应县做幕宾。游历宝应、高邮、扬州等地,增广见闻,也搜集了许多小说素材,“途中寂寞姑言鬼”(《途中》),譬如曾在旅店中读到王子章《桑生传》万余言,蒲氏后据此改编为《莲香》。

然孤身在外,亦颇为凄苦,“半夜闻鸡欲起舞,把酒问天天不语。但闻空冥吞悲声,暗锁愁云咽秋雨”(《夜坐悲歌》)。此外,蒲氏科举情结未了,为赶康熙十一年(1672)乡试,遂于康熙十年(1671)七八月间辞归故里。

4)游学生涯(33-39岁,即1672-1678)

这是蒲氏生平中较为模糊的一段,大致忙于游学、应试及设馆于同邑王氏家中,所谓“载笔而耕,卖文为活”,“场屋中更更漏闻”,“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聊斋自志》),承受着贫困及落第的双重压力。

5)毕家坐馆三十年(40-70岁,即1679-1709)

康熙十八年(1679),蒲松龄馆于同邑毕际有家。毕氏乃明代户部尚书毕自岩之子,曾任江南通州知州,家富藏书,对蒲松龄也较为尊重,通过毕家,他还结识许多文人,其中包括毕际有妻子的从侄、著名文人王士禛,王士禛也成为《聊斋》小说的最早读者及评点者。蒲松龄与毕家感情颇深,“居斋信有家庭乐,同食久如毛里亲”(《赠毕子韦仲》)。

坐馆期间,蒲松龄又参加了数次科举考试,却因种种原因而不中,譬如康熙二十六年(1687,48岁)秋试,因“越幅被黜”,据《六部成语·礼部》载:“书卷之时,误隔一幅,不相连接,谓之越幅”,盖因书写违式而被取消考试资格。

康熙二十九年(1690,51岁)秋试 “二场再黜”,据研究,此次乃因蒲氏在第二场时生病,导致无法完成全部考试。

《聊斋·司文郎》一篇,写王生第二次应试,因“犯规被黜”,其鬼友宋生连呼:“其命也夫!其命也夫!” 正是蒲氏对自己科考经历的真实摹写。

期间《聊斋志异》不断创作,并开始以抄本方式流传。

6)归家晚景(71-76岁,即1710-1715)

辞馆归家的蒲松龄,生活较为安定,心情也渐放松,“世事年来方阅尽,眼中只觉海天宽”(《春日》),“穷途返后名心死,但求一身佳耳”(《齐天乐》词)。但语及科举事,不免仍有伤感,譬如长孙蒲立德进学,蒲松龄作《喜立德采芹》诗,有“无似乃祖空白头,一经终老良足羞”句。

康熙五十年(1711,72岁)冬,援例拔贡,年迈的蒲松龄顶风冒雪,赶到青州参考,终于成为一名老“贡生”,并“候选儒学训导”,这也是他终生最高的社会身份。

康熙五十二年(1713,74岁)九月,相濡以沫的老妻“刘孺人”病逝,这对蒲松龄打击甚大,他写下“五十六年琴瑟好,不图此夕顿分离”,“迩来倍觉无生趣,死者方为快活人”(《悼内》)等诗,仅过年余,即康熙五十四年(1715)正月二十二日酉时,蒲松龄依窗危坐而卒。

是年,小说家曹雪芹诞生。

雍正三年(1725),邑人张元为撰墓表,蒲家镌刻于碑,供于墓前。文革时,墓掘碑毁。1980年,蒲松龄纪念馆依原碑拓片重镌,今犹存。

2、主要著述。

除《聊斋志异》小说之外,蒲松龄著述甚夥,主要有:

1)《聊斋文集》现存十三卷,共五百三十九篇;《聊斋诗集》现存五卷,外加“续录”、“补遗”,共一千零三十九首;词现存一百一十八阕。

2)《墙头记》、《丑俊巴》等通俗俚曲十五种。

3)《闹馆》、《钟妹庆寿》等戏曲三种。

4)《婚嫁全书》、《省身语录》、《滋川蒲氏族谱》、《怀刑录》、《日用俗字》、《农桑经》、《药崇书》、《鹤轩笔札》等杂著八种。

今人盛伟编有《蒲松龄全集》三册,约二百六十万字,学林出版社(上海)1998年12月初版,乃目前最为齐备的蒲松龄著述总集。

2、《聊斋志异》版本情况。

1)手稿本。

《聊斋志异》完稿后,无力刊刻,遂以抄本方式流传,其手稿则由蒲氏后人保存。清同治年间,蒲松龄七世孙蒲价人移居东北,将手稿携至沈阳,后传于其子蒲英灏,应灏曾任职于盛京将军依克唐阿幕中,并将《聊斋》手稿半部借给依克唐阿阅读,孰料依克唐阿入京猝亡,遂致半部手稿遗失。

另外半部手稿,后由蒲英灏传给其子蒲文珊,民国二十二年(1931)初,曾借与奉天省长袁金铠阅读,袁氏以珂罗版影印二十四篇,题《选印聊斋志异原稿》,并将原书还给蒲家。

1950年,蒲文珊将半部手稿捐献给国家,交由东北图书馆(现辽宁图书馆)收藏。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予以影印出版。1995年北京图书馆、2001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又分别影印出版。

手稿本残存八册,卷一、四、五、十完整,卷二、三、九、十一部分残缺。共计二百三十七篇,其中有一百九十篇乃蒲松龄手迹,余为他人代抄。书眉有蒲氏过录的王士禛评语。

2)清康熙、乾隆抄本。

由于小说的文学魅力,《聊斋》在刊刻前曾传抄一时,留下不少清代早期的抄本。迄今发现者有如下五种:

A)康熙年间抄本

残存六册,共二百五十篇,系根据手稿本抄录,十分重要,今藏山东省博物馆,尚未影印出版。

B)铸雪斋抄本

十二卷,共四百七十四篇,另有十四篇有目无文。较二十四卷抄本多出《产龙》等十三篇。此本系“铸雪斋”主人张希杰于乾隆十六年(1751),据济南朱氏雍正元年(1723)抄本过录,而朱氏雍正抄本乃据蒲氏原稿抄录。今藏北京大学图书馆。有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排印本。

C)乾隆年间二十四卷抄本

共四百七十四篇,较铸雪斋抄本多出《夏雪》等十三篇。避乾隆“弘”字讳。1962年发现于山东淄博周村附近,今藏山东人民出版社。有齐鲁书社1980年线装影印本、1981年平装影印本及1981年排印本。

D)雍正年间抄本《异史》

十八卷,题“聊斋焚余存稿”,共四百八十八篇,铸雪斋抄本有目无文的十四篇,此抄本均存。原康生旧藏,今藏中国书店。有中国书店1980年影印本。

E)乾隆黄炎熙选抄本

十二卷,现存十卷,共选二百六十篇,今藏四川大学图书馆,未影印出版。

3)清乾隆时期刻本。

A)“青柯亭”本

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严州太守赵起杲与余集、鲍以文等人合作刊印《聊斋志异》十六卷,共四百二十五篇。是书扉页题“青柯亭开雕”,故称“青柯亭”本。此乾隆三十一年(1766)初刊本,较为少见。乾隆三十二年(1767)上洋李时宪、五十年(1785)杭州油桥陈氏、乾隆六十年(1795)均据此本翻刻。

B)王金范刻本

乾隆三十二年(1767)刊刻,题《聊斋志异摘抄》十八卷,共二百六十五篇,分为二十六门,属于选本。尤其是删削了每篇之后的“异氏曰”,颇为研究者所诟病。有齐鲁书社1998年排印整理本。

4)选刊本

A)步云阁刻本,据青柯亭本节选,十一卷,共一百四十篇。乾隆六十年(1795)刊行。

B)《十八种新书聊斋志异》,乾隆间刊本,五卷,五十八篇,题“古歙江绍莲梅宾摘抄”。

C)《聊斋志异精选》六卷,共五十八篇,道光七年(1827)刊刻,题“古剿小芝山樵选”。有黄山书社1991年排印本。

D)清咸丰元年(1851)拙愚堂选抄本,六卷,八十篇,系据乾隆三十二年(1767)王金范刻本选抄。

5)评注本。

A)乾隆间溧阳(今江苏)王大镛评本,未刊,上海某氏藏。

B)嘉庆间方舒岩评本,未刊,安徽省博物馆藏。

C)何守奇评本,十六卷,道光三年(1823)经纶堂刊本。

D)但明伦评本,十六卷,道光二十二年(1842)朱墨套印本。

E)四家合评本,十六卷,光绪十七年(1891)四川合阳喻焜三色套印本,将王士禛、冯镇峦、何守奇、但明伦四人评点文字合刻。

F)吕湛恩注本,道光五年(1825)姑苏步月楼刊本,初为注释单行本,后始与小说原文合刻。

G)何垠注本,十六卷,道光十九年(1839)花木长荣之馆刊本。

6)学术整理本。

A)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简称“三会本”,收录四百九十一篇。中华书局上编所1962年初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版、1984年第二次印刷。

B)朱其铠校注《全本新注聊斋志异》,收四百九十四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初版,1990年第二次印刷。

C)任笃行辑注《聊斋志异》全校会注集评本,齐鲁书社2000年初版,乃目前最好的学术整理本。

D)张友鹤选注《聊斋志异选》,人民文学出版1956年初版,已多次重版,印数高达一百四十余万册。

(二)从异类形象看《聊斋》的小说史意义。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二篇云:

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1)温柔的“情狐”。

如《青凤》、《婴宁》、《莲香》、《鸦头》、《娇娜》等篇。突破、改变了之前多属“妖狐”、“淫狐”之类的民间印象及文学面貌。

“情狐”成为《聊斋》最吸引读者的人物形象。

清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卷三载:

东昌一书生,夜行郊外。忽见甲第甚宏壮。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欤?稔闻《聊斋志异》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踯躅不行。

清朱梅叔《埋忧集》卷一《钟进士》篇载:

平湖钱孝廉……以赴选入都,至通州,日已暮,寓舍满矣,惟屋后楼房之间相传有狐妖,无敢宿者。钱欲开视,众皆以为不可。钱笑曰:“何害?余向读《青凤传》,每叹不得与此人遇。果有是耶,当引与同榻,以遣此旅枕凄凉。”立命启之。

事实上,这种特殊的文学影响,早在《聊斋》的创作过程中就已显现。《聊斋志异·狐梦》载:

余友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貌丰肥多髭,士林知名。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休憩楼上。传言楼中故多狐,毕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楼上摄想凝思。

后毕氏果然与狐女欢会,狐女更有一问,“君视我孰如青凤?”,又恳求毕氏云:“聊斋与君文字交,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

2) “花妖”的寓意。

《黄英》叙顺天人马子才,“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后来在外出求取菊种的途中,结识了菊精幻化的姐弟黄英、陶生,并娶黄英为妻。

小说写陶生与人饮酒,醉后现形,其想象之奇特,之浪漫,可称文学作品中精怪现形之冠:

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如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

后来,陶生饮酒过量,再次现形:

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

有意思的是,生活中的蒲松龄就有“菊癖”,甚至真的有过醉倒菊畦的生活体验。

蒲松龄《十月孙圣佐斋中赏菊》诗云:

我昔爱菊成菊癖,佳种不惮求千里。朝夕眩眩目睛劳,月上桔槔声未已。重阳设酒绿畦傍,散发共坐花香里。传枝羯鼓频相摧,醉到荒园迷坠履。作客离家三十年,菊径就荒菊根死。今如异域逢故人,眼豁胸放心欢喜。白成明锦聚似云,紫作朝霞散如绮。主人高雅能延宾,具酒罗浆多且旨。饮少辄醉独先眠,犹觉寒香到枕边。

《黄英》篇尾“异史氏曰”亦云:“植此种于庭中,如晤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流露出对菊花的偏爱。

此外,由于陶渊明爱菊,故菊花通常象征着文人清贫、高洁的品格。蒲松龄亦爱菊,但他对菊的精神象征、对文人的高洁之气,有着自己的独特理解。

小说《黄英》中,马子才听到陶生劝他“卖菊亦足谋生”,极为不满:

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雅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

后来,马子才娶了黄英为妻,黄英和弟弟经营花卉业,赚了许多钱财,盖了豪宅,“享用过于世家”,此时,马子才“耻以妻富”:

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福,我但祝贫耳。”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

黄英为马子才在园中另盖一茅屋,让他单独住在里面,但他寂寞难耐,不久又搬回豪宅居住。

小说通过对迂儒马子才的善意嘲讽,透露了作者的精神立场:即文人可以在保持精神高洁的同时,创造和享受物质的富裕,而不必固守“清贫”,这与蒲松龄作为一名乡村知识分子的身份颇相契合。

3)稀见的“男魂”。

《聊斋》之前的人鬼相恋故事,绝大部分是女鬼+男人的模式,这或许是古代中国社会男权思想在文学中的反映。

元明戏曲表演角色分工中,有“魂旦”之设,即专门扮演女鬼的演员,与所谓“老旦”、“花旦”、“刀马旦”之类并列,但是并无相应的“魂生”一角,说明戏曲舞台上也少见男鬼身影。

《聊斋志异》为读者提供了多个痴情的男子鬼魂形象,譬如《连城》中的 “乔生”、《阿宝》中的“孙子楚”等等。

《连城》中的乔生,“少负才名”,“为人有肝胆”。史孝廉征诗择婿,乔生应征,得到史家女连城的赞赏,暗中赠金,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于是对她“倾怀结想,如饥似啗”,后来,史孝廉将女许给盐商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

不久,连城病重,有西域僧声称能治,但需要男子膺肉一块,王化成不允,史孝廉言“有能割肉者,妻之”,乔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割肉与僧,“血襦袍裤”。连城病愈,史家欲兑现诺言,但遭到王家告官威胁,史孝廉以千金谢生,乔生怒曰:“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

《连城》中乔生与连城相逢一笑、魂魂留恋一段,写得极为哀婉动人,足称《聊斋》写情文字之翘楚:

生告媪曰:“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不谐何害。”媪代女郎矢诚自剖,生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症又作,数月寻死。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送其家。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

乔生的鬼魂来到冥界,遇到生前友人顾生,顾生“即把手将送令归”,但是,乔生不愿复生,叹息云“心事殊未了”,在顾生的帮助下,他找到了同是鬼魂的连城:

见生至,骤起似喜,问其所来,生曰:“卿死,仆何敢生?”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亦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生告顾曰:“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

后来,经过顾生的努力,阴司同意乔生与连城一起“返魂”重生,两人来到乔家,却因为害怕复生后又不能相守,“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日”,最后,还是连城说“丑妇终须见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乃促生入”,乔生才鼓起勇气,迈向人间。

两人复生后,王化成又告官,将连诚夺去,“生愤懑欲死”,最后经过两人抗争,有情人始成眷属。

青柯亭本《聊斋志异》此篇尾有“王渔洋”评语一则:“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诸本篇尾均有“异史氏曰”:

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也。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悲夫。

可知蒲松龄于男女爱情外,又寄托着士子怀才不遇的感伤。

4)异类的组合。

古代小说中包含有众多鬼魂、狐精、花妖、仙道等形象,大多自成系列,独立发展。

《聊斋》则出现了若干异类的“组合”,这显示出蒲松龄对于异类的塑造和设置,已进入炉火纯青的艺术“自由王国”。

譬如《莲香》叙述鬼女、狐女及书生之爱情故事。

《莲香》叙桑生同时与狐女莲香、鬼女李氏交往,两女初则相互争宠、猜忌,一如人间之情敌,譬如:

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美?”曰:“可称两绝,但莲香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欢。

莲香言“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李氏云“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情绪十分对立。

后桑生因与鬼女相交而病,莲香赶来相救,两女初次相见:

李女入,卒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责数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姊面相质。曩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如何?”李俯首谢过。

莲香以药救生,两女共同照顾,桑生与狐女、鬼女相爱厮守的动人情景:

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悒悒不乐。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若刍灵。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叹曰:“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

最后,鬼女李氏借章燕儿之体复生,嫁为桑生妻;莲香产一子后,暴病而卒,临终云“如有缘,十年后可复相见。”果然,十四年后,莲香转世为韦氏女,前来相聚,三人“共话前生,备喜交至”。

仔细玩味,本篇之中,莲香是第一主角,蒲松龄对狐女的喜爱,似乎略胜鬼女。小说篇末有王士禛评语:“贤哉莲娘,巾帼中吾见亦罕,况狐耶!”

譬如《嫦娥》叙述仙女、狐女与书生之爱情故事。

太原宗子美,欲娶林妪养女嫦娥为妻,林妪索值五百金,子美无力措办。时西邻迁来寡媪,有女名颠当,雅丽不减嫦娥,宗生遂与之相悦。一日,复遇嫦娥,女责其背约,生以实情相告,女赠以金铤,宗持之与妪,遂得与嫦娥成婚。

嫦娥嘱咐宗生,俟颠当来时,窃其胁下佩囊。后颠当至,宗生取其胁下所佩紫荷囊,颠当觉之,变色曰:“君与人一心,而与妾二!负心郎,请从此绝。”遂遁去。

后来,嫦娥亦在夜间被强盗掳走,宗大悲。

三四年后,子美赴试入都,偶遇颠当,相见甚欢,颠当又告知其嫦娥的踪迹,宗生依言前往,果然见到嫦娥,嫦娥始以实言相告:她乃月中娥,谪至人间,今期限已满,将返天界。言毕而遁去。

宗大哭失声,不欲复活,因解带自缢,恍惚觉魂已出舍,伥伥靡适。俄见嫦娥来,捉而提之,足离于地,入寺,取树上尸推挤之,唤曰:“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梦醒。少定,女曰:“颠当贱婢,害妾而杀郎君,我不能恕之也。”

后颠当果至,伏地叩头,但求赦死。原来,她是西山狐女。于是,仙女嫦娥、狐女颠当以及还魂未死的宗子美,组合成了一个特殊的家庭。

嫦娥“持重不轻谐笑”,“乐独宿,每辞不当夕”;而颠当“慧绝”,“工媚”,常与生寻欢取乐。一次,颠当表演童子拜观音,嫦娥解颐,坐而蹴之:

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敛神,呵曰:“狐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颠当惧,释口投地,嫦娥又厉责之……自是每见颠当,每严御之,颠当渐惧。

后来,宗子美、颠当与婢女嬉乐时,失手致其死,婢女之父欲告官,幸得嫦娥化解,方免诉讼。乃召诸婢,遍加呵责,又呼颠当,为之厉禁。

谓宗曰:“今而知为人上者,一笑亦不可轻。谑端开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属阴,乐者属阳,阳极阴生,此循环之定数。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荒迷不悟,则倾覆及之矣。”宗敬听之。颠当泣求拔脱,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释手,颠当怃然为间,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由此闺阁清肃,无敢哗者

此处,仙女嫦娥仿佛就是世俗家庭中一位持重庄严的正妻主母,而狐女颠当,则是顽皮好戏、稍涉浪荡的小妾;嫦娥身上的仙气已十分稀薄,代之而存的则是道学气息,满口“循环定数”之类的劝惩之言,她甚至还将狐女颠当改造成了一名循规蹈矩的女子。

很显然,蒲松龄在小说中的叙述重点,并不在于仙道法术,而在于人间家庭伦理。小说将仙女、狐女、男魂等小说类型元素,融为一篇,显示了蒲松龄在小说创作方面的丰厚积累及其灵活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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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北大讲义:清代文言小说发布于2024-01-17 22:4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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