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代白话小说概述。

清代是古代白话小说、尤其是章回小说的又一繁盛期,不仅作家与作品数量空前增多,还产生了《儒林外史》与《红楼梦》这样两部伟大的小说,特别是《红楼梦》,它代表着古代白话小说的艺术颠峰。

其它重要作品尚有:清初陈忱《水浒后传》、钱彩《说岳全传》、褚人获《隋唐演义》以及《平山冷燕》、《好逑传》、《玉娇梨》等才子佳人小说;清代中期李百川《绿野仙踪》、李汝珍《镜花缘》、夏敬渠《野叟曝言》、陈球《燕山外史》及李绿园《歧路灯》等等。

清代话本小说,失去了明末的繁盛姿态,无论是作品艺术质量,还是创作数量、流传广度与影响深度,均呈现出日趋衰落之势。

重要作品有:圣水艾衲居士的《豆棚闲话》、酌玄亭主人的《照世杯》、杜纲的《娱目醒心编》、古吴墨浪子的《西湖佳话》等。其中当以李渔的《无声戏》、《十二楼》最具特色,影响也最大。

二、曹雪芹与《红楼梦》。

1、《红楼梦》的作者、成书与版本。

曹雪芹(1715?-1763?),名霑 ,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祖籍辽阳(一说河北丰润),本是汉人,明末入满洲籍,清初随清兵入关,因立有军功,曹家成为专为宫廷服务的内务府人员。曾祖曹玺的妻子当过康熙皇帝的保姆,祖父曹寅幼时曾为康熙的伴读。

由于这层特殊关系,曹家在康熙登基后倍受恩宠,康熙二年(1763),曹玺任江宁织造,其后曹家垄断此职达六十余年,江宁织造名义上只是一个为宫廷采办织物和日常用品的小官,但实际上乃是康熙派驻江南,督察军政民情的私人心腹,康熙六次南巡,其中四次由曹寅接驾,并以织造府为行宫,可见其尊显。

曹雪芹就是在这样繁盛如花的家境中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

康熙死后,曹家的境况发生了急剧的变化,雍正皇帝为巩固自己的新政权,开始肃清父亲的内外亲信,曹家以亏空的罪名被免职抄家,由此走向败落。

曹雪芹的生平事迹,今未得其详,只能从其好友敦诚、敦敏、张宜泉等人的记载中探知少许:曹雪芹曾在一所宗族学堂里当过杂差,地位卑下,境遇潦倒,靠卖画为生;他个性豪爽放达,才华横溢。晚年流落到北京西郊的小山村(《红楼梦》就是在那里写成的),生活更加艰难,甚至到了“举家食粥酒常赊”(敦诚《赠曹芹圃》)的地步。

乾隆二十六年(1762),爱子夭亡,不久,曹雪芹亦谢世,留下了一个新娶的继妻和一部未完的小说书稿,敦诚《挽曹雪芹》以 “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 这样哀婉的诗句,写出了其最后的凄凉。

《红楼梦》小说,最初以八十回抄本的形式在社会上流传,原名《石头记》,另有《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等名。至乾隆四十九年(1784)梦觉主人序本,始正式题名为《红楼梦》。

《红楼梦》的版本分为两大系统:

其一为“脂本”系统,因附有“脂砚斋”(曹雪芹的隐名亲友)批语而得名,属于此系统的版本主要有:

甲戌本(1754),残存16回;

己卯本(1759),残存41或又两个半回;

庚辰本(1760),残存78回;

甲辰本(1784,即梦觉主人序刊本)存80回;

列藏本(即前苏联列宁格勒藏本);

戚蓼生序本(1912)等。

其二为“程本”系统,全书一百二十回,由程伟元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初次以木活字排印(简称“程甲本”),次年重加修订,再次以活字排印(简称“程乙本”),以后刊行的一百二十回本大多以此两种版本为底本。

该系统版本的后四十回文字,一般认为是高鹗所补。

高鹗(1738-1815),字兰墅,祖籍辽东,属汉军镶黄旗,乾隆六十年(1795)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读,著有《高兰墅集》、《兰墅诗抄》、《小月山房遗稿》等。

高鹗所补的后四十回,有功有过,但总体上功大于过,它虽然在不少情节上违背了曹雪芹原著的设计(如设计“兰桂齐芳”),文字也不如前八十回精彩,但终究写出了全书的悲剧结局,尤其是“潇湘惊梦”、“黛玉焚稿”、“魂归离恨天”等段落,极富艺术感染力,精彩不亚于前八十回。

但也有研究者认为:后四十回乃在曹雪芹旧稿的基础上增补而成,补写者不是高鹗,而是另有其人。

2、《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与三重悲剧。

1974年,余英时发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一文,提出: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我想分别叫它们作“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到《红楼梦》这部书中,便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是贯穿全书的一条最主要的线索。把握这条线索,我们就等于抓住了作者在创作企图方面的中心意义。

《红楼梦》这部小说主要是描写一个理想世界的兴起、发展及其最后的幻灭。但这个理想世界自始就和现实世界是分不开的:大观园的干净本来就建筑在荟芳园的肮脏基础之上。并且在大观园的整个发展和破败的过程之中,它也无时不在承受着园外一切肮脏力量的冲击。干净既从肮脏而来,最后又无可奈何地要回到肮脏去。在我看来,这是《红搂梦》的悲剧的中心意义,也是曹雪芹所见到的人世间的最大的悲剧。

余英时的观点产生了巨大影响,拥护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有意思的是,至1980年,在美国召开的一次红学会议上,余英时的儿子余定国发表《红楼梦里被遗忘的第三世界——旨在批评余英时的两个世界说》,认为在两个世界之外,还有“太虚幻境”这个第三世界。

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余英时的论文,事实上也是对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索隐派、新考证派、曹学派等《红楼梦》外在考证研究的一种发拨。余氏希望建立一个新的“典范”,即 “把红学研究的重心,放在《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创作意图和内在结构的有机关系上”,换言之,提倡红学研究回归小说文本。

事实上,对《红楼梦》描述世界的讨论,隐含着对《红楼梦》主题层次性的辨析。

关于《红楼梦》的主题,历来众说纷纭,或曰爱情主题,或曰反封建主题,或曰政治主题,或曰家族衰亡史主题,或曰人生幻灭主题等等,各家都言之有理,却又都难成定论。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红楼梦》都是一部悲剧,这是学术界所公认的。

光绪三十年(1904),王国维发表《红楼梦评论》,首次借用叔本华的理论框架,认为《红楼梦》描写了人生的痛苦及其解脱之道,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悲剧中之悲剧”。此观点后来颇受。

那么,《红楼梦》演绎的是一出怎样的悲剧?

其一、爱情、婚姻、青春及生命被毁灭的悲剧:文学主题。

从文本角度看,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三人之间的爱情婚姻故事,乃是《红楼梦》小说情节主线。

“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对峙。

钗黛性格之比较:

林黛玉:多愁善感,以泪洗面;爱使小性,动辄恼人;心志孤傲,才压群芳

第五回《枉凝眉》曲:“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第四十九回,叙因说起宝琴,林黛玉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面又哭了。宝玉劝她不要自寻烦恼: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薛宝钗:端庄贤淑,略显矫情;善良随和,感情内敛;或谓其有阴险之嫌。

第八回,叙宝钗翻看宝玉的“通灵宝玉”,只见上面刻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便要宝钗取下来看看,果然也有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道:“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zan)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脂批(甲戌本)云:“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

第二十七回,叙宝钗扑蝶,无意中听到红玉、坠儿的私房话,遂有“金蝉脱壳”、嫁祸黛玉的行为。 宝黛爱情:超越了传统的才子佳人模式,是心灵对心灵的呼应与契合,已具备现代意义上的爱情特性。他们的情感从第二十回 “宝黛论心” 到第二十九回 “二玉心事”,再到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化和炽热的过程,一个由内含到外露,由隐蔽到公开的过程。

试看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 一段: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命薄何。想到此间,不仅滚下泪来。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宝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对有情人最终仍以悲剧告终。如果说,宝黛间是一出没有婚姻的爱情悲剧。那么,宝玉与宝钗之间,则是一出没有爱情的婚姻悲剧。

事实上,围绕着“悲金悼玉”的爱情婚姻悲剧,《红楼梦》小说还描写了众多青春女性的悲情人生,亦即所谓“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 。

试看 “金陵十二钗” 之结局:

元春:“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

迎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梢”,“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根据脂批,惜春“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

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妙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NAO)泥中”;“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据脂批:妙玉最终流落“瓜州渡口”)

史湘云:“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张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李纨:“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镜里恩情,更那勘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昏惨惨黄泉路近……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

秦可卿: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宿孽总因情 ”;

巧姐: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此外尚有晴雯夭亡,司棋撞墙,金钏投井等等。

号称 “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实质上乃是泯灭个性,蚕食灵魂,埋葬爱情、婚姻、青春和生命的墓园。

曹雪芹的爱情理想:钗黛合一、“兼美”(第五回)

其二、末世衰亡的悲剧:历史主题。

《红楼梦》中弥漫着强烈的“末世“之感。

小说第一回贾雨村出场时,有一段寓意深远的介绍: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

第五回中,王熙凤的判词为“凡鸟偏从末世来”、探春的判词为“生于末世运偏消”。

脂批也不时拈出类似的话语:

第二回叙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脂批云:“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

第十八回叙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时,脂批又云:“又补出当日宁、荣在世之事,所谓此是末世之时也”。

末世衰败气象,集中体现于贾府为中心的四大家族。

《红楼梦》中的荣、宁两府,“功名奕世,富贵传流”,是康、乾时期封建贵族世家的典型代表,小说以贾府的衰落过程为主线,贯穿起史、王、薛等大家族的没落,描绘了上及皇宫,下及乡村的广阔历史,广泛而又深刻地反映了封建末世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与冷子兴有一段对话: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 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如果说冷子兴与贾雨村的对话,还属于冷眼旁观的话,那么秦可卿与王熙凤的对话,则是局内人的肺腑之言: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第十三回)

从情节层面来看,元妃省亲之时(第十七、十八回),贾府处于极盛,后逐渐走向衰微,直至抄家败落(第一O五回)。

抄家乃雍正皇帝铲除异己的常用手法,清初属于政治敏感话题,曹雪芹却以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勇气,细致描写了贾家被抄的详尽过程,充分展现了一个封建末世之觉悟者和叛逆者的坚强姿态。

令人遗憾的是,后四十回续写者 ,安排了“兰桂齐芳”、“沐皇恩贾家延世泽”的光明尾巴,这完全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大大削弱了小说的悲剧力量。

事实上,《红楼梦》还不断使用侧笔的艺术手法,穿插进不少发生于贾府外围的情节,诸如贾雨村乱判葫芦案、门子的“护官符”、以及金哥、石呆子等十几条人命案子,突显了司法及吏治的腐败;而乌进孝的交租单,则清晰地揭示了尖锐阶级矛盾的存在,等等。

凡此,都扩展了小说的历史内涵与社会文化容量。

其三、人生幻灭的悲剧:哲学主题。

《好了歌》是《红楼梦》小说中十分引人注目的诗词,其核心思想便是跛足道人所阐发的 “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文虽浅近,其意则深,这是对于人生和社会经过深沉思考而达到的大彻大悟,是只有“翻过筋斗来的”才道得出的人生哲理

“好”与“了”,其本质在于一个“变”字,小说以贾府盛衰、大观园的荣枯、宝黛爱情的悲喜,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封建“末世”社会纷纷扰扰的人生画卷,富贵、功名、生命、家庭,一切都处在不断的变幻之中,世上没有永恒的天道和天理,也没有“永保无虞”的治世良策,一个家族是如此,一个阶级、一个王朝又何尝不是如此?!

《红楼梦》因此具有了深邃的哲学内涵。

与《好了歌》相对应和接近的,是“色空”观念。“色”本为佛家语,意指一切有形的事物,其中亦包括人类五欲之一的“色欲”,佛教认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意为不论物质现象,还是精神现象,皆为因缘所生,并非本来实有。

曹雪芹在“色空”之中,又掺入一个“情”字,所谓“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将“情”作为“色”与“空”的中介,综观整部《红楼梦》,无论是贾宝玉的“情不情”,还是林黛玉的“情情”,贯穿小说始终的就是这一个“情”字。但是,在那样一个封建专制时代,又岂能允许“情”的合法存在,“情”最终仍要被“理”所扼杀,黛玉的惨死,宝玉的出走,就是其中的明证。正鉴于此,曹雪芹才发出了“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悲叹。

小说第五回有《飞鸟各投林》一曲,总写十二金钗命运及其贾府兴衰之象,带有鲜明的“色空”意味: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已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的三重悲剧,在小说中并不是分离割裂的,而是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仅仅着眼于历史或政治,那《红楼梦》就不成其为小说;反之,若看不到《红楼梦》的政治历史层次,无疑也会缩小《红楼梦》的文化内涵;同样,若不能再深入一层,阐释《红楼梦》的哲学意味,也算不得真正把握住了小说的精髓。

换言之,只有将三重悲剧结合在一起,《红楼梦》的主题思想才是完整的、立体的、丰富多彩的。

3、心理描写:人物塑造艺术的新高度。

与外貌、语言、神态、动作等相比较,心理活动是小说人物最为隐秘也是最难展现的部分。

《红楼梦》以丰富而又细腻的心理描写文字,超越古代小说之文学传统,将人物塑造艺术推至令人惊奇的新高度。

具体而言,林黛玉的心理特征:多愁善感,复杂曲折。

前举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 一段,黛玉只是隔窗听了宝玉一句话,竟然“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久久不能平静;

譬如第四十五回,宝玉冒雨去看望黛玉,穿着蓑衣斗笠,黛玉说:“哪里来的一个渔翁!”宝玉说将来也送她一套,黛玉笑云:“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至说出口:

想起话未忖(cun)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宝玉走后,夜深人静,雨打芭蕉,清寒透幕,黛玉触景生情,想到自己没有父母兄长,与宝玉的婚姻大事无人作主,前程未卜,不觉又滴下泪来。黛玉从“无心”到 “多心”,“多心” 源于“有心”,最后竟转为“伤心”,其微妙的心理流程被表现得细腻真切,真是写活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林妹妹。

宝玉的心理活动,则突出一个 “呆” 字。

第二十八回,宝玉听到黛玉吟唱葬花词: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写宝玉挨打之后,宝钗前来探视: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 “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宝、黛之间的感情,深切灵魂,每多借助心理描写,表述得淋漓尽致,哀婉动人。

譬如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叙宝黛两人呕气,小说有大段心理描写文字: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宝玉气急砸玉,黛玉惊哭不止,袭人闻讯前来劝架。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ru)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

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除心理独白的方式之外,《红楼梦》亦多借助精心设计的语言及动作,来表现人物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

再如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写宝玉与黛玉呕气,适逢薛蟠生日,摆酒唱戏,宝玉遂推病不赴,转而去黛玉处道歉。后来,贾母命王熙凤将两人唤去,宝钗亦在场:

(宝玉)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

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

三、吴敬梓与《儒林外史》

1、吴敬梓的家世及科考经历。

吴敬梓(1701-1754),字敏轩,晚年自号文木老人,安徽全椒人。关于吴氏家世生平,原本只有零散的记载。

1920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标点本《儒林外史》,请胡适先生作序,胡适因资料缺乏,仅撰成短文《吴敬梓传》。

民国十年(1921),胡适先生托书贾查访,终于发现乾隆刻本《文木山房集》四卷。

我是最敬重吴先生的,常常想搜求他的遗著,常常痴想他的诗文集也许有别本保存在世间。六七年前,我曾托北京的几家书铺访求《文木山房集》,竟访不着。所以民国九年我作《吴敬梓传》时,只从王又曾和程晋芳的诗注里知道他的诗四句。直到民国十年,带经堂书铺方才为我访得此本。此本共有赋一卷(共四篇)、诗二卷(共百三十一首)、词一卷(共四十七阕);附刻他的爱子荀叔先生(烺)的诗一卷、词一卷。

利用别集资料,胡适编就《吴敬梓年谱》长文,附入1922年上海亚东图书馆第四版《儒林外史》卷首。《儒林外史》作者研究,获得突破性进展。胡适不无得意地写道:

古来的中国小说大家,如《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的作者,都不能有传记: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现在吴敬梓的文集,居然被我找着,居然使我能给他做一篇一万七八千字的详传,我觉得这是我生平很高兴的一件事了。

另据清金和《儒林外史跋》(1869)称,吴敬梓有“《文木山房文集》五卷、《诗集》七卷”,“先生诗文集及《诗说》俱未付梓,余家旧藏抄本,乱后遗失”。

如能找到这个十二卷本《文木山房集》的话,对吴敬梓晚年(四十岁之后)事迹的了解,就可以更为清晰。

综合现有资料:吴敬梓出身于官僚家庭,但至其父辈,家道中落。他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涉及八股、经史、诗赋等各方面。

康熙六十一年(1722)其父被罢官,次年亡世,族中诸人纷纷前来侵夺家产,这一事件使吴敬梓看清了封建家族的虚伪性,感受到了事态的炎凉,性格由激愤转为任达放诞,人生的道路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他一面挥霍放荡,一面乐施好善,迅速将父亲的遗产消耗殆尽。

吴敬梓《减字木兰花·庚戌除夕客中》第二首云:

昔年游冶,淮水钟山朝复夜。金尽床头,壮士逢人面带羞。   王家昙首,伎识歌声春载酒。白板桥西,赢得才名曲部知。

第三首云:

田庐尽卖,乡里传为子弟戒。年少何人,肥马轻裘笑我贫。   买山而隐,魂梦不随溪谷稳。又到江南,客况穷愁两不堪。

《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高老先生介绍“杜少卿”云:

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着“不可学天长杜仪!”

雍正十一年(1733),吴敬梓三十三岁,怀着与家乡决绝的感情,举家迁往南京,所谓“偶然买宅秦淮岸,殊觉胜于乡里”(《买陂塘》第二首),并写下长篇《移家赋》。

南京的居家生活,颇为艰难,吴敬梓经常要依靠朋友的接济才能维持生计,但仍广交文酒之士,扩大了眼界,增长了知识,也为创作《儒林外史》,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素材。

与绝大多数古代文人一样,吴敬梓也曾将科举视为唯一的荣身之道,他二十岁时中了秀才,但此后却屡试不第,所谓 “株守残编,落魄诸生十二年”(《减字木兰花 · 庚戌除夕客中》第四首)。

乾隆丙辰元年(1736),吴敬梓三十六岁,安徽巡抚拟举荐他入京应试博学鸿词科,之前,吴氏已满怀希望地参加了省里的博学鸿词考试,但偏偏关键时刻得病不能赴京。

曾向安徽巡抚推荐吴敬梓的江宁县学训导唐时琳,在《文木山房集序》文中写道:

既檄行全椒,取具结状,将论荐焉,而敏轩病不能就道。两月后病愈,至余斋——盖敏轩之得受知于二公者,则又余之荐也。余察其容憔悴,非托为病辞者,因告之曰:“子休矣!”

吴敬梓《丙辰除夕述怀》诗云:“相如《封禅书》,仲舒天人策。夫何采薪忧?遽为连茹厄。人生不得意,万事皆愬愬。有如在罗网,无由振羽翮。”

叠经挫折之后,吴敬梓对科举制度的态度,由热衷、到怀疑、再到绝望和厌恶,最终决定放弃 “诸生籍”,唱出了“恩不甚兮轻绝,休说功名”(《内家娇》)的悲叹,这样的经历和体验,乃《儒林外史》创作的直接动因。

《儒林外史》约创作于吴敬梓四十至五十岁时,这正是他经历家庭剧变而深悉世事人情的阶段,约乾隆十四年(1749)前后,小说基本完稿。开始仅以抄本流传,现存最早的刻本为嘉庆八年(1803)卧闲草堂本,五十六回,但据文献记载,另有五十回本、五十五回本等歧说,今均未见原书。

2、讽刺小说与小说的讽刺艺术。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清之讽刺小说”,设专章论述《儒林外史》,颇为精辟:寓讥弹于稗史者,晋唐已有,而明为盛,尤在人情小说中。然此类小说,大抵设一庸人,极形其陋劣之态,借以衬托俊士,显其才华,故往往大不近情,其用才比于打诨……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

《儒林外史》小说 “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来,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其结构形式十分独特。这种结构,看似松懈,但事实上贯穿着共同的主题,即揭示科举制度下文人士子的精神堕落及其相关弊端。

小说开篇第一回,借隐士王冕的故事“敷陈大义”,“隐括全文”,作者通过王冕之口,痛斥科举制度导致知识分子一味追逐功名富贵,预言“一代文人有厄”,为全书定下情节总纲。

1)热衷于科考的儒生:以周进、范进为代表。

小说第二、三回集中写周进和范进,两人都热衷于科举功名,并为之耗尽生命的能量。

先写周进,他应考到六十岁还是个童生,无奈到薛家集任塾师谋生,其间受尽别人的欺辱。先是因吃斋,受到新进秀才梅玖的嘲笑:

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天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着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着!”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周进不好意思。

后来又被偶然路过的举人王惠,盛气凌人地“教导”一番,小说通过场景的对比,描述了周进的落魄境遇:

彼此说着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着吃了,收下碗去。落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

周进内心的悲愤与屈辱,终于在某一天爆发了,这就是小说中著名的“撞号板”事件:

周进无事,闲着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也都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领着。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号板摆的齐齐整整,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

众人将他救醒后:

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着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甚么这样号啕痛哭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众人询问原因:

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见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只因这一句话,道着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决定集资替他捐个监生,以便应试,周进闻之:

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孰料时来运转,周进竟高中进士:

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属。茬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

周进的故事叙述至此,另一位主人公范进登场。

有意思的是,范进在小说中的首度亮相,乃通过周进的视角写出,颇具戏剧性,又饱含辛酸之意: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蓝缕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

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周进仔细审阅范进的文章,第一遍的印象是 “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第二遍觉得有些意思;读第三遍时,惊呼:“是天地间之至文,乃一字一珠”,遂录为第一名,范进因此中举。

于是,一场科考的喜剧闹剧,从荒唐开始,高潮迭起:

先是范进闻知,狂呼 “我中了”,竟至发疯;乡亲劝其岳父以巴掌打醒他,这个素日经常斥骂范进的胡屠户,此刻却十分害怕,一掌打下去之后,竟然产生了极其严重的生理和心理“后遗症”:

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第三回)

卧闲草堂本评语云:

轻轻点出一个胡屠户,其人其事之妙一至于此,真令阅者叹赏叫绝。余友云:“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如此铸物像鼎,魑魅魍魉,毛发毕现。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突如其来的富贵,从天而降低的奇迹,范进的母亲难以承受,喜极而亡,小说第三回的描写,十分传神: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着银丝鬏(jiu)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着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督率着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些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

2)人性的堕落与扭曲:匡超人与王玉辉。

小说用五回多(第十五至二十回)的篇幅,讲述了匡超人如何从一个淳朴的青年堕落为无耻之徒的经过。

匡超人的出场,乃由另一个值得的人物——时文选家马二先生眼中带出。小说第十五回,写马二先生到城隍山喝茶,见到一个摆拆字摊的少年,“虽则瘦小,却还有些精神”,手里拿着一本马二先生新选的《三科程墨持运》,此少年正是匡超人。

《三科程墨持运》成了两人一见如故的因缘,寓意颇深。

后马二先生资助匡超人回家探望生病的父亲,临行前嘱咐:

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 “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 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做文章为主。(第十五回)

马二先生的一番话,为匡超人指明了人生方向。回家之后,除照顾父母,赚钱谋生之外,他一心苦读时文。终于时来运转,在众人的帮助下,竟取得优贡资格,贡入太学。

有意思的话,随着其科举之路的顺利迈进,匡超人的道德品行,却开始逐渐堕落。先是为了巴结权贵,停妻再娶:匡超人听见这话,吓了一跳,思量:“要回他说已经娶过的,前日却说过不曾。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碍。”又转一念道:“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有何妨!” 即便应允了。(第二十回)

他处处以名士自居,吹牛撒谎,招摇撞骗:

匡超人道:“我的文名也够了。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还有《四书讲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帐,共是九十五本。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手。还有个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经翻刻过三副板。不瞒二位先生说,此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牛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匡超人红着脸道:“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 (第二十回)

曾经给他许多帮助的潘三哥,后来因事入狱,匡超人不但拒绝前去探望,还对别人说:

匡超人道:“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可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倒不值甚么。”

(第二十回)

就是对其恩人马二先生,匡超人也不屑一顾:

冯琢庵又问道:“操选政的,还有一位马纯上,选手何如?”匡超人道:“这也是弟的好友。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第二十回)

小说藉此揭示了一个可悲的社会现实,在科举制度的阴影下,只有人品堕落之人,才能获得成功与荣耀。

再来看王玉辉,也是一个“面皮深黑,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第四十八回)的老秀才,其三女儿欲为夫殉节,他竟然道:

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阻拦你?你竟是这样做罢。

数日后,女儿的死讯传来,母亲大哭不止:

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之后,三女儿被旌为烈妇,门首建牌坊,合县乡绅均来祭奠,欲请王玉辉上坐,“王玉辉到了此时,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因 “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他决定去南京游玩,“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后来在苏州山塘街旁喝茶,看见河中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理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

清代天目山樵(张文虎)批语云:“追魂摄魄之笔!” 此处的“热泪直滚”与之前的 “仰天大笑”,恰成强烈对比!鲁迅先生云:“描写良心与礼教之冲突,殊极深刻!”(《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

3)沽名钓誉的假名士。

如小说中娄三、娄四公子、赵雪斋、杜慎卿等人,他们或因科场败北,或因自身条件的限制不能取得功名,于是这些不甘寂寞的 “聪明人”,就刻诗集,结诗社,写斗方,诗酒风流,相互标榜,号为“名士”,表面上风流潇洒,骨子里却忘不了功名富贵,且勾心斗角,贪财好色。

这群“名士”的丑恶行径,构成当时腐败社会的文化奇观。小说通过对几次诗会闹剧的描写,剥下了遮盖在“名士”身上的面纱,指出他们事实上也是科举制度的一种受害者。

4)少数科考成功者:以王惠、严贡生为代表。

王惠由举人而中进士,补授南昌知府,刚一到任,就四处打听敛财之道、盘剥之术:“地方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第八回)

从此县衙里多了三种声音 “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合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爷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后江西宁王反叛,王惠随即投降做了逆官。

严贡生与匡超人,是《儒林外史》中仅有的两名以“优行”名义入贡的贡生。但就是这位严贡生,经常利用自己的特权和与官府的关系,无耻地讹诈百姓钱财,作威作福。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寡妇含冤控大伯”,先写严贡生设计抵赖船费十二两银子,后写其仗势侵吞族弟的房产。

且看他如何赖钱?先是装病,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吃了几片,揉揉肚子,病就好了:

剩下的几片云片糕,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扶着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在嘴里了。严贡生只作不看见。

少刻下船时,船家来讨钱:

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那里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的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的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无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面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

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枪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甚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

最后,众船家只得哀求他高抬贵手,哪里还敢收他的船费。

总之,《儒林外史》俯仰百年,写了几代儒林士人在科举制度下的命运,他们为追逐功名而忘了“文行出处”,把生活耗费在毫无意义的八股制艺、无病呻吟的诗会和玄虚的清谈之中,造成了道德堕落,精神荒谬,才华枯萎,丧失了独立的人格,迷失了人生的价值,成为科举制度的可怜而又可悲的牺牲品。

当然,《儒林外史》也并非一片黑暗。在讽刺、批判的同时,吴敬梓也对知识分子的理想人生,进行了思考和探求,这集中体现在小说中真儒名贤的代表---杜少卿身上。

杜少卿淡薄功名,讲究“文行出处”,朝廷征辟,他装病拒绝,声称 :“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跳出了科举世家为他规定的人生道路;

杜少卿傲视权贵,又乐于助人,汪盐商请王知县,邀他作陪,他断然拒绝,但当王知县落魄时,他又请其来家居住;

杜少卿敢于向封建权威挑战,对钦定的《诗经》朱熹注解,他大胆提出质疑。

杜少卿尊重女性,反对对妇女的歧视和摧残,他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携妻游览玄武湖,又对弱女子沈琼枝充满敬佩和同情之心;

杜少卿还尊重个性,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表面上狂放不羁,内心深处则忧国忧民,虽然家产耗尽,仍捐出三百两银子修泰伯祠,希望以道德教化来拯救世道人心。

总之,杜少卿身上,几乎集中了所有知识分子的美德,成为吴敬梓理想人生的代言人。事实上,这一形象之中,也晃动着明显的吴敬梓的影子。

值得注意的是,《儒林外史》小说的结尾,写了季遐年、王太、盖宽、荆元所谓“四大奇人”,他们的身份颇为特殊:

季遐年以写字为生,又以写字自娱;王太是围棋高手,又是卖火纸筒的小贩;盖宽化一手好画,又开茶馆谋生;荆元弹得一手好琴,却以裁缝为业。“四大奇人”的共同特点是自食其力,多才多艺,安贫乐道,高雅脱俗,过着“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的自由生活。

很显然,“四大奇人”乃是知识分子高雅生活“琴棋书画”的化身,是作者精心营造的幻影,是文人化的市井贫民,是作者为深受科举之害的知识分子设计的崭新的人生道路,他们与杜少卿一样,集中体现着吴敬梓对理想人生的热切追求。

2、炉火纯青的讽刺艺术。

《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小说,吴敬梓对讽刺艺术的运用,已达炉火纯青之境界。具体来说,包括这样三点:

其一、面向社会,挖掘根源,把诙谐的讽刺和严肃的写实结合起来。许多生活中人们司空见惯、不以为然的事情,经过作者的提炼和描摹,加上少许的夸张,便清晰地透出社会的荒谬与人心的伪妄。

如第五回写严监生之妾赵氏,在正室王氏病重之时,百般照顾,哭天求地,愿代一死,终于感动王氏,提出自己死后,可将她扶为正室,赵氏一听,“忙叫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一句话,便写活了一个在卑贱地位上挣扎的女性的可悲可叹之处。

其二、把握分寸,秉持公心,针对不同人物作不同程度和方式的讽刺。

小说对于王惠、汤奉等贪官污吏的讽刺,十分辛辣,毫不留情,但对于科举制度的受害者范进、周进之类人物,则在讽刺之中,包含若干同情和叹息。

譬如小说中的马二先生,作者既讽刺了他迂腐古板、迷信科举、害人害己的行为,但亦费笔墨写了他的急人所难、诚笃善良;

再如对于匡超人,作者一方面谴责其堕落之后的种种劣迹,但又对他的孝敬父母、勤奋好学,给予了肯定。

其三、注意借助喜剧性的情节,来显示悲剧性的内容,增加讽刺的深刻性。

譬如小说第四回,写劣绅严贡生正对着客人吹嘘自己:“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但就在话语之间:

一个蓬头赤足的小厮走了进来,望着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甚么?”小厮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厮道:“他说猪是他的。”

再如小说第四回,写汤知县请新举人范进吃饭:

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道:“世先生因尊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落后看见他在燕窝里拣了一个大蝦丸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

鲁迅云:“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诚微辞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矣。”(《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

小说中类似的片段甚多,使读者不得不折服于吴敬梓对讽刺艺术的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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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北大讲义:清代白话小说发布于2024-01-17 22:4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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