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

         善恶两个字，若提起善来，人人喜欢，若提起恶来，个个恶嫌，这就是良心天理不曾昏昧的真面目了。及至看起你行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想出来的意思，为何你们多在恶字一边去，这就是抹了自己的天理，坏了自己的良心，岂不倒是喜恶嫌善了？

天地间只有一个理，凡人行的事有顺理的，这叫做善，背理的，就叫做恶。要晓得人的恶事不限定，并不是反叛大逆，响马强盗，杀人放火，奸淫妇女等事，才叫做恶。但凡丧心无行，利己损人，败俗乱常，越礼犯分的事，都是恶。我再细细说与你知道：有嫁祸无辜的，有欺压良善的，有撒泼行凶的，有打街骂巷的，有恃财凌物的，有残物杀生的，有坏法妨公的，有图赖骗诈的，有斗殴轻生的，有调戏良家的，有拐带人口的，有侵占田房的，有党告党证的，有窝访卖访的，有捏造非言的，有扰乱屈直的，有行使假银的，有违禁取利的，有假公济私的，有卖法受贿的，有攻人之短的，有讦人之私的，有破人婚姻的，有离人骨肉的，有助人为非的，有夺人所好的，有坑骗资本的，有忘恩背德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口是心非的，有重称轻戥的，有大斗小尺的，有纵奴欺主的，有宠妾凌妻的，以及一切不公不法，不仁不义的事，都叫做恶，但大小不同耳！古人说的好：“毋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要知一星之火烧遍柴场，可不戒么？

  世上的人，哪一个没有良心？哪一个不知是非？但是责成别人的是非尽自明白，到了自己身上就糊涂颠倒起来，这是甚么缘故？总为“利”之一字，种根深了，只是一个占便宜的心，所以没了天理。

从来作恶的人，起初皆因一念之差，就做到后悔不入的田地。你看那捱打的，戴枷的，问成徒流绞斩的，解救不能，改悔不及，弄得身亡家破，父母干连，妻子离散，这样人岂不是天生下来就是恶人？都只为他胆大心粗，一念错走了路途，遂落得自作自受，到这时候却埋怨着谁？

  世人为恶的病根，大约不出“酒色财气”四个字。凡人未吃酒时，就是凶恶的人，也还有些顾忌，只几盅酒落肚，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大呼小叫，胡行乱作，一切闯祸行凶的事，都做将出来。所以贪酒之人，最为坏事。男女有别，是风俗所关，廉耻所系，有等不肖之徒，偏在此中寻消问息，止贪一时欢娱，遂至犯法受刑。再如花街柳巷，原无定偶，可笑那痴迷汉斗胜争风，把那虚情假意认作实心，往往招灾惹祸，倾家丧命，岂不愚极？ 钱财又无皆由天命，原是强求不得的。世上人只为这银钱用了许多计较，费了百样机关，辱身败名，寡廉鲜耻，强索枉取，贪得无厌，甚至图财害命，截路劫人，及至天道好还，法网到来，如蛾投火，如汤泡雪。那一种好争闲气的，不顾屈直是非，一味争强角胜，好高自大，夸口逞能，常因些须小事不能忍耐，往往惹出祸来。你看那斗殴伤人的，只为气头失手，后来披枷带锁，服罪抵偿，追悔何及？这四个字明明是作恶的根本，世间多少英雄好汉，大都断送此中，真可悲痛不了。

  世人为恶的缘故，我分别四等昏昧：第一是不曾读书。人不读书，不知礼仪，凡古人的作为那个是好，那个是歹，那样是君子，那样是小人，一向全不知道，所以任意为作。也有知道往古的是非，晓得前人的邪正，只是口头称说，不肯身体力行。第二是不知法度。古语说“知法犯法”，而今田夫野子，耳不闻法度之言，目不识法度之书，所以意大心高，妄为乱动。第三是不明定数。人想作恶，希图侥幸，原是死路。世人多有知道故为的，只说苟且一时，未必有害，岂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常言道：“菜虫终是菜里死”，从来那有恶人能得到头的？第四是不择交游。平日亲近交结的，都是市井无赖，轻薄少年，彼此互相勾引，把那贪杯恋盏的，倒说是豪放，行凶惯讼的，倒说是英雄，如此相仿相学，习与性成，不觉得阴道坏路上去。所以古人云：“博览广识见，寡交无是非”，又云：“畏法朝朝乐，欺公日日忧。”凡事当审己量力而行，不可妄想非分。人果能读书，能守法，不侥幸，不滥交，那为恶的事，自然没有了。

  而今的人，未曾行善，先求报应，这就大大的不是了。有所谓而为善，即是利心，虽有善因，终无善果。所以古人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就是为善者，未必得福，而善不可不为；为恶者未必得祸，而恶不可不戒。古云：“宁可一日没钱使，不可一日坏行止。”又说：“屈死休告状，饿死休做贼。”又说：“少实胜多虚，千巧不如拙。”若依了这样好话，就是个戒恶的好人了。

  世上有三等人：有一等自暴自弃的。除了自己不肯学好，还把那循礼守法的笑为愚夫，指为呆汉，却不知拙者未必全失，巧者未必全得。我尝见那愚夫呆汉乐业安生，那吃亏的多是聪明乖巧。古人说：“君子赢得为君子，小人枉了为小人。”有一等萎靡怠惰的，说道“已是做成这样，纵然改悔也不济事”。却不知人非圣贤，谁能无过？果能一念知非，就是君子。譬如行路的，错走了路途，掉背转来，就归正道，所以说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一等懈弛宽假的，以为平生无有过失，这一件偶然差错，也不为过。却不知善必积而后成，恶虽小而可畏，一念为恶，就是小人。譬如登山者，一脚走错，就堕深渊，所以圣人说道：“细行不矜，终累大德。”这三等且须慎戒。

    人要莫作恶事，全要先存着戒恶的心，心是根本。若外面假仁假义，内中包贮险心，纵欺得别人，欺不得上天；纵逃了王法，逃不得鬼神。古人说：“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所以世上的人，有未见他大功厚德而祸福，有未见他行凶作恶而得祸的，这正是他心中善恶有人虽不知而鬼神独知处。所以孟子曰：“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打架都要自己心上检点，可有恶念没有恶念呢？

      大都人心善恶无他说，凡举念可以告人，就可以告鬼神，这就是善心；不可以告人，就不可以告鬼神，这就是恶心。行事善恶亦无他说，凡行事令人欢喜感动的，就是善事；令人怨恨痛恼的，就是恶事。你只看许多刑法，若干律条，都专为作恶的置设。我只劝君子秉礼受义，小人畏法奉公。年高有德的，以节义廉耻引进后生，少年新进的，知循规蹈矩，效法长者。人人完名全节，个个保身安家，下能取重乡评，上不背违功令，共享太平之福，真大快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