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降临的融融暮色里,我立于二楼的窗前,眺望无限远方,等待星星的绽放。我的梦境里便渐渐升起长旅的韵律,这种长旅指向我还不知道的国度,或者指向纯属虚构和不可能存在的国度。

——佩索阿《惶然录》


内篇

如是说

黄昏,或一种时光

 

门铃响起

一起才开始缓慢流动

我从书桌前抽离

一层灰烬浮在“此刻”表面

 

最近,我感到生活所需的空间越来越小,狭窄得仿佛连一寸土都不需要。在租屋里望着锈迹斑斑的水暖管道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时,我时常想:大概我要变成一尊浮在冬天的影子了。尔后,渐渐从失重状态恢复过来:就算我蓬头垢面,烂醉如泥,抑或因为每晚做同样的梦而分裂掉,日日夜夜仍然会像今天午后这般寂静。

窗帘将一部分并不需要的光亮挡在街道上,一部分则像一汪露水窜至我的写字桌上,刹那间像一尊雕塑赫然沉寂。写字桌上的废纸就像芳香剂盈满虚室。旁边是黄色封皮的《维摩诘经》《楞伽经》和《南华经》,许久不读它们,为此我感到羞愧。

想起前几日夕阳将尽时恰好路过黄河,靠近的时候,中山铁桥横在一片苍茫里,就像枯老的手臂;一群鸽子从东向西穿过中山桥抟抟升起,向着长河遥远的过去和落日将尽的未来,我扶着栏杆,就像南华经里隐机而坐的南郭子綦,“仰天而嘘,苔焉似丧其耦”这倒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我对着青色的黄河喊了一句。

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随即又想到每逢年节去上香的喇嘛庙,在熟土夯筑起来的圆周形堡子里,金刚怒目,青面泥塑金刚手持降魔杵,大殿里烟雾缭绕,让人窒息。这时,大概是从老房子窗棂的缝隙挤进来的风像吹落一只插花瓷器一般,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一句想了很久的话如鲠在喉,这种感觉在读到“改变生活,一个陈词滥调,在每一种生活都遵循一个方向的地方,它轻易地从嘴里溜出,却难以实现”时变得无比强烈。

“老有什么流逝而去,但鲜有什么接踵而来”。千千万万个日日夜夜,我注视着天花板,直到月色如潮水般涌来,一支交响乐响起[1]

 

今天又读一遍《远山淡影》,之所以说“又”大概有以下原因:一是每天都要回顾过去,回顾过去就不得不乘坐石黑一雄这辆驶过日本、曼彻斯特田野和伦敦大街的蒸汽火车,很显然,这是唯一一条通往过往秘密之境的机车;二是《远山淡影》这颗滚烫的鸡蛋在母鸡石黑一雄得诺奖后开启了寻根之旅,我也是不例外,但我不想见母鸡,我只想摸一摸这颗带着眼泪和血迹的鸡蛋;三是满足我的虚荣心。两个月前我读卡尔维诺时遇见一句话,这时毫不疑迟地跳将出来,“代表反复的‘又’,放在动词‘读’之前,对某些耻于承认未读某部名著的人来说,可能代表着一种小小的虚伪”总之,我对它并不陌生,但我已经记不住故事了,我向来最容易遗忘的就是故事,只有一句话我还清晰地记得“夏天傍晚的天空变成了淡紫色”,我想我是见过许多次这样的天色。

这两天我同时还在读《单行道》、《西西弗神话》和部分诗集,至于诗人是谁,我也大都忘记了,我想我的遗忘症是自小形成的习惯,“前因后果”一概忘却,但某一句话,一处脸部肌肉的颤动在记忆中愈发牢固。在这种多声部交响乐轰鸣中我惊讶地发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六经互注”的奥秘。

以此为例。

加缪探讨自杀的原因时提出荒诞感,对于人生无可避免的荒诞感导致“耗尽”生命,

荒诞感,在随便哪条街上,都会直扑随便那个人的脸上”

“究竟哪种难以估算的情感剥夺了精神赖以生存的睡眠呢?一个哪怕是能用邪理解释的世界也不失为一个亲切的世界。但相反,在被突然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局外人。这种放逐是无可挽回的,因为对失去故土的怀念和对天国乐土的期望被剥夺了。”[2]

本雅明问到:“什么问题得到了‘澄清’?我们生活当中出现的所有问题还不都是像挡住我们视线的树杈那样留在我们身后吗?我们从没有想到将这杈枝连根拔起,甚至也没有想到把它剪得稀疏一些。我们大步流星继续前行,将它留在身后,从远处虽然还能看见它,但却模糊不清,依稀朦胧,正因为如此,它才显得格外神秘莫测”

这是截然两种不同的人生,一种旨在探寻“本质”和“意义”,遗忘故事,对戏剧性和色彩毫不在意,对中心以外的街道、社区和广场感到厌恶;另一种是时刻注意水龙头、栽培盆栽和菜市场,对一切生活的表象加以坦然接受,对“澄清”本能拒绝和抵触,并告诫他人,不要妄图去剥开面纱。

 


外篇


带上一把可变的钥匙

你打开房子,在那里面

缄默的雪花飞舞。

你总是在挑选着钥匙

靠着血,那涌出你的眼

嘴或耳朵的血。

你变换着钥匙,你变换着词

它可以随着雪片飞舞。

而怎样结成词团,

靠这漠然拒绝你的风。[3]

 

下雪了。我对自己说。该去打打雪仗,或者像一只狗子在雪地里撒个野吧,至少也得出去走走,随着雪片飞舞,找到一把不断变幻的魔力钥匙。


我想,去趟崆峒吧,在作出决定那一刻,我感到无比兴奋,尽管后来看到网上说雪太大,封山了,我依旧热血沸腾,无比坚定,我要去崆峒山,我有办法上得去。

最终,我坐上了唯一一趟去崆峒山的绿皮火车,悠悠晃晃,东行一夜,十个小时后,我在满车厢婴儿哭闹的声音中醒来,列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时,我想我切实将自己变成一个幻象,一棵树,一方石头,树在无何有之乡。“我们遭遇的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景观堆砌起来的世界。只有把自己变成一个幻象,一个景观,才能够存在”,耳边回荡起奇妙的回声。几经周折到山脚,签订安全责任书,内容大致是“雪天封山,禁止爬山,若执意进入,后果自负”,我对自己的安全心里有数,这句话我并没有对管理局人员讲。

两个小时后,我登上中台,站在中台极目远望,幽闃辽夐,雪坠子落地如碎玉声,风啸而过,枝桠上的雪簌簌散落,空气中是清凉的味道。漫山无人,我想起王维“夜静春山空”,“空”字在此时恰如其分,其间屐齿触地,风声鹤唳,雷声峰轰然,弹筝湖隐于雪与雾气中,偶有鸟鸣,回音响彻山谷,寒鸦难栖,自然带了点惨怛之意。山间佛寺道观变成水墨画中的隐在密林深处的意象,风声过处,庙宇飞檐古铃清泠,才惊觉释、道蔚然,“深山藏古寺”的意境并不虚无。临近上天梯,石阶陡然而立,令人生畏,然一道士手把铁锹,身后万丈悬崖,不疾不徐,铲去石阶积雪,大有四两拨千斤、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妙处。用膳钟声杳然响起,数位年长青衣道士由聚仙桥、皇城、狐仙桥经天梯扶铁索缓缓而下,神色怡然,有广成子遗风。

薄暮时分,下山,归去,手脚冰凉,回到街市,车马依旧。



杂篇

写下就是永恒

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

 

 

 

 



[1]佩索阿《惶然录》:我的内心是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我不知道它由哪些乐器组成,不知道我……我听到的是一片声音的交响。

[2]《西西弗神话》

[3]《保罗·策兰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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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黄昏备忘录发布于2023-12-16 19:5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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