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辞典


卷首

“郡之有志犹国之有史,所以既往昭来也,其徵事也贵约而能详其遗辞也;贵赡而有则使观者鉴前考后,较若列眉,斯足称一邑法守矣。”家族亦若此,故摘引编修,拙文忝列,伏唯尚飨。

凡例:

一、来源:本辞典内容来源于《静宁州志》(乾隆十一年修民国重印本)、《高家堡村志》及若干长辈口述。

二、择取标准:土地、历史沿革;乡土新陈变化;族谱记载;家中可见之物;口述频次极多者。

三、编撰顺序:本辞典音序索引,不求时间线性。

四、编撰原则:忠实记忆、忠实未来

索引:(音序顺序)

A--------------------------------------------崖边

D-----------------------------------------大槐树

F--------------------------------------------风箱

L------------------------------------------喇嘛山

M-------------------------------------马家队伍

M-------------------------------------------马车

N-----------------------------------------那三年

Q--------------------------------------秦腔庙会

T---------------------------------------------塌山

X--------------------------------------吸一口吧

Y--------------------------------月光下的滴答

Y---------------------------------------1936

 




A崖边

崖,家乡读作“ai”,崖边指的是黄土塬、黄土梁的边际。崖边有一小路,顺着沟谷一直延伸到远方,像一道明亮的创口。路在很远的地方转了个弯,从沟谷的峭壁盘旋而下,在一汪清澈如镜的凸起的泉边被水草隐没。小时候,爷爷去田间锄草,他挑着弯弓一样的扁担,木桶在扁担两端明晃晃的铁钩上悠悠晃晃,发出一种规则沉闷的声息。我呢,挑着爷爷做的迷你版的小扁担,两头细而直的麻绳上系着两个得来不易的玻璃瓶,伴着吱吱的节奏,总想着踩住自己的影子,后来才知道,这是徒劳,但这是一种令人幸福的徒劳。爷爷在田间锄草,我就在旁边树荫下研究与自家院子墙角不同的大只蚂蚁,我将它称为“野蚂蚁”。野蚂蚁身形大于普通蚂蚁数倍,腿脚健壮,奔袭速度极快,常分散行动。发现一只野蚂蚁,我就用土块泰山压顶一般压在它身上,看它动弹不得无可奈何的时候再“拯救”它。旷野上铲子拍打土块的声音被沟谷和疏松的黄土吸收,偶尔一两声塌掉的土块落在泉里倒是听得到的。时间过得很快,蛙声成片响起来的时候,爷爷收拾铁钩和铲子,我们挑着扁担,从崖上坑坑洼洼的小路侧身而下,用木瓢舀满两只大木桶和两只玻璃瓶,侧身拾级而上,爷爷告诉我不能看崖下面,目光要放在脚底。由于重心不稳,常常 等我攀上崖,停在小路上休息的时候,水已所剩无多,而木桶里的水上面盖着两片蒲扇般鲜嫩的不知名水草,轻轻在内壁飘荡,依然盈满。

这条崖边的路,这只生长在干燥的黄土高原上的泉,打爷爷小时候就已经存在,至今已养育了村庄一代又一代人。

 



D大槐树


寻根是每个人有了生命自觉之后都要进行的一项事业。80年代,现代文学将视角由政治转向脚下的土地,“昨天”和“过去”成为重新书写的对象和价值的来源,莫言的“高密文化”、贾平凹的“商州系列”、韩少功的湘西系列以及扎西达瓦的西藏主题小说到再到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乌热尔图的鄂温克民族文化系列,作家们对土地抱有极大的兴趣,作家在创造宇宙的同时,同时也完成自我宇宙的爆炸、产生的寻根和追溯。

大槐树就是寻根的代名词。它将无数中国人连接在了一起,人们想要明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往往追溯至大槐树,大槐树也因此成为无数人寻根途中的一种焦虑:大槐树之前,我们在哪里?

作为明代官方移民的集散地,“大槐树”极具神秘感,不识字的爷爷曾经告诉我一则民谚:“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上大学之后,才发现,这是一则通用民谚。尽管如此,我们仍会说我们来自“大槐树”,天南海北的朋友聚在一起谈论寻根话题、酒杯碰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曾经某一时、某一处我们携家带口、饥肠辘辘、劬劳辗转的先祖们摩肩接踵、相互扶持一般,自然多了几分亲近。



F风箱


风箱是西北重要的炊事工具。家中仍存有一架风箱,在家族红白事、过节齐聚的时候,发挥着它的作用。这口风箱已经有百年历史,风箱是奶奶的爷爷亲手打造,其人不在,其物犹存,奶奶看到风箱,总会谈起自己的童年。

“我们小时候,过年很幸福。我爷爷是个木匠,还是村里的社火队“执事”(头子),我们家因此常成了冬个村民们的集中地,那时我小,经常跟着爷爷睡,爷爷和大大们(叔叔)黑了白了坐在炕上“耍铜牌”,或者几个人唱几出拿手的戏,我就坐在炕上看他们欢乐,半夜饿了,爷爷命人端来热腾腾的鸡和新做的点心来,放在炕几上,再斟满一大铜壶黄酒,笑声不断。那时虽说我是个女娃子,但爷爷并不让我拘谨,也就跟着这些老辈们学了些许玩乐的法子。爷爷常抽“水烟”,那个水烟袋极好的,烟锅是镀金黄铜的,烟管不知是什么木的,被爷爷用的明晃晃的,那个烟嘴最亮堂,翡翠绿的,不知道现在在谁手上了。要是我在炕上不想坐了,就下炕去,屋子里有烘手的木炭炉子,我就暖着手吃放在堂中八仙桌上的粑粑糖,那种糖很粘牙……”奶奶近年来时常回忆自己的童年,奶奶的话已经深深印在我心里,当她微微鼾眠的时候,便像放电影一般一遍遍投影在静谧的夜空中,有时竟会觉得,她的童年,她的生活我曾在某一处时空扭曲处细心观察过。


L喇嘛山



喇嘛山是家乡一座名山。其得名有一段来历。据说曾经的家乡夏秋多暴雨,西南的山头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往往带来大洪水。一日,一西藏游历喇嘛来此,见山头乌云密布,大雨将倾,念黄土塬上玉蜀黍和小麦长势正旺,他狂奔至山顶,作法阻挡,不料上山已晚,作法无功,喇嘛体力耗尽,殒命与此,为纪念他,我的先祖在西南山头用熟土夯筑堡子,高数丈,方圆几里,呈八卦状。日后,村民在此堡里修筑喇嘛庙,泥塑其身,点上香火,逢年过节便祭拜他,以示感恩。如今,喇嘛面香火旺盛,周遭乡民自发募捐,修缮庙宇,每月朔望定有人山上祭祀祈福。

家乡的信仰是儒释道三家的杂糅结合体。执掌丧葬、祭祀的人称为“阴阳先生”。从其名字上来看,典型的道家“阴阳学说”的继承人,他们穿道士服,拿罗盘,定风水乾坤、阳宅阴穴,用黄纸朱砂写符字,但同时他们又是佛家的“信徒”,因为他们在葬礼上诵的经除了《地母经》还有是《地藏菩萨经》。

 



M马家队伍


“跑马家队伍”是爷爷奶奶辈常提到的话语。从他们那皱纹如渠、饱经风霜而淡然沉稳的表情,仍可窥见一丝忧虑和久经时间淘洗渐隐的恐惧。我的先祖是本族本支脉同治年间陕甘宁回汉冲突中唯一幸存的男性,先祖在家族中有极高的地位,说起先祖,爷爷们都肃然起敬。先祖创立家业之前,自然灾荒加之战争纷乱,生活艰难,不得不行乞,行至一处,恰逢大雨,就在人家草垛边避雨,主人见先祖是一行乞大汉,恐其用火抽烟点燃草垛(草垛是农家的一大财产),恶言相向,辱其褴褛不堪,不论如何解说,都不肯再让先祖避雨,先祖在雨中离开村庄前,回头一望,对这家主人说:“有朝一日,我会将此村庄的草垛都变成我的”。先祖立志要重整家业,回到家族,借钱租种土地,潜心种植畜养,两年时间,还钱置业,扩大了耕地面积,后来一步步开油坊、做买卖,家业日渐雄厚。先祖未忘当年所受耻辱,将当年所经过的村子全部买下,修建堡子,派人居住管理地产,家族兴隆起来。

清末民初,军阀纷起,流寇作乱,形成“马家队伍”,骑马喧腾,武力强大,成为威胁当地安全的一大隐患。一日,马家队伍浩荡而来,持刀枪呼喊,庄人多跑至暗道、山间躲避,先祖知家产庞大,无可逃,遂等之,但“马家队伍”首领见到先祖,下令不烧不强,丝毫不犯。他告诉自己的队伍:谯氏对我有恩,以后谁也不许扰乱。后来,先祖告诉族人,马家队伍首领多年前和他自己一样也行乞要饭,饥寒难耐,倒在门口,先祖邀至家中,足衣足食,并给他钱物。首领念旧恩,不杀、抢我族迅速传开,先祖威望更甚。

爷爷们在说到先祖的时候都极其崇敬,自此,好施成为我们家族的训律,家家奉守至今。

其后,流寇土匪频仍,太爷爷在他乡驻守堡子,一晚在女墙观望的时候发现土匪队伍已经到堡子下,门不可出,遂背一五尺铁尺,从两丈多的堡子后墙滑下,倒在瓜地,脚呈180°崴扭,情急之下,一手掰回原位,继续逃至沟谷壁上的暗道,族中视为传奇。

按:流寇土匪烧杀抢掠,凶年加之人祸,生民苦哉。


M马车



马车——致苦难中走过的一代

 据说

还有狼和鹰、大树高高耸立的时候

场院里除了麦垛还有麻绳秋千

拉磨子的是黑秋秋的驴子

种下去的土豆不用趁黑夜重新挖出来

……

那时

还有马车

爷爷的马车

四匹骏马的马车

 

 

鞭子在空气中打响指

“两服上襄,两骖雁行”

嘚嘚

爷爷坐在车沿上

车辙和马蹄声一起喳喳响

“执辔如组,两骖如舞”

辔头橛子辐辏在左手

右手——鞭子在空气中打响指

嘚嘚

有时,麦子杆儿交织在车轮里

噼噼啪啪

断裂声如四马交替的鼻息

 

后来

鹰不再盘旋抟飞,狼走在人的脚印上,大树没了衣着

秋千木在丛薮腐朽,麻绳用来捆绑肩膀和手臂

人们没黑没日地推磨子

沾着新土的土豆经常在月亮底下变成胃液

……

马车没有了

没有了

轼木变成火焰

爷爷举起一升公的布袋

累倒在嶙峋的驴子蹄下

驴蹄在坚硬的土地上打响指

……


N那三年


那三年是一个隐晦而明确的时间概念,就像“五年计划”、“三年计划”一般。

“那三年的事你们如今听来肯定觉得是传说,不是真的。5860年集体食堂开始不行了,临近年关,社里(农业社)才挤缩着拿出些食,一家分配一些,那时咱们家5口人呢,只领了1升面,一瓶底清油,要吃一正月,咋能养活人呢?你小姑就是58年生的,每天清汤面糊都喝不上,怎么会有奶奶她?她身子弱,多病,都是那会拉下的毛病。你爷爷在给社里赶马车,四匹马的大马车,装车卸车出苦力,一天见不了面食,一次往马背上搭褡裢,不到一升重的褡裢打不上去!他是男人,饭量好,又出力,这样下去可不行,天可不能塌下来,我趁黑了去场院刚碾完的麦芒堆里寻麦子粒(注:土乡过去多在冬天碾麦子),白天给社里做工的时候偷偷在护膝里,衣襟子里藏些麦子,攒几天,将那槐树树皮刮来放在锅里焙了,一同放在磨子上推了,冲成糊糊给你爷爷吃。挨饿的时候,庄里别人家死了人,咱们这一大家子都没有折的!”奶奶说起这些的时候,总会提起那几年饿死的同族长辈,他们的名字、相貌依然记得清清楚楚,这些长辈的名字和瘦弱的脸庞刻在了奶奶的脑海中,成了不会忘却的纪念。

那三年,全农业社只有三个孩子出生,其中有一个是本家的长辈。奶奶继承了太奶奶接生的手艺,谁家生孩子都会来请奶奶,奶奶接生、为婴儿剪脐带,就会得到一尺或者两尺红布,这是规矩,奶奶也并不拒绝。多年以后,当奶奶在夕阳下的树桩上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她说:以后我走的时候要用红布裹起双手。我问为什么,奶奶并没有说。

 


Q秦腔庙会



端午节是家乡除春节外最为盛大的节日。每日清晨,朝露未晞,洒扫庭院,折杨柳数枝,插于门楣户牖、案几方桌;灰瓦白墙中间杂绿色点点,清爽无比。

此后孩童带香包、抹雄黄,尔后,最期待的就是上喇嘛山看庙会。乡民们每家轮换担任会长,募捐钱款和食,对此乡民毫不吝啬,募集的款项用来请戏班唱戏、迎接各村所奉山神、水神、菩萨、玉帝、关公等众神上山,在端午节这一天,儒释道三家齐聚喇嘛山,共享尘世欢乐。

小孩子最喜欢的除了嘶吼的秦腔带来的节日气氛,更重要的是庙会这几天里有无数小贩贩卖各地玩具、美食和小物件,小孩在葳蕤成荫的桃树林里匿零食,嬉戏游乐,好不快意。

 


T塌山


塌山本是乡里一座不知名的山,但自从其像刀切断一样塌陷之后,得名塌山。山体坍塌发生在民国九年。

民国九年,岁在庚申,农历冬月又七。天大寒。陕甘宁交界处的黄土高原静静躺在六盘、崆峒等山脉的怀抱中。饭罢,夜幕即将烟笼大地,打麦场上的牛、驴、马、骡刚被赶回回到圈栏里,嚼着草料,麦场上麦衣堆成一个个光滑圆溜的小堆。农人们打麦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不用考虑雷雨的侵袭,倒也不慌不忙,像是一个仪式,每天重复同样的动作,大雪降临之前,麦子就会在自家的仓里,打完麦子,就真正闲了,一直到明年开春播种。寒气来临。窑洞纸糊的木窗透着闪动的灯盏的光,笑声、哭声、叹息声依旧,有些窑洞灯盏已灭,或灭了又亮,亮了复灭,年轻男女如往常一样尽享欢愉,一天的疲乏在阴阳的交合中得到释放,打麦场重复般的生活在夜晚有了生存的动力,夜晚,女人真正成了女人,男人们再也无法回避、自欺欺人地漠视白天机器一般的女人,或者说,在白天,打麦场上的男人、女人,甚至是牛马,在本质上无甚差别。木窗在风中颤抖,形成一种颇有节奏的音乐。

“别再抽了,呛死人!”老妇将乱蓬蓬的头从烂棉花的被角中探出来。

“了(liao)了(le),这就睡。”额头横纹如沟壑的老汉咳嗽着靠炕边磕了磕烟斗。

 

“铁蛋,不要哭,再哭狼来了!”铁蛋娘拍着铁蛋的脊背说,铁蛋听了,两只贼黑的眼珠子定在呼呼叫的纸窗上,一声不吭了。

 

“死货,你不要命了,汗都把被子浸透了。”

“我不管!”

“等哈!竹席纤硌到我背子上了。”

……

夜静了,风从梁上一直吹到沟垴,再吹到塬上,塬上枯黄的玉米叶子被吹得到处都是。

轰隆隆!轰隆隆!沉重的声音仿佛从亘古而来,愈来愈激烈。

几家窑上的油灯欹然亮了。

“什么声音?冬个咋还打雷呢?”妇人用力摇摇沉沉打鼾的汉子,汉子转了个身,喉咙里仿佛卡着的东西似乎咽到肚子里去了。

妇人睡下,灯复灭。

“摇了!摇了(地震了)!铁蛋娘一把揪起睡在里炕的铁蛋,拽下炕旮旯里的袄子,蹭一下下炕了,身旁铁蛋的姐姐还在睡梦中。

铁蛋爹被铁蛋娘急促的叫喊声惊醒,摇醒铁蛋姐姐,连拉带拽冲出窑门,肥大的裤腿在风中舞动。

“摇了,摇了!”喊叫声、呼唤声,孩子的哭声、窑洞随之倒塌的声音相互交杂,撕裂般响彻黑压压的夜空。翌日天明,站在高处,庄里的窑洞、堡子、塔楼都荡然无存,东山一角不知何时崩塌,淹没了半个村庄,新断开的裂口在微弱的黎明的曙光的照耀下发出血一样的色泽,像狮子张开的大口,随时准备吞噬庄里的人们。

铁蛋一家蜷缩在突然间荒芜的塬上,抱头痛哭。

日后,儿子,父亲,母亲,妇人,汉子泪干了,挖土的双手破了,血淋淋的肉体在冬个的凌冽中凝固。窑洞和食被埋在山体塌陷的细密的黄土中,一座座玉米秆搭起的茅棚随风瑟瑟发抖,闲月的梦碎了,更重要的是连这希望也破灭了。梁上、沟垴里都有了足迹,寻找仅有的防止饿死的草根。

乌鸦、恨猴(猫头鹰)和罗罗布(老鹰)的巢也被毁了,无家可归,没日没夜在黄土高原上凄鸣、盘旋,忽然眼睛一亮,朝着废墟土堆里猛冲下去,叼出一块冻干的肉,不知是人是马,旋即又冲上天空。

鹰来了,狼也就来了。成群的土狼在黄土高原游遁,在坍塌的松软的土堆里露出贪婪的凶相,甚至,是和人一起争抢吃食。

 关于铁蛋还有个故事。铁蛋娘少女时代生活小康,家长思想开放,并未缠足,谁知日后因此受了许多嘲笑。铁蛋小时候不更事儿,伙伴们从铁蛋娘的大脚做文章,编了一首民歌唱:铁蛋娘,大脚王,一晃一晃像水缸。铁蛋也跟着唱,回家唱给娘听,铁蛋娘听了直落泪。

人们将这次巨大的震动视为神灵发怒,据说在大地震之前会下几天几夜的雨,山中有一头大黑牛在雨中吼叫。之后的多少年里,乡民对着塌山上香祭拜,祈求平安。


X吸一口吧



“吸一口吧”,小时候,爷爷见到咳嗽的三爷经常这样说。那时候爷爷每年都要在后院的隐蔽处种一种青色的植物,根茎像长颈鹿,脖子很长,枝桠上没有像其他植物杂生的叶子,开白色的诱人的花朵,在夏秋时节在白色花儿褪尽的地方会长成一个青色的骨朵儿,骨朵儿极其紧凑,到霜降前后,爷爷会用镰刀割断骨朵和根茎的联系,一股乳白色的汁液会随着刀口流出来。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罂粟。爷爷后来患癌疼痛难忍的时候,曾经笑着对我说:没有那种骨朵了,吸一口不知道怎么样?

罂粟是被国家明令禁止种植的,这山坳里的人们也都知道,但自从民国时代由一个常年走四方的保长带回种子后,一百多年里一直有人种植。到现在,还有老一辈的人用自炼的罂粟油“强身健体”。小时候爷爷感冒了,就坐在火炉边的炕沿上,拿出那啤酒瓶盖般大小的铁盒子,把一根筷子粗细的铁丝放在火炉里烧的通红,抽出来迅速插在小盒子黑乎乎的罂粟油里,顿时噗呲一声,冒出一股奇异的味道,这时爷爷拿出准备好的竹管,慢悠悠的往鼻子里吸那股青烟,这样两三回,下午又可以下地干活了。黄土塬上的人们压根就没有把罂粟看做毒品,而只是当做一味麻木痛感的药罢了


Y月光下的滴答



小时候,通电不久,高原易起大风,风来则尘沙携卷,遮天蔽日,电线经常被大风刮断,因此,家里常备油灯,通常置于屋子一隅的三角隔板上,残灯无焰影幢幢,而若是秋冬的夜晚,睡在温暖的土炕上,月光从窗牖的缝隙穿过来,恰照在一口大水缸青色釉子上,水缸则高高立起,其下凿有一小眼,两寸见长,用得光滑透亮筷子粗细的空心竹子里漏着醋,滴答声像极了后来时钟的声音。这是我记忆中挥之不去的画面,在我有限的记忆中,这种滴答声伴随着清冽醇香的醋的气息,它以一种类似于沙漏的方法用声音告诉炕上的我:时间在流动。

酿醋是家族传承已久的经验,酿醋有一套严格的范式和方法,若遵循,醋则色香具有且多,若某一环节出现差错,则寡淡无味,视之无神。酿醋和蒸馍一样,都需要“引子”,酿醋的引子就是“醋醅”。缺水的环境和习惯让高原上的先民懂得承继的重要性,因此,蒸馍的起面和酿醋的醋糟都不会用完,要留与下次作为引子。有了引子,就需要准备大量的麦麸,麦麸置于酿醋的大木槽中,加入沸水和醋醅,搅拌,盖上一层保湿的草帘,合上木槽的盖板,使其发酵,晨昏各喷洒水一次,每晚翻搅,十天左右,则醋香漂浮,这时,将木槽中的醋糟放于高出地面一尺有余的水缸,其下放一青灰色瓷盆,加入少量清水,重力作用下,淋出来的醋就顺着竹管滴答进瓷盆。舀一瓢新醋,呷一口,极美妙。

高原无鱼鼍虾豚,蔬菜也少,因此醋成为高原不可或缺的调味品。每年三月,苜蓿初生,其芽鲜嫩,必要采撷。家乡的苜蓿地大多在较为宽阔平坦的沟谷地,春天冻冰消融,泉眼解冻开始泛出清凉甘甜的水,沟谷处往往湿润而水分充足,加之沟谷地地形不适宜种植养活人的五谷,稼穑也不便,农人将苜蓿籽儿撒在沟坡、沟谷里,不用耕耙推碾,也不用浇水施肥,抱着能收多少是多少的想法将种子撒将下去,竟然长出一茬茬葳蕤的苜蓿(苜蓿为根系生长植物,越冬而根在土里,春天自然发芽),除了改善黄土高原暗黄单调的色系,增添生机之外,还能为牲口收获不少“解馋”的青草,三月时分的苜蓿嫩芽儿,也是受乡民喜爱的一道绝美的好菜。

时值三月,孩童们最爱结伴去沟谷采苜蓿,采摘苜蓿芽儿的最佳时节是清晨露水刚散或者傍晚太阳将西,这时候的苜蓿最为鲜嫩,若是大中午在日头曝晒下去采摘,拿回来的苜蓿大多是蔫而不嫩的;采苜蓿时,一手执竹篮,一手掐苜蓿尖儿,大拇指、食指、中指在苜蓿茎顶三分之一处一捻,带有三四片叶的苜蓿芽尖儿就到手了,孩童们如若不分神,不逗土坯底下眠着的虫儿,很快,苜蓿芽儿就盈篮了。一群收获的孩子们奔着笑着回去,向父母告知谁采的最多而谁的最少。采好的苜蓿芽儿要倒在簸箕里,捡择去过长的苜蓿和夹在其中的其他野草,放在清水里淘洗几遭,再放入开水锅中煮半刻,捞出来,攥干水分,待晾至干,将攥成一团的苜蓿芽切成细丝,倒入新酿的“头糟醋”,拌些辣椒,大蒜少不了的,但若是有苜蓿地里的“藠头”(俗称小蒜)加入几片则更妙,味道更鲜。

 


Y1936


丙子年正月初九,阳历193621日,奶奶降生在西北陇右农村的一个地主之家。这一年并不平常。在我们老家——一个西北僻壤的乡村,正月初九曾经被看作正月里的大节,要上香祭拜天地神明,俗称“上九日”。“九”这一数字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早已摆脱了简单计数的功用,拓展了新的意涵,《易经》中乾卦排在第六位的阳爻称作“上九”,其爻辞断为“亢龙,有悔”,从“潜龙”到“见龙”再到“亢龙”,达到了顶峰,在中国人的思维中,“登峰造极”多少令人有些不安稳,因此,偏重“中庸”而避太过,然而为何在家乡的文化传统中“上九日”成了大吉大利“诸事皆宜”的好日子,不得而知,大概,其与《易经》的传统并无粘连,而仅仅是名和实离也未可知,但从奶奶口中得知,五六十年前,上九节还备受乡民重视这倒是不争的事实。奶奶出生后第七天,毛泽东以其激昂的热情和才气填写了《沁园春·雪》,九年后发表产生了不小的震动;在奶奶还差10天满月的那天,杨靖宇将军等人联名发表《东北抗日联军统一建制宣言》,东北联军正式建制,与日军和伪政权分庭抗礼;奶奶出生的第24天,美国《时代》周刊刊印了远东四大元首的照片,日本天皇、溥仪、斯大林和蒋介石赫然在列,其英俊潇洒、器宇轩昂不由分说迷倒一大批观众;这一年,新的事物在萌生,新的表演和展览一幕接着一幕,但这一年也有许多有名头的人离开此岸,往生彼岸。章太炎于614日作古,暂厝与苏州水池之中;920日民国第一杀手王亚樵被国民党特务暗杀;1019日,中国现代文学巨擘鲁迅因痨病不治而永远驻足于上海……如此类者,不胜枚举,那些“青史无名”的“小人物们”,自在劳作、生病、争吵中或生或死,不可絮叨。这也是平常的一年,在黄土夹缝中求得生存的黄土高原乡民每日亦在重复同样的履迹,踩着相同的泥土,在堡子上的女墙上来来回回地走,旱烟,罂粟也在炕上徐徐升起烟雾……奶奶就出生、成长在这样的年份中,此时,距民国九年震惊世界的海原大地震的发生已经有16年之久,人们早已将倾塌的山填在沟里,重新择取“风水宝地”,在山与黄土塬相交的地方新挖了窑洞,夜晚,那些带土的枯叶和枯草皮将炕烧得暖通通,这窑洞,仍和以前一般温暖。


后记:

孔子说“述而不作”,意思是自己只是传授者,而非知识、道理的创造者,我想这是一种伟大的精神,真实记述一些土地的角落和一些随风而逝的面孔于今日这个遗忘甚快的时代会有所裨益,至少,后代们可以此一窥先民祖上生活之一斑。

说明:此次编撰时间有限,所凭多为口述记忆,记忆大概不十分可靠,如有差池,为我个人之造次,望读者宽厚而待。

撰写参考:

《乡土中国》

《土地的黄昏》

《新乡土中国》

土地——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土地

宗族灵主——安眠于土地的亡魂和留存于世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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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家族辞典发布于2023-12-16 19:5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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