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生活纷忙,暗淡的时光太过于喧嚣,许久未动笔写一些长文。上周看完胡波导演将近四个小时的《大象席地而坐》,尘埃围困在周身,我轻轻舒了一口气,望着漂浮的尘土,我向着它们吹一吹气,四散的沉重旋即又重新聚合。上一部让我有如此感受的应当是《海边的曼彻斯特》。

这是青年导演胡波的第一部长片,18216日获得第68届柏林电影节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最近又提名六项金马奖,然而29岁的导演胡波没亲自等到看到自己的作品获得广泛肯定和喜爱,就选择用一根绳子结束自己了生命,他的人生将与被删减为两小时的“公映版”一同成为一种逝去的符号,一种作为营营生者的叹息声,停顿在眼前这片或者更加广阔的土地上。


席地而坐的大象——生活的隐喻

影片开头,混混于成坐在朋友妻子的床边,面无表情地吸着烟,他背对着床上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性爱过后的女人对他来说无疑就是一具死尸)说:“满洲里的马戏团有一只大象,它他妈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儿,很多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窗外是北方冬天清晨特有的雾霾天气,白色的空气沉默着,香烟就像他的嘴唇一般开裂。尔后,高中生韦布被父亲呵斥,他背了书包下楼。另一间屋子里,作为教师的女婿正在“劝导”老人王金去养老院,那条小狗成为老人不去养老院唯一正当但微弱的理由。镜头一转,一对母女因为卫生间卫生问题与母亲强烈争吵。总之,新的一天,除了时间本身是崭新的,四个人的生活像被烟囱里浓烈的烟雾笼罩,他们都推开了门,选择走向更加混沌的室外。

在这部记录普通人普通一天的影片中,镜头总是在向人物迫近,而人物则向着相互交叉的轨道迫近,他们偷情、背叛、放逐他人,说谎,为了伪装成真相的谎言而推搡打斗,逃离“凶神恶煞”般的父亲和母亲,逃离家庭,与有妇之夫暗生情愫,看似平行的空间发生扭曲和碰撞,最终各自的生活奇迹般交织在一起,他们的命运都系于远方——去满洲里看席地而坐的大象。胡波以一种冷静克制的镜头语言和简要迅疾的对话展示出生活巨大的空旷感,人站在旷野之中,就像一个无法行走席地而坐的大象。


荒原世界

影片中,全县最差的中学面临即将搬迁,一个饱受校园欺凌的同学说“世界是一片荒原。这本书里说的。我很感动。”韦布问他:“你很感动?”这让我想到大学读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时一句话:“……我真为他难过,他过的是什么生活呦,毫无慰藉,毫无希望,毫无抵御能力”。影片中的四个主人公何尝不是行走在荒原上孤独而又疲惫的狼,他们“胆怯孤独,粗野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乡,无家可归”。



坚固倒塌之后

影片中父子、父女、母女关系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理所当然的稳固关系,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对抗的鸿沟,各自有各自的不幸与悲苦,但个人的不幸与悲苦却成为一把利刃,刺向坚固的血缘体,父子之间是暴戾与凌辱,女儿对父亲充满着不满和厌恶,单身母亲为给女儿买生日蛋糕走了十几公里的路却被女儿扔掉,由此引发激烈的言语冲突。我们不禁要问:亲情到底是一种普遍的词语的定义还是潜意识需要的再造?或者亲情是合法重要的,那么维系它重要性和意义的到底是什么呢?这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影片中亲子之间横亘的那条鸿沟就是钱,这是巨大的异化力量。



出走与逃离

影片中,四个主人公最终乘上去满洲里的大巴,他们想去看看那个席地而坐的大象,那里或许有别样的人生式样,那里没有代际之间的冲突,朋友之间的背叛,没有欺凌和声名扫地,他们坐在大巴车上“身子任凭汽车摇晃着,内心感动这世界突然变得像大海那样宽阔了”(《挪威的森林》),他们对满洲里的期待多少有点坐在火车上的“聂赫留朵夫”——“他就像一个发现陌生而美丽的新世界的旅行家,内心充满无比喜悦”(托尔斯泰《复活》),然而,年轻时候在满洲里当过兵的王金告诉中学生韦布和黄玲:“每个时代日常差不多,稍微不同。”“回哪呢?到了就发现,没什么不一样。”影片在这里已经展现出“救赎的徒劳”,用远方和梦境去救赎已然在此轰然倒塌,无法解脱的悲剧感袭来,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救赎剩余的人生呢?正如加缪在《局外人》中所说“他于是问我是否对改变生活不感兴趣。我回答说生活是无法改变的,什么生活都一样”。这也让我想到“禅宗”对“净土宗”的反拨,净土宗追求域外净土,苦练修行,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可毕竟人不可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未知的往生时空,不可能全然舍弃当世的解脱和慰藉,时间久了,修炼也让人消沉,此时禅宗出。禅宗主张“见性成佛”,维摩诘讲经“。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所说“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意境大抵相差无几。



他们离开了难以生存的地方,因为人需要温暖”

尼采如是说。影片中几个人相约去满洲里看大象,他们都是生活中的失落者和不幸者,他们抱成一团,在暗黑的夜里交换夹克,相互取暖。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人们还喜爱邻人,靠在邻人身上擦自己的身体,因为人需要温暖”。他们在各自家庭中都是被漠视者,他们的需要被无视,他们成为阻碍的石头或者需要拂去的尘灰,他们需要温暖,需要关注,需要一个场所能练习真真正正的微笑,但是,家庭只有冰冷与沉默的四堵墙壁,他们需要报团取暖。



你看我干什么?那我该看什么呢?”

这是影片中一句对话,我痴迷地爱上了这句对话。它仿佛为我们揭示了生活的某种深藏于水草丛中不易发觉的真理,像是一句偈子,一句谶语,有时候我们目睹着草木水土,人事纷争,微笑嗔怒,目光其实都在目睹偌大的空旷,为此而迷失了自己。



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

《这个杀手不太冷》中马蒂尔德问里昂:“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杀手里昂回答道:“总是如此”。影片中高中生、无业青年、鳏居老人不正是人生不同阶段象征吗?《玩偶之家》中随着“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而剧终,清亮而坚决的关门声让我们思索:娜拉将来的路途将会怎样呢?而《大象席地而坐》的结尾也是伴随着声音:在黑暗的夜里,借助着大巴车微弱的亮光,人们下车暂缓休息,远处传来一声大象凄厉的叫声。他们终于要看到大象了,为此我感到快乐,同时替他们悲伤,因为,这个梦这么快就幻灭了,等待它们的将是漫长的熬煎和不幸。



写给胡波:

鲁迅先生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但是很显然,胡波醒了,而且彻彻底底地醒了,他走了,与其说他带着伟大作品的野心,不如说是他带着一双永远明亮的眼睛潜于地下,审视当下,拷问我们。

但我想我们都得活下去,而且是,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人是联结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悬在深渊上的绳索。走过去是危险的,在半当中是危险的,回头看是危险的,战栗而停步是危险的。”(尼采语)我想,危险是无处不在的,我们得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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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看了“大象”之后,生活会好一点吗? ——影片《大象席地而坐》杂评发布于2023-12-16 19:5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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