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们使劲将铁鞭子抽向晚霞、散出火花的时候,我将头缩进毛衣领子里,迈开步伐快速穿过南舟街中心广场,陀螺在靠近冰棱的一瞬间失去重量,就像投入湖中的石子,被深杳的寂静团团围住。穿过滨河路,左拐第一家就是“疏离”咖啡馆,我和石樵约好了在此见面,每个礼拜五我们都会在此闲扯,一个礼拜前我们刚刚吵完架,我想他今天还是会来。
推开门,一股热气让我的后背瞬间凝聚出许多汗珠,我急于脱掉大衣外套,以至于飞出去的袖子撞到两个南方人窃窃私语的那桌悬灯上,他们用一种富有杀伤力的不屑回应我。我当然也是以无辜的平和予以回馈,礼尚往来嘛。我攀上木质小阁楼,石樵正琢磨着手中的楼市传单。
月末开盘,你去不去看?听他的语气是想跟我和解。
我想去趟火星街,那里有一家钟表店,我的腕表表链丢了一环。
前天我从幸福路走回去,我挂了亭子的电话,抽着烟,我看到很多人商贩在风雪中瑟瑟发抖,但是他们好像活得很轻松,对了,修腕表配钥匙的老王也是如此,他总是哼着小曲。
我看着他的两个食指在仿原木的桌子上敲动,就像弹着一首进行曲。你记得章池吗?来的路上穿过南舟街广场时,我看到她在逛一家化妆品店。
章池?她走出那段阴影了?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停驻着一只蝴蝶。
不知道,大概吧,不过人总是要活着的,说不好,她也许很不好过。石樵大声叫服务员,来杯柠檬茶。
两年前我住在沧浪路旁的低矮的二楼时,章池已经是人生赢家,她住进自己规划好的坚固城堡里,下班回家时脸上总是洋溢出急切的归家之情,我们都看得明明白白,或许她会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爬上六楼,然后大声喊一声:“小奶狗,我回来了”,接着就投入温暖的怀抱,就像陷入暖热的细沙之中,潮水拍打着周身,她无法从中抽身。
她将感情看得太重,我们自己也知道,男人嘛,没一个好东西。我轻声说。
石樵听到这句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简直就像一个瘦长的土豆,笑起来就如同一车形状各异的土豆被倾倒进空旷的地窖。我可不这么认为,至少,我不会像她的另一半,我不会因为所谓的爱就违背契约精神,我不会背叛我的亭子,因为我爱她。而他之所以会跟别的女人走,我想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我想告诉石樵我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并不是想逃避责任,并向他说明“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立论是基于肉体之间数量不对等的紧张关系,而非从人性善恶的角度。但这时候服务员微笑着端来柠檬茶,我顺手接过水杯说,前天我说得有些过火了,对了,你计划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想起一个礼拜前石樵就在今天这个位置告诉我他们的销售中心要集体搬迁到远郊的山上,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我要获得一种机会,一种能面见J的机会,通过交谈,在他的生活中留下自己的烙印。他说他要为此抗争到底。我笑着对他说:更上一层楼,傻瓜,你最不应该相信的就是自己!你要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事物!要是我们自己可靠,怎么会一次次错过股票大涨,错过房地产低迷期,以最低的成本入手,再以最优的价格甩出去?要是自己可靠,98年你父亲也会选择调离供销社,而不是选择买断,如今成为一个酒鬼。
他滔滔不绝地向我展示他精心绸缪的计划,我们要争取自己的利益,不能像蝼蚁一样卑微,你得为自己说话,我有一条信条,就是人必须永远站出来为自己说话,告诉世界我还在这个世界上,因为世界很容易将你遗忘,你得不断提醒它。他向来知道我是一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所以他这样说既是由于义愤填膺,也是想借此机会“教育”我。
我那天要了一杯薄荷莫吉托,我将杯口紧挨着鼻子,嗅着薄荷的凉意,其实你要承认,我们都是蝼蚁,就算你提醒它,它照样会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那天真正让他感到不爽的不仅是我提到他失业的父亲,我当时形容为“酒鬼”让他回到了某个极其焦虑、恐惧的时刻,我想他大概是想起了家当物件碎裂的声音和母亲流血的头部。但他与这种时常闪现的画面已经能和谐相处了。问题的关键在于当他说他急切想牺牲自己,我追问他为什么要牺牲,他竟然说想要牺牲来让世界痛苦一场,他的原话是“我发现很多人已经不会哭了,我想争取见一面J,无论他和善还是暴戾,我只想抱着牺牲的决心见到他,并让他开始哭一会”,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妄想再次教会人们哭,更何况是以这种暴露自我的方式,如今暴露就等于牺牲,他说的牺牲从来不是危言耸听。98年到现在就像一个世纪一般久远,人们已经习惯于在脑海中想象J,那个有男性喉结,声音浑厚,重新掌握杀伐大权的形象,而不是去见他,准确来说,南舟街的员工们早已忘记了J的肉身意象,他们只是像钟表的零件一样工作,而真正起作用的就是如同时间一般的J,他赋予了钟表意义。
当他说完要让教会人哭时,我觉得荒唐极了,我骂了他一句:你个傻×。
我的这句话让他一晚上没睡好,其实这句话是我的口头禅,我就像一个僧人一样,负责用这句话点醒那些胡思乱想想要见“J”的人,为什么我要这么做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但我强烈觉得我应该这样做。
石樵比上周冷静了许多,我见到J了,他笑得有点勉强。那好啊,你终于见到他了,这件事该告一段落了,我们该去火星街修表链了,我们向外走时,摸摸日渐稀疏的头发,在虚空中正了正并不存在的帽子,裹紧领子,我乜斜一眼石樵,他比上周更加憔悴,我发现我们两个在去火星街的路上同时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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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晚烛将尽发布于2023-12-16 19:5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