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界告别--中华百科

向世界告别

奶奶生于丙子年正月初九（阳历1936年2月1日），在家乡，正月初九被视作大节，这一天俗称“上九日”，九在中国人心目中有特别的含义，九即为“极”，以九始而以九终，九九归一，奶奶完成了自己生命的回归，重新回到了原点。奶奶的一生经历抗战时代、新中国成立再到改革开放，历经30364天，她遍尝人间的极乐与苦辛，她有过快乐无忧的童年，奶奶常常回忆起自己的爷爷对她的宠爱：爷爷是远近闻名的木匠，那时，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受人尊敬，待到下雨天，乡人会集在爷爷家，喝酒、玩铜牌，我就睡在温暖的炕上，看着烛火冉冉，被笑语萦绕，若是饿了，炕下的案几上摆满了“粑粑糖”，火盆里燃着木炭，伸手可及，不一会儿会从厨房端来一瓦盆热气腾腾的蒸鸡，屋檐下的烛火将一直从黄昏延展到夜半时分。但童年之乐的是短暂的，奶奶要为出嫁作准备，她仍然是听了自己爷爷的建议，裹了小脚，多年后的阴雨潮湿的夜里，她总会因为变形的骨头刺痛而呻吟。奶奶十六岁嫁入我们家，她戴着凤冠，翠凤衔珠，金钗缀蕊，翠叶如云，嫁入我们家第二天，她卸下首饰，进入厨房，为公公婆婆擀了一片透薄如纸的面。太奶奶是家族极有声望的人，她言辞切直而厉，然待人极爱，每每告诫奶奶，做饭要多预留一人之量，以备乞讨者之需，奶奶多年后提起她的婆婆，全是敬佩和夸耀之辞，奶奶从她身上继承了大家族仁爱的血脉和传统。不仅如此，太奶奶懂接生，接生村中后辈数人，奶奶也继承了这一手艺，多年后，奶奶为我讲述这段故事时说：将来我走后，要用红布将手裹起来，免得到那边去被人砍掉。奶奶去世那天下午，大概是预感自己行将不久矣，她吃力地告诉姑姑和叔伯们：用红纸裹着我的双手。奶奶一直记着这件事，她仍然将接生视为不洁之事，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迎接、救活了无数新的生命，这是多么伟大的举动。

一个礼拜之前，我回到家中，奶奶那几日身体虚弱，无法透析，心脏沉积了大量的钾，因而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似乎在做一个长长的梦，清醒的间隙，口中呓语着：我走了好远，我们当时都问奶奶，你走在哪里走了好远？奶奶回答说：世界。当时我们都放声大笑，我笑称奶奶简直是一个诗人，竟然说自己在世界上走了好久，一个礼拜后，奶奶驾鹤西去，从生到死，她真的走了良久。

19日凌晨，村中给事主持下葬仪式。奶奶的儿女、孙子们身着孝服，头披孝巾，跪在灵柩旁，唢呐声幽咽响起，穿透尘土，穿透初融的冰河，穿透黄土高原二月凌厉的风，灵车缓缓前行，我们佝偻着身躯，以最接近土地的方式，放声大哭。

奶奶这一生不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三年非常时期，爷爷奶奶啃树皮，吃糟糠、挖菜根，节省下靠挣工分换来的粮食养活了六个孩子，这六个孩子无一饿死，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奶奶对爷爷扶持有加，爷爷驾车押送运输，耗费体力，奶奶坚持为爷爷单独做饭，家中零星面、油都是爷爷专属，自己从不多吃一口。三十多年后，爷爷罹癌，奶奶和衣而睡两年有余，夜里爷爷稍有呻吟辗转，遂起身相扶持。

奶奶一生最怕麻烦别人。两年前，奶奶患病，从此不能行走，无法自理生活，需隔日去医院透析，每次，叔叔将奶奶抱至轮椅，穿戴整齐，至医院，抱到病床，四个小时的透析，奶奶很少叫护士帮忙翻身，而护士悉心照顾有加，奶奶每次都会夸赞护士：太对不起这些孩子了，我们当时不曾理解，告诉奶奶，这是她们的工作，是她们该做的，但奶奶仍然每次愧心不改。

送葬队伍仿佛走了几千年，这短暂而漫长的行程，招魂幡浮在清晨清寒的空气中，棺木缓缓落入土地，那一刻，我对着幽深的墓穴喊道：奶奶一路走好，不要怕，慢慢走。此时，我想，奶奶将安然长眠地下，属于土地的儿女最终回到了土地的怀抱，奶奶回到了爷爷身边，回到了“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的大地，“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归宿，而奶奶完满地往生了，开始了新的生命。奶奶爱子爱女如一，不加偏袒，亦恐儿子们因利失和，而幸运的是，他的儿孙们都和气持事，相互体谅。

奶奶最能跟随时代，接受新鲜事物。会用手机，拨通儿女们电话，能与众孙视频聊天，奶奶曾说等我结婚时她要上台讲话，可如今已溘然长逝，痛！当坟茔土堆隆起，我想起奶奶前不久教给小妹的古老游戏口诀，想起奶奶曾经画下的骏马、兔子和中国结，她时常背学堂中学习的百家姓、三字经和好娃娃书，她热切希望着她的儿孙们努力学生，追求知识，成才成人。

庄子说死生不过是形式的转换，以此语送给哀毁骨立的叔叔们“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

《庄子》

（人生天地之间，如同一匹白色的骏马跳过一道沟壑，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突然间生命来到了世间，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世间，转化而生，转化而死。生命死了，同类的生物莫不哀伤，人类则莫不悲恸。岂不知，死不过是解开了天然的生的束缚、活的累赘。生命的来去，纷纷然然，婉婉约约，魂魄来来去去，身体都跟随了它。生命的运化最终都回归了本原！）

祭曰：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稻粢穱麦，挐黄梁些。

大苦醎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

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

粔籹蜜饵，有餦餭些。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