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问题的问题

看完2小时23分的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心里一股明明白白的愤怒渐渐笼罩着浓重了起来，似乎睡不着觉，便找来老舍先生的原文参照阅读，读罢再想想鲁迅先生，突觉距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不怎么遥远，甚至还生出一些错觉：仿似我是当时穿长衫或者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的一粒微尘，虽然极微小，在时代的空气中飘忽不定，动荡不安，但就其所落脚的方寸之地，放大来看，不得不说它仍有十足的磁力，影响着周遭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的聚合，便激荡起了时代烟云之下的众生统一的面相，这面相，有如偌大的荷叶，遮蔽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因此，雷电轰然，沛然雨作，但根部依然干裂，它维系着微弱的脉动。可悲的是这众生面相，而今依然清晰可鉴。

树华农场——黑白色的“世外桃源”

“任何人来到这里——树华农场——他必定会感觉到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战争，和战争所带来的轰炸、屠杀，与死亡。专凭风景来说，这里真值得被称为乱世的桃源。”开篇，老舍先生如是说，电影导演梅峰以黑白色调贯穿全片，除了宫门窗牖、灯笼对联等喜庆时刻凸显的红色，黑白色也是我们民族的底色，张艺谋导演大概是慢慢理解了红色不是我们文化的唯一底色，因此他走向另一个极端，在《影》当中以“水墨”“八卦”来讲述中国传统，但看完之后，令人失望，他长于摄影，但镜头背后的东西，理解并不是很深刻。小说与电影的时间设定在40年代，正值抗战，在如水墨画般静谧安详的农场之外，影片偶尔通过人物提到了当时另一种惯常：“轰炸”“死亡”，外面的抗争的、牺牲和呐喊都是令人沉重的、带有血色的红色，而树华农场则是一幅文人写意画版轻松自在，它仿佛令时空发生了某种扭曲和停滞，显得格格不入。老舍先生写道：“前面是刚由一个小小的峡口转过来的江，江水在冬天与春天总是使人愿意跳进去的那么澄清碧绿。背后是一带小山。山上没有什么，除了一丛丛的绿竹矮树，在竹、树的空处往往露出赭色的块块儿，象是画家给点染上的。 小山的半腰里，那青青的一片，在青色当中露出一两块白墙和二三屋脊的，便是树华农场。江上的小渡口，离农场大约有半里地，小船上的渡客，即使是往相反的方向去的，也往往回转头来，望一望这美丽的地方。他们若上了那斜着的坡道，就必定向农场这里指指点点，因为树上半黄的橘柑，或已经红了的苹果，总是使人注意而想夸赞几声的。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或遇到什么大家休假的日子，城里的士女有时候也把逛一逛树华农场作为一种高雅的举动，而这农场的美丽恐怕还多少地存在一些小文与短诗之中咧。 ”农场依山傍水，物产丰富，正如剧中丁务源所说：“这里物产丰富，人杰地灵”，然而，碧绿而雅静的河水、肥美的填鸭、松花鸡、令孩子们兴奋的大鸭蛋、各色时令鲜花都在黑白色彩中显得虚幻，本来缤纷繁盛的景象失去生长的光泽，给人以一种静观的启示。

丁务源——学会真诚地虚假

丁务源，丁主任，农场的管理者，受到场长的委任，实际掌控着树华农场。电影开篇，丁主任认真洗漱，穿上“黑白分明”的长衫，系上扣子，在镜子前练习一声“三太太”随后拿捏衣领和袖口，揣了怀表，带着“人事”去见场长夫人“三太太”。电影中，范伟将丁务源的脾性、作态和神貌拿捏到位。“四十来岁，中等身量，脸上有点发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务源不是个俊秀的人，而令人喜爱。他脸上那点发亮的肌肉，已经教人一见就痛快，再加上一对光满神足，顾盼多姿的眼睛，与随时变化而无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讨人爱，而且令人信任他了。”范伟扮演的丁主任与老舍先生的描写完美契合。

丁主任极具语言天赋，他善于说““是呀”“要得么”“好”等虚词，并且能适时地插进去，配合以他无处不在的微笑和从容，并且，通过这些具有地域色彩的虚词，他时不时笼络工人，和工人称兄道弟，使得本来想辞职的人也反思自己辞职的念头是一时冲动，遇到工作时间工人打麻将，他不仅没有呵止，反而加入其中，非常“合理”地赢得工人的钞票，并让工人们心服口服，工人半夜偷鸡蛋、卖猪菜钱中饱私囊，他保护其“合理权利”，表示卖猪菜钱一概不要。“他的长袍，不管是绸的还是布的，不管是单的还是棉的，永远是半新半旧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远是比他的身材稍微宽大一些，于是他垂着手也好，揣着手也好，掉背着手更好，老有一些从容不迫的气度。他的小褂的领子与袖口，永远是洁白如雪；这样，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块油渍，或大襟上微微有点折绉，可是他的雪白的内衣的领与袖会使人相信他是最爱清洁的人。他老穿礼服呢厚白底子的鞋，而且裤脚儿上扎着绸子带儿；快走，那白白的鞋底与颤动的腿带，会显出轻灵飘洒；慢走，又显出雍容大雅。长袍，布底鞋，绸子裤脚带儿合在一处，未免太老派了，所以他在领子下面插上了一支派克笔和一支白亮的铅笔，来调和一下。他老在说话，而并没说什么。“是呀”，“要得么”，“好”，这些小字眼被他轻妙地插在别人的话语中间，就好象他说了许多话似的。到必要时，他把这些小字眼也收藏起来，而只转转眼珠，或轻轻一咬嘴唇，或给人家从衣服上弹去一点点灰。这些小动作表现了关切、同情、用心，比说话的效果更大得多。遇见大事，他总是斩钉截铁地下这样的结论——没有问题，绝对的！说完这一声，他便把问题放下，而闲扯些别的，使对方把忧虑与关切马上忘掉。等到对方满意地告别了，他会倒头就睡，睡三四个钟头；醒来，他把那件绝对没有问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等到那个人又来了，他才想起原来曾经有过那么一回事，而又把对方热诚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边。及至那个人快恼了他的时候，他会用农场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天下事都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根本不去办。 ”丁主任的口头禅除了那些随处可用的语气词，还有“绝对没有问题”，他仿佛主导着树华农场以及它之外的事物。“丁务源是哪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无别——的乡亲。”丁主任让我想起两千多年前庄子笔下的“曹商”，曹商讽刺庄子“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看得十分透彻，回答极其犀利，“秦王有病召医。破癕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两千多年后老舍先生在身边不时遇见“曹商”，故而写之，又七十多年，读者见之如见家常老友，真乃巧合也！

丁务源何以如此八面玲珑、与不同身份、层次之人迅速打成一片，大概是与我们文化传统中国人大都喜欢“面子”和“好话”是有关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一种变通的智慧，但更多的情况是：“事情”怎么样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去“做”它。中国人没有听真话的习惯和勇气，但会经常说：“你说，不碍事”或“实话实话”“我想听真话”之类，在这片土壤上，你“较真”，你讲道理，讲真话，最终都不得好下场。徐贲说，这是一个人人心知肚明的“假面社会”，不仅要假面，还要你优雅地假面，真诚地虚假。身边无数“丁主任”会告诉用“你太孩子气”告诫你，毕竟“都是为你好”，我们似乎无法拒绝这种长辈式的箴言和谆谆教诲，我们无法拒绝一种有利于自己人生的道路，我们很难理解“为你好”其实是一种毒害的逻辑，毕竟，谁会承认自己的父母的教导是想要致我们于死地呢？

秦妙斋——流氓与文艺的溃痈结合

秦妙斋是小说和电影当中塑造得比较成功的另一类人物。“秦妙斋从十五岁起就自称为宁夏第一才子。到二十多岁，看“才子”这个词儿不大时行了，乃改称为全国第一艺术家。据他自己说，他会雕刻、会作画、会弹古琴与钢琴、会作诗、小说，与戏剧：全能的艺术家。可是，谁也没有见过他雕刻，画图，弹琴，和作文章。 ”秦妙斋懒惰、不学无术、口若悬河、坑蒙拐骗但同时又饱含激情、极具煽动力，因此他进入农场，和丁主任“相见恨晚”，嘴上时常挂着“文艺”和“批判”，让从没见过世面的农场工人感到惊讶和佩服，他自诩为第一流的艺术家，告诉丁主任：“艺术家和秦妙斋老得一块儿喊出来；一分开，艺术家和我就都不存在了”，他从来不在艺术上下功夫，但自视甚高，常说自己“怀才不遇”；他自私而无情，为了自己的舒适，鼓动工人赶走新来的主人尤大兴等等，他戳中了当时一部分附庸风雅的知识分子的软肋，但戳中软肋有什么用呢？“知识分子”一旦无赖起来，就将毫无畏惧，除了怕死和怕缺钱。

当下，有没有这种披着文艺外衣，打着艺术旗号的流氓呢？大概没有吧！

尤大兴——失败的实干家

曾经留学英国的专业人士——尤大兴在农场亏损严重时上任，他懂技术，力图力挽狂澜，扭转颓势，使景色宜人、物产丰富的农场重新焕发生机，实现盈利。他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先从“人事”入手，辞退问题员工，整顿劳动纪律，惩处偷窃行为，并以身作则，亲自劳作，整顿过程不易，但好在情况有所好转，但他未料到“后院失火”，尤太太收受贿赂，秦妙斋鼓动工人造反，贴大字报、大喊口号“打倒尤大兴”，一场即将成功的改革就地夭折，失望离开。他的失败其实早已注定，丁主任仍旧统治了树华农场，而他，一个接受过新思想和新式教育的人，之所以失败，就在于他不懂“人事”，在这个人情社会中，技术、实力有时显得苍白，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一句“搞好人事”。正如丁主任说：“人事，都是人事；把关系拉好，什么问题也没有！酒力把他的脑子催得一闪一闪的，忽然想起张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问题！”

问题到底是什么？

小说题目是“不成问题的问题”，那么，问题到底是什么？什么又不成问题呢？小说当中说“这一些设备，教农场至少要用二十来名工人。可是，以它的生产能力，和出品销路的良好来说，除了一切开销，它还应当赚钱。无论是内行人还是外行人，只要看过这座农场，大概就不会想象到这是赔钱的事业。 然而，树华农场赔钱。 ”电影最后，三太太问丁务源：“你说农场的果子结得这么好，怎么还赔钱呢？”问题出自哪里呢？试着总结如下：

一、“是非”不是问题，掉面子才是问题。

二、真话假话不是问题，说错话才是问题。

三、做不做事不是问题，会不会说话才是问题。

四、家国灾难不是问题，混口饭吃才是问题。

五、规则不是问题，交情才是问题。

六、事实不是问题，态度才是问题。

七、艺术真假不是问题，为我所用才是问题。

八、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才是最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