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暑气灼人,高考还余二十来天,虽未“背灼炎天光”,但整日课业负担笼罩,学生疲累不堪。课堂练习试题,碰到余秋雨《文化苦旅》序,讲授中直言对余秋雨先生之文不喜欢,台下寥寥几人点头附和,似乎与我“心有戚戚焉”,我想点头者未必真有共鸣,下课铃响,回到办公室,思索我何以不喜欢?除了说出“回味不深永”“带点酸味”好像再说不出令人信服的原因,大概极大的原因出自我个人的偏见,但转念一想,偏见又如何,人生在世,谁能无偏见,尤其对于读书而言,皇皇巨著,不合胃口,弃之不顾未尝不可;无名之作,如入我心,自然细致嚼来,慢慢下咽。更何况,这是对书,不是对人,也能令人宽慰。但“偏见”也总得有生发之地,有个由头。正好追溯过去,且就回过头看看吧。

初中时,虽物质条件达不到优渥,但想买书还是能如我所愿。问题是我在镇子上学,镇上仅有的一家书店多以字典和教辅资料为主,鲜有趣味,后来,校门口除了卖烧烤的摊点,渐渐不定期会来一两家卖书摊位,当然,书籍以盗版为主,彼时网络小说方兴之初,韩寒、郭敬明、安妮宝贝永远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大多十块一本,纸张轻薄;另一类等而次之的书籍是成功学著作,如《智慧背囊》《人性的弱点》等,初次听到这样的书名,以之为镜,瞬间觉得自己鄙陋浅薄,缺乏明智,毫不犹豫买了一本《智慧背囊》,大约两小时读完,再没有读第二遍,以后多少年里,我的身体已经随身携带此背囊,但遗憾的是智慧并未增加。此后,我常光顾书摊,但书商也深谙赚钱之道,什么书卖得火,就多拿什么书,找寻下来,并未读几本真正的好书。那时的学习从没有课外班,作业用点心的话在学校能很快完成,有比较富裕的时间,而又未见过许多电子产品,更谈不上依赖,所以,闲暇时间总有些无聊,读书是最好的消遣和放松。在书摊上流连而未实现的心愿,我仍记在心里。大约是初二,我住的大院里来了个比我大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子承父业,收废纸废铁,偌大的院子,风一来,纸张就化作鹅毛,纷纷扬扬。他也收旧书,为了防潮,所有旧书都堆在院子一角的石棉瓦下,周围用纸箱做了很潦草的遮挡,而他因为年轻,又好交友,晚上院子里黑黢黢一片,他的屋灯经常暗着。有一次我打着手电路过这间简陋的“书房”,突发奇想,试着将头挤进似挡非挡的围墙,发现四周书籍整齐垒砌,而中间形成了凹陷,杂书都在其中,像发现宝藏一样,我将自己陷入这杂乱的凹陷中,打着手电筒搜寻,一直到手电筒罢工。有了这一次成功的经验,后来就更加顺手,看完一批,偷偷返还回去。就这样,《中华上下五千年》《论语》《史记》《子夜》《莫泊桑小说》《冰心散文》《泰戈尔》等一批书和陌生的人进入了我的世界,像一束光刺中了我,这些阅读补充了小学时期《十万个为什么》《世界未解之谜》《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射雕英雄传》等相对单一的阅读(镇中心小学后来改名爱民小学,据说是由中央某部援建的,当时也捐赠了一批书籍)。此外,这些旧书中常有高考结束被扔掉的高考报考指南之类,藉此我也了解到中国诸多有名的大学和专业。上高中后,学习相对比较紧张,但读“闲书”是一直坚持下来的。那时,县城书店书目很多,文学、哲学名著和教辅资料旗鼓相当,如若手头紧张,不买也行,可以待一下午翻阅那些书籍,不要挡着道,影响别人买书即可。记得那时余秋雨很火,在散文类书架上,他总是占有相当大的位置,而且一旦卖出,马上会有未拆封的候补新书上任,那时我也心向往之,记得翻过《霜冷长河》,几个小时,走马观花,读完后,好像未觉得有几分触动。那时我买书有个习惯,这个习惯延续到今天:在书店快速翻阅,觉得我有可能多读几遍的就买,翻完不想再读下去的坚决不买。大概那时我很是浅薄,在余秋雨先生那里未讨得同情,转而翻阅他人,翻看了鲁迅,彼时鲁迅于我来说太过于遥远和深奥,也未过多停留,周作人、沈从文、汪曾祺、史铁生、龙应台、毕淑敏,倒都翻了翻,最终决定买了一本名为《中华散文大全》的和本,既有古代散文,又有现当代,名家名篇基本都涉及其中,我感觉自己收获了一大至宝,喜不自胜。买回去当天下午,我就迫不及待地趴在床上开始阅读,文言部分得花点时间,而我又心急,所以从现当代读起,到现在还有些印象的有:周作人的《初恋》《故乡的野菜》,胡适的《我的母亲》,丁玲的《三八节有感》《风雨中忆萧红》,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汪曾祺的《跑警报》等,其中印象最为深刻是巴金纪念逝世六周年妻子的散文《怀念萧珊》,读完伏床大哭不已,我也说不清楚缘由,只不过感觉内心有无数东西翻涌着,要喷将出来,难以压制,时至今日,当时阅读时心之履迹和读后涕泗交流的场景,再后来,这种阅读体验极少发生。


还记得一次,同桌王同学是一位女生,大约是端午或者什么节日放假,她要去银川和打工的父母团聚,当时有些焦虑,对解答自身相关的人生问题有迫切的需要,于是委托她去大书店带一本《金刚经》或《心经》,大概是课上听哪位老师说起《金刚经》/《心经》有助于解答人生种种困惑,将人带离苦厄,具体情形现在已全然记不清了。那个短暂的假期天天盼望开学见到她,拿到《金刚经》,仿佛人生即刻就要获得解脱,但令人遗憾的是,假期结束,见到王同学却并未见到书,据她说书店并没有此书,如今想起,或许她所到之地的书店也如同镇上书店一般大小吧。


读大学时,书读得杂而乱,时而翻看哲学,时而翻看社会学,小说、散文、诗歌是专业,自然必不可少,往往是由老师的介绍延展开来,也受时风和身边同学的影响,民俗学、人类学等都有涉猎,既没有做到博,也没有做到精,读书多少还是有些功利心驱使,读得并不好。直到工作后,虚荣心渐淡,读书大都出于自己迫切的需要,总而言之有两种选择,一是站上讲台就明白首先得自己胸中有墨,而自己很有欠缺,中学语文老师对读书要求比较高,既要博览群书,又要有专精深研的功夫,因此为讲好课而读,侧重实用,遇山攀援,遇水行舟;二是为了自己,为了满足自己想要弄清楚人生许多事情的渴求,为了平复自己内心常有的喧嚣,为了找寻这短暂人生的一个比较确切的意义,这类阅读往往令我废寝忘食,也是我自己真正投入自我生命去读的内容,试图了解不凡之人的成长之路,感受他的伟大和有限,就读《卡尔·马克思传》、《毛姆传》《存在主义咖啡馆》《苏轼传》之类;想从遥远的过去和他处获得使自己平静的力量,就读《庄子》《维摩诘经》《禅宗公案》《人生的意义》(伊格尔顿)《尼采》之属;想过一种别样的生活或者看看不同的生活,就读各类小说,公路堵车、形体幻化、爱恨别离都体验一番;若想建立属于自我的视角,观照生活,就读诗,读不同国度、文化背景和生活经历的人对于生活的捕捉和灵感。然而,读了不少,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心中时而会有交响乐团奏鸣(佩索阿语)。特别要说的是,鲁迅是不可能不读的,因为他就在那里,几乎所有的问题,他都替我们想过、写过,尤其是当遇不平事,回味鲁迅杂文和小说,最后来来一句“他妈的”和鲁迅先生隔空致意,也算是困顿中的爽快。

直到前几天读到张中行先生的《试论人生》和《知的探险》之前,我的阅读不仅确实是杂乱无章的,而且在心中的体认也是纷乱的,我也不知道这样阅读是好是坏,它究竟有何指向,有何意义。其实,知道张中行老先生很早了,高中时读季羡林散文就读到过,上大学后,院里有好几个老师表达了对张中行的景仰和喜爱,自然受到影响,读了他的《禅外说禅》,只觉得将禅讲得亲切,语言如话家常,《负暄琐话》记得只读过一半,近几日偶然重新翻开,真正发现了他文字简淡之美。话又说得远了,在《知的探险》中,张老谈自己当年顺应时风,想要在考证上下功夫,拟定了《九鼎考》的题目,可“心里忽然起了大波澜”,问自己“弄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他说“我们活着,置身于人生之中,总应该先弄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或者说,人生问题是切身的,九鼎问题是身外的”,读到这一句话才有种豁然开朗之感,才真正弄明白自己的阅读选择不正是张老说的为弄明白人生吗?我也是“大学毕业前后,忽然有了想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怎样活才好的相当强烈的求知欲”,并在教学间隙让这些问题激荡着自己、冲刷自己也丰富着自己吗?面对人生,首先应该是真诚的,坦荡的。由此,我想我不大喜欢余秋雨先生文章的原因或许与此相关:缺乏真诚,离“我”太远。当然,这仍然只是我浅狭的偏见罢了,而我未必就做得到。
说到这里我想到魏晋时代,那个疯狂而可爱、虚伪而又真诚、高蹈又世俗的时代,在巨大的外在压力下,一批“觉者”袒裼裸裎、饮酒服药,群猪共饮等放诞行为的背后,是他们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和探索,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呢?该怎么活在这个世界?其实今人无法逃避这历史给予的“影响之焦虑”,这是巨大的阴影,也是我们求知的动力。
《世说新语容止》中记载“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是说会稽王司马昱如炬如灯,光彩照人,我想阅读于我而言,大概类似于此,让昏暗的生活生出一丝色彩,照亮一些角落。那么,就毋庸多说,就去读吧,就去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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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杂感——个人阅读批判发布于2023-12-16 19:5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