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阵阵

书房的窗户朝南，阳光可以涌进大半个屋子。午睡的时候，把窗帘全然拉开，不加任何遮挡，阳光就可以晒到床脚；下午四五点钟，如果要坐在书桌前，就得半拉窗帘挡挡直射的日光。在冬日，将身体烘得暖暖的，是难得的幸福；有所遮挡，穿过楼房缝隙，在隐约中找寻的远山头顶的光晕，也是别有意趣的。

我姑且称为书房的地方，其实只不过是一间小卧室，房东在临窗的地方打了一套延伸出来的窗几，可以用作书桌，两侧是对称的书架，里面塞了一些杂乱的书。坐在桌前，可以看到清早淡蓝色的天际，也可以目睹盛大的日光逐渐暗淡、缩减，最终隐藏的历程；由于临窗，隔音也不是很好，能听到楼下拥挤人群中的挪动的车辆的鸣笛，和西北人惯有的洪亮的交谈声，一天从这里开始，感觉到的是充实和真切。

书房临街，楼下就是菜市场，卖菜者大都用响亮的小音响连接着自己的手机，收款到账的声音彼此交叠，起伏不已，无论是几十几百还几块几毛，接收时都大声宣告，毫不羞怯，一起累积着日常生活的厚度。菜市场热闹的杂音充实着城市的内在，它也早已与我和谐相处，甚至有些时候成为伴我入眠的有序节拍。人声沸腾，来来往往，有一种可以捉摸的生活气弥漫，这是自己也踏实生活的明证。

周末午睡正酣时，有几声雄厚而嘶哑的叫声传来，急促，不安，显得刺耳而悲情，与宽厚而多声部的菜市场的曲子不曾洽合，在城市热闹的氛围中显得尤为突兀。我知道，这是对面楼窗台上的鸡鸣声。

两三个月前的一个清晨，我坐在书桌前，心中无所思，抬头向外望去，目光正好落在对面一家的窗户上，狭窄的窗台上似乎有一个鹅黄泛白的点，觉得可能是一个还未生出枝芽的小盆栽，但未几就发现这个“小盆栽”在左右闪动，擦擦有些哈气的玻璃，定睛凝神，发现那是一只乳毛遍身的小鸡，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悬了起来。对面也是老房子，窗台不过一拃，这只小鸡能隔着窗户看到室内，大概它还不知道，隔在自己眼前的透明的事物像墙一样坚实，所以不停地左右踱步，上下求索，想要进得屋里去。此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此屋主人养了一只宠物鸡，不小心将它关在窗外吧？窗台上挪步无异于高空走钢索，身临悬崖，步步惊心，稍有不慎，掉落下去，必得粉身碎骨。主人真够粗心的，既然选择要养，也得对它负责啊，想着想着，有些对他（她）的不负责而气恼。

过了好几个回合，小鸡还在徘徊。回想起我小时候，一到春天，家里就买来许多小鸡仔，傻乎乎的，没有分辨力，好奇心还很重，将它放在高处它一定会义无反顾的扑下去，从不知人间艰险。莫非这只鸡有神力，或者是少年老成，心性早已成熟，过分的好奇心早已堙灭，所以不去尝试向临街开阔的那一侧纵身一跃的快感，只是想着穿过玻璃找寻一个不大关心自己的主人？觉得奇妙，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有一根细细的白色绳子，拴在在靠近玻璃的一侧的腿上，另一端通过窗缝延伸到屋子里。小鸡的命运早已牵绊在温暖的室内的某处，大概是绑在一盆硕大的绿植的盆子上吧。没必要再为它将要面临的危险而忧虑了，此时我倒觉得待在窗外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它能听到更丰富的声音，也能呼吸到新鲜空气，它的鸣叫有整个开阔的天地做回声，不至于因为搅扰得屋子里的人心烦意乱而驱逐踢打，无处躲藏了，这也算是牵绊中难得的自由了！

之后的清晨，时常听到它在隔街的窗台上鸣叫。打小生活在城市里，但它仍然延续着祖先们的基因，很早就开始打鸣，这农业时代的记忆在打鸣声中得到确证，人早已丧失对时间的确认的能力，除了依靠手机之外，别无他法，但这位被抛入城市的鸡并没有忘本。

近几日，它鸣叫得更加频繁了，或许是因为周末在家，所以它的日常鸣叫恰恰被我捕捉到了而已，总之，当我从午睡中惊醒，走下床去看它时突然发觉，自从确认它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危险之后，我已经很久不曾注视过它了。细看时，发现它的毛色已经完全脱离了童年时代的稚嫩，可爱的鹅黄消褪了，周身都是硬朗的洁白的颜色，翅膀处杂着几根黑红色作为点缀，那展露雄性气概的鸡冠在深冬变得更加热烈，它像一只踌躇满志的将军一样踱步，满是力量却无法去战斗，没有鼓腮冲冠而来的对手，更没有顽皮的小孩子手持树枝的挑逗，在这里，甚至连假想敌都是不存在的，这天然累积的荷尔蒙大概只能依靠错乱时空的鸣叫去发散吧？或者是，它已经料想到自己的宿命：隆起的肌肉里藏着杀死自己的一把利刃？鸣叫声里，有它对死亡呼唤的不甘回应？

鸡犹如此，人何以堪？短短几个月里，它已在窗外度过了环堵萧然、毫无乐趣的童年，进入青年时代，不知它有没有“共知人事何常定，且喜年华去复来”的感觉，命运又会给予它怎样的轨迹呢？这是无从得知的，但可以确定无疑的是，看着它一日日的壮大丰硕，人可以真切感受到时间的无情流逝，除了照镜子、翻相册，人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在不断衰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