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20万字的新作《人生的容量》几乎一口气读完。近来正在给高三上网课,时间紧,任务重,难得这一天里暂时没课,打开书,深呼吸一口,其间除了应对一日三餐的锅碗瓢盆,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一以贯之了。

晚上甫一读完,书还没来得及合上,妻子发来一则视频,并且“实时督战”,让我必须认真看完。好吧,打开视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11分钟的视频里,主播以画外音的方式叙说着“二舅”的故事。一个古老村落里的“天才少年”在一次农村医疗事故之后落下残疾,被迫放弃热爱的学业,辗转腾挪,抚平创伤,凭借心灵手巧和对生活的满腔热爱而为日渐凋敝衰老村落点缀着希望,在这个图像纷繁,机械复制、批量生产早已成为现实的时代,他近乎固执地用双手画图纸、刻云纹,打柜子,修电器,固守在村子里,他修理每一件器物,大概都是对这个电子时代裂缝的修补,那些城市化过程中的“剩余人”正在裂缝中老眼昏花,步履蹒跚,正坐在自己的黄昏时刻上摇晃,也见证着土地的黄昏。

看完我对妻子说这不就是“人生的容量”吗!两个文本毫无预计地相遇了,互文互证了,一个是传统的文字文本,一个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音频图像文本,出自同一时代的两个作品似乎就是一部“阅读变迁史”,形式虽不同,但魅力都来自生活的本真与叙事的魔法,这些带有明显个人“私人生活”印记的真诚叙事背后,文本的“灵韵”(本雅明语)被激发出来,萦绕在左右。个人化叙写的背后是时代的洪流滔滔向前,它足以淹没许多细小的、琐碎的人事,让存在变成虚无,甚至“查无此人”“死无对证”,在宏大历史遮蔽的角落里,无数普通人和伟大人物一样随着地球的自传,受制于地心的引力,无法跳跃,老实挣扎,而且困顿更多,烦忧不少,可是这些,如果不被叙述出来,历史滚过的尘埃就会笼罩,别说用力呐喊,人都不知你身在何处。《知北游》中北海神说:“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恢弘的视野,震彻山河的呼唤是需要的,但也更需要私人化的视角、小人物的群像来观照恒河沙数之百姓,也不妨为“历史”二字添些真实而丰富的注脚。

老赵在《人生的容量》后记中写道:“我当然知道,自己的人生经历既无高光时刻,也无华彩乐章,‘旧’由我这样的人来‘怀’,就如同‘平胸的舞娘跳脱衣舞’,是很容易被人笑话的。但问题是,虽然寒酸,尽管平淡,却总有一些瞬间或片段让我感到神奇或不可思议。它们在我的记忆深处哭着,笑着,叽叽喳喳着,仿佛要破门而出,又仿佛是要让我另眼相待。实在嫌它们闹得慌时,我就只好把它们拽出来了。”这其中当然有老赵的自谦,他那屡败屡战的考学生涯、师友交往经历已千回百转,不同寻常,一辈子活成了别人好几辈子,但我更体会到了他作为理论家理性驱车之余的感性奔腾,就如同他评价我们西北评论家雷达先生写散文“其实就是李贽‘童心说’、苏轼‘文说’的现代版”,所谓“绝假纯真”“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老赵的散文何尝不是如此?

再说回老赵。老赵本名赵勇,是我的大学老师,叫他老赵并不是我和他有多熟络,而是毕业后时常想起他课堂的片段,翻看他的公众号,觉得亲切自然,时常忍俊不禁,“老赵”这个词就如“水之就下”,跳将出来,止也止不住,故如此呼他。老赵当然不记得我,15年,正值大二,老赵给我们上《文学理论》和《大众文化》两门课,印象中一门必修一门选修。老赵拥有那个年龄人不常有的茂密发量,而且黑发如海岸线向前涌,基本要遮住厚镜片,人看着很真诚,最关键的是他开口成章,幽默不断,很受学生欢迎,当时全文学院百号人一起上课,那么多学生,我又籍籍无名,也很少和他私下交流,他怎么会记得我呢?毕业后再很少接触系统的理论训练,但一些很重要的思想家的名称却是从老赵课上听得的,比如“法兰克福学派”“本雅明”“阿多诺”“马尔库塞”……记得当时老赵为我们发了打印版的理论资料,《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是认真读了的,《狱中札记》也读了一部分,其中观点早已忘记,剩下的书目也许没读吧,但西方马克思主义这些重要人物的名字留在脑海中了,刚工作那两年里,零敲碎打地读了本雅明的《单向街》、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还记得当时对处于单向度统一化的政治、历史、文化中的人的未来忧心忡忡,后来觉得应当“大而化之”先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就读了伊格尔顿的《人生的意义》和约翰·科廷汉的《生活有意义吗》,读完发现光是去对着书本“格”出意义,非得把自己格出血来不可,再后来,慢慢发现,精神的困境既有战略根据地转移的天然不适,也有时代的苦闷,而人生的意义需要在行动中去找寻。《人生的容量》中没有谈自己如何思考人生的意义,但所有的经历都构成了平淡人生的不凡体验,都为自我的实现注入了营养液,都从实际的角度建构了人生的意义。


老赵的课堂令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文学理论课的第一课,他讲书信的式微和新媒体的兴起,以李春波的《一封家书》作为引子,引起对大众文化的思考。在课上,老赵并没有唱歌,在大学的四年,我竟然不知道老赵竟然会弹吉他唱几嗓子,直到毕业后,17年的最后一天,他在公众号发出自己弹唱的视频,顿觉这个学问“不歪”的中年教师竟然有几分摇滚青年的风度,可惜没有亲见。记得文学理论课上,他用PPT放了几张自己回山西老家寻找自己青年时代所写的家书时的照片,到现在我都对那几张照片记忆犹新——白雪覆盖之下是暗黄的土坯墙和褪色的砖墙圈起的院子,狭小的小阁楼在寂静的雪中矗立,像一位村庄里饱经沧桑而不动声色的老人,这个老人和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哪位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一般,单是面容上就刻着无数故事。照片当中还有北方冬天常见的色彩点缀物——金黄的玉米堆叠,闲置的架子车也随意横斜着……为何我会对那几张照片情有独钟呢,我想一定是某些气味相投的基因被唤醒了,农村、大雪、木箱子、杂物和土坯墙,这些景物和物件无不让我想起我的生活经验来,这油画一般的场景里有某种氛围在蔓延。老赵为什么非要找家书呢?他给出这样的解释“我至今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有了寻找家书的冲动。可能的原因是,几十年之后,一个人的记忆已漫漶不清,于是遥远的过去便被风干,变得日渐抽象起来。我想回望一下来时的路,这时已需要路标提醒。否则,路就显豁,空空荡荡,既没有风景,也没有沟沟坎坎的细节了。这么说,我是在寻找生命的细节?”这些生命的细节召唤着老赵,也召唤着我们对一个车马传输等待和耐心并存时代的回忆,尽管这个时代过去得并不久远。
老赵上课给我们推荐了波兹曼的《娱乐至死》,波兹曼所说的“娱乐业时代”已然全面来临,书信退缩到历史的角落里蒙上一层永恒的灰尘,曾经使用过书信互通有无的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短视频将时间和耐心都切割成碎片,如透明的雪花撒在人们的生活中。老赵说“以后要继续把家书写起来,使毛笔,用宣纸,把电话里无法呈现的东西诉诸文字。我知道,在这个越来越快的电信时代,这种做法已是迂阔和奢侈,但兴许这也是我赠予父母的一件礼物吧”,我想这堂吉诃德式的坚守中也有无法言说的感伤。
《人生的容量》让我着迷的还有他所说的“创伤性内核”,创伤基本贯穿了老赵的人生奋斗过程。像《人生》中高加林将进城作为自己的梦想,老赵那会也是“物质匮乏,精神富有”,对城里充满好奇,和小伙伴相约“上城”,返回途中临时起意,去姨姨家,恰好家中无人,而困意来袭,和衣而睡,不料滚到炉火上,烧伤了腿,从此,创伤性体验纷至沓来,折戟数学,三战高考;毕业时遭遇不公,未能留在省城,分配到晋东南师专;立志考博,几次失败,终于不负有心人,幸入童门,拖家带口进京赶考……看完这些,老赵这个学术人的面向中就有了普通社会人、自然人的维度,变得更加饱满立体了。创伤没有剥离、扭曲老赵的良善的品性,老赵写自己的老师,情真意切,探望老师,帮扶外甥,为友人奔走帮忙,都落实在行动中了,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爱呢?
大学时代和老赵没有多少交集,没有主动请教,有些遗憾,但也许读其文,观其公众号也更好吧,“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末了,希望老赵少抽烟,保重身体的前提下用文字扩充“人生的容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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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人生的容量》读感发布于2023-12-16 19:5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