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呓语集

给小橙子

此刻的窗外
冬天的救火队正在制冷
霜雪敷着山脉和草木的额头
你正在熟睡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你抓住了生活的本质
拥有随时表达饥饿和睡眠的权利
你的身旁
两个卫士抵挡着外面世界的严厉和寒冷
这是第一次
我看到你
从而看到了我记忆中缺失的那部分
据说此时你的眼中只有黑白色
模糊而单纯
我无需提早告诉你世界多么宽广
你的眼中会有自己的山河
终有一天
阳光在我们的头顶闪耀
顺着时间的藤蔓
你向上攀缘
而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你脚下
那个逐渐拉长的倒影
2022.12.16

卧龙禅寺

类似于穿越
街角如同一个虫洞
在某个午后穿过车流
被偶然抛入一个隐秘之所
在这里
烟火放缓了时间的步伐
慢一点 再慢一点
直到能听见钟声从内部敲响
桂花的香气攀缘古木进入肺腑
置换着体内的喧嚣
僧人清扫满地落叶
丝丝缕缕
石阶上也有了历代扫帚刻下的经文

2022.10.13

清晨入深山

秋天金色的浆果将要成熟
在某个清晨你恰好目睹了这些
鸟鸣的召唤来自于内部
它瓦解了昨夜梦的沉重
让你暂时轻盈
你循着似有似无的声音来到山间
看着沉甸甸的海棠变红
枫树叶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你以此类比那些触目惊心的事情
你看到秋天正在燃烧
有一些人驻足观赏
而有一些人被延续的夜晚烧成了灰烬
这个密不透风的世界里
困囿我们的不仅仅是墙
这是宿命
或者是一场玩笑？
你质问的广阔时空里
连回声都微弱而沉重

2022.10.13

康复路的傍晚

紫色天边的云朵
悬腕在康复路的尽头
正在为医院门口席地而坐的人
演示秋天的笔法：
藤架上的葡萄饱满
芦苇是枯笔的影子
再缀一点儿寒鸦
和成片的粉黛子作为装饰
这动人的时刻要远观
保持距离而感同身受：
撩动发丝的风为大地诊脉
伟大的医师此刻医治着世间的单调症
秋天这剂汤药越来越浓
饮下去

平静地等待着

哪些打湿内心的多余的水分

将被一点点挤出来

2022.9.25

秋天正在熬制一剂药

熬一剂清心去火的药
需要找一个好天气
需要秋天不紧不慢的火候
雨水作引子
高原是灶炉
大地的鼻息徐徐扇动落日
栀子 桔梗 黄芩 都足够成熟
足够祛除体内的浊气
清气终会归于心、肺、三焦
就这样渴盼着
守着节律不齐的日子
从葱茏的夏天到枯黄的秋天
从一个人的青年到老年
这一味药越熬越老越熬越浓
熬得繁花落尽 昼短夜长
是时候打开喉咙呼喊一声
也准备好咽下人间更多的苦

2022.9.16

狼

当你把孤独描述成一匹狼时
秋天正趋于燃烧
一场夜雨浇湿了焦急的蝉鸣
空气中有了时间的霉味
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敲门
携带露水或者月色赶来
闲敲棋子
灯花落尽
你圈养的猛兽正在哀鸣
它的饥渴啮食多余日子的裙摆
每吃掉一口
你就离裸露自己更近一步

2022.9.7

还原

在梦里
没有什么不会发生
夜晚的潮水混同造访人间的微风
轻轻拍一拍肩膀
坚硬就瓦解
而我们就能轻松入睡
白昼属于他人
夜晚属于自己
在这神秘的镜像里
随意组合天地虫鱼鸟兽
下坠或者是飞升
都是自由的
让破镜重圆
和故去的人见面
祖父还穿着那身旧衣裳
不一样的是
他被切去的喉咙已经还原
声如洪钟
温暖而亲切
他稳健地走在乡间小道上
老布鞋压过草尖的露水
走了这么多年
他仍然不知疲倦

2022.9.7

在病房旅行

这次不再向外走
和缓步的秋天正好有一窗之隔

这样也好
与山川河岳保持一定的距离
互相隔绝又彼此沟通

时间总是准时的

再过一阵
霜雪会慢慢浸透出火红的汁液

疲劳的柿子从高处坠下来
悬了很久的心在这一刻就会彻底落地

这一切都会被我尽收眼底

作为自然微缩的投影

我的身体里
同样有回环涌动的洋流

用来隐匿自己的丛林

岁月沉积的盐分和矿藏

偶尔还会有不知名的风暴袭来

心房如同痉挛的大地不停地震颤
对很多事物的发生都无法觉察
但我想一定是有令人惊悸的事

在某一瞬间划过了夜空

当我还一无所知的时候
2022.08.26

在雨中

一场雨悄无声息地

降临在窗外
六月的火光正从上而下被浇灭

排队，查验身份
从喉咙深处排除潜在的危险

长长的队伍缓慢向前

如同有序的时针挪动
天空赋予雨水一个响亮的称号

让它随着自身重力不断下沉 下沉

分散到树木和楼宇的根部
这远道而来的补给来得正是时候

池子里的落叶不经意间翻动了

自己苍老而干枯的另一面
2022.7.21

静物志

某个瞬间
桌上瓷碗里的葡萄正在发生腐败

如同一个年轻女性脸上的暗纹

透明的空气相当团结
任何事物干瘪、抽离留下真空

会迅速有另一波空气驰援 填满

面对面坐着
一个无法看见的核心
在我们的生活里伸展触角

时间正在掏空彼此的语言

大多数时候我们无话可说
沉默往往占据属于良心的位置

在这安静的时刻

安静只是一种表象
安静被更大的安静淹没

就如同此时
夜色被更浓烈的夜色吞没着
2022.7.15

像一朵云一样回乡

他终于不再蜻蜓点水般站着
垂直地忍受时光从头到脚的酷刑

他倒地
和大地齐平

头朝南脚踩北

像一根连缀起过去和未来的指针

他枕着的
不再是回忆盥洗的旧棉花

而是广阔而温暖的土地
他不用再为晚饭和房子发愁

为天气和疾病苦恼
也不用想着为自己打磨一口棺木

什么都不想了
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做回自己

很多事情都难以预料:

做了一辈子木匠
他画图纸，磨平弯曲的木料

让榫和卯严丝合缝地契合
但就是无法和女人构造生活的斗拱

此时他还是孤身一人

变得很轻很轻
天上的一朵云飘过来

雨就像哭声那样迅疾
2022.7.13

杏子

掰开一颗杏子

呈现在眼前的
是夏天傍晚时分夕阳的色彩和纹理

金色的暑气正在蔓延
从高处的枝梢坠落在人间
命运无非是被自身的重力撕裂

或者被外力撕裂
“这冒牌的宇宙”的中心

有已经成熟的坚硬的核
黑色的盔甲保护逐渐饱满的内心

一场无声的猎杀随时在周遭上演

有时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
一只企图钻入体内并占据领地的虫子

有时只是无聊之人的好奇心

他毫无征兆地靠近手指轻轻地挤压
积蓄了无数个昼夜的水分

就在一瞬间无情地蒸发
2022.7.13

艺术家

珍惜自我的疼痛并把它种下去

像一个专事稼穑的农民一样

一遍遍地平整土地，锄去杂草
脚下的土地埋藏了许多失重的个体

伟大的灵魂仍旧漂浮在夜晚

去邀请这些魔法师出场

看他如何点燃晴朗的夜空

让星星和月亮一起旋转着

流向时间的虫洞
看云雀被金色的麦田捕获

葡萄园渲染成深秋的红色

孤独者对抗命运的方式
就是肆无忌惮地摆弄属于天空的色彩

去成为一件未完成的艺术品吧

在人的大地上
阳光正蘸着浓烈的意象

按下独一无二的印章

2022.7.6

瞬间

六月的夜晚

他如往常一样熄灭最后一支烟

空气蒸腾了一天之后
院子里蒙了一层皎洁的盐渍

如同潮水退却后留下的印痕

这微风拂面的时刻

他脱去上衣
倒伏在黑黢黢的船板上
沙发与他一起漂浮在时间的角落里

夜晚正载着它们驶向不知名的地方

无形的海浪卷来
他的身体逐渐脱离夏日

冷却 坚硬
如同生活中常有的争吵

而在接下来的时刻里

他的母亲
从酝酿着麦子的香气的梦里醒过来

还像往常一样
用重复了三十多年的语气

轻抚她那熟睡的儿子

而他默然无应

像一颗石子
跌入叫做永恒的漩涡
2022.6.28

夏日小调

工地上的脚手架在冒烟

他的后背黝黑
随身携带了滚烫的夏天

像一颗悬在高处的果实

排浪的天气逐渐榨取水分

雷声来自于被敲击的铁管

和骨骼的共振

一场雨就这么不经意间来临

淋湿了他已经干枯的那部分

雨水不一会就斟满无数个坑洼
夏日的黄昏倒影在这大大小小的酒杯里

他的目光托举着满杯的云朵

继而仰起头来将山河一饮而尽

凯风自南
故乡的麦穗正在远处召唤着

他深吸一口气
仿佛要把整个布满露水的山阴

都吞进自己的身体
2022.6.26

去田野里看一看

去田野里看一看吧
一生之中至少得有那么一两次

不为某一个迅疾的目的

也不必担心售票处连同夜色

将你挡在门外
把虚无的自己从屏幕中解救出来

去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和麦田里

重新遇见无数个自我，我们

需要拥有新鲜的词汇
给予风更多不重复的修饰语
让它穿着嫩黄的、翠绿的、橙色的、金色的外衣

去人间游荡，注视一朵朵花

中心绽开时的刹寂

和糜子在风的引诱下倒伏在自身的漩涡里
雨水时常来自远方，冲洗

语言的泥垢
在那些被重申的宏大颂词中

生活的糖纸逐渐展开

包裹着的苦煤渣如同收割后的麦地
裸露着，暴晒自己的另一面
2022.5.27

沉默的搏击 

书柜里挤满了

书诗词慵懒
《呐喊》也在浅睡
这些世界的解释者聪慧但寡言

你若不问他们便不语

房间里盛满了沉默
灰色大象抻拉着庞大的身体

我们相对无言

对它视而不见
任由庞然大物占据内心

四月的天地里

风在鼓荡喝彩
破土的菜苗挥舞着双拳

但雨点还是如核弹般袭来

新生的羽翼总是被摧残

村庄里的老人正在死去
她那患有羊角风的儿子悲伤过度

后脑勺砸下去
水泥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嗟叹

接着就受到惊吓晕厥过去

2022.5.15

冰箱变奏曲

冰箱制冷的声音

带有某种突转的意味
像是一瞬间发觉了自身的存在

当身体里漂浮的水汽充盈的时候

就得适时冰冻其中的一部分

防止水分流逝、散逸

保鲜膜覆盖着的绿色
等待一种必然命运的降临
要么面对滚烫的水蜷缩成一团

要么被时间酝酿的霉菌一点点蚕食

而这一切
没有谁能事先预知
2022.5.10

雨的目击者

四月的雨
有些猝不及防
这逐渐狂热的气候

被泼了一瓢冷水

雨咄咄逼人地敲打

园中的紫罗兰
那些被打落的花瓣拥有的沉默

是她们唯一的权力

会有谁去阻止这一场奔袭而来的入侵呢

当春天所有的子民暴露在外
柔软的心目睹了一场正义的谋杀

雨水为了直抵根茎
而摧残了那些最美妙的部分
2022.5.10

梦醒之后

被梦禁闭过的下午

需要一杯苦茶压压更苦的反刍

枯坐的几刻钟里

面对着电脑
像面对着庞然而陡峭的过去

我知道
此时的春风正在做最后的扫荡
温柔的轻抚引诱花木向时间交出自己

院子里静悄悄的
窗外的一切广阔而无可捉摸

似乎没有什么在发生着

大片的空地显示出虚无的一面

黑洞一般吞吐无数的落叶和新芽

我们像婴儿一样
一次次伸手抓向空中

尽管什么都没得到

但仍然感到欢欣

黄沙席卷北方 

犹如炮弹袭来

玉兰将紫色写满了天空的屏障

就去灿烂地爱吧 像玉兰一样

暂且不用担心悬在头顶的子弹
会在什么时候击中无辜的路人
2022.3.25

针

在午后的阳光下端坐

看时光如何穿过细小的针眼

将一切都串联起来

时间为经

空间为纬

有时是一个疑问

谁在我们之外
刺绣这渐次多彩的春天
春风穿过蒲草的叶脉 柳树的流苏

细密的针脚织就的草原上
羊群啃食牧羊人积攒了一冬的寂寥

有时是一条大河

自西而东
穿起大漠的孤寒

祁连山雪水的清澈
穿起漂浮其中的星辰日月

穿成无数个雄壮的边塞夜晚

有时甚至仅仅需要一个词语

穿过一个诗人漂泊的一生
穿过他的满头白发和偏枯的右臂

穿过浩荡的江水

江心一叶小舟里
盛放着他最炽热跌宕的爱恨
2022.3.21

月光

有一些夜晚星河压得很低

屋檐的燕子偶尔挪动身子

打破春天里的漫长沉默

我们闭着眼睛聆听
大地震过后的山峰如何坍塌

祖先们如何躲避土地上的追杀

当然也有不难么沉重的事物

譬如山桃花开满山岗

枯干的禾苗放纵豪饮

渐渐地
声音熄灭了

月光穿过窗棂雨水一般
落在祖母破旧的鞋子里

今晚
月光将再次落下来
落在祖母熟睡的原野上
落在她那即将换新的春衣上

2022.3.9

夜跑

初春

季节的制冰厂还在工作
远处背阴的雪保持着自我的新鲜

先是雪柳和菖蒲草

接着是山桃花和迎春
也有大片野苜蓿和灯盏花

它们的野心向上隆起

挤出的一条缝隙里

春天正在发芽这时
我也紧随其后
挤进厚重的暮色里我的身后
广阔的生活逐渐远离围绕时间的中心
双腿重复着椭圆的轨迹

每跑一圈
时间就在沉睡在夜色中的花木上

刻下一道不易察觉的年轮
2022.2.14

无题

夜晚之前

黄昏正在进行着一场既定的演习

光明隐去自己
所有的阴谋都已展开

一只只黑鸟瑟缩成子弹

向林间投来
大地仰视着头顶上空闪烁的燃烧弹

一阵风过后
这星辰遍布的夜晚些许抖了抖身子
就有一些素未谋面的人

在温暖的故乡

被掸去
2022.2.24

春风,以爱之名

春日清晨

高原从节日的宿醉中醒来

山阴的雪正在消褪

洁白掩藏之下

人间开始泥泞
草木枕着岁月淤青的手臂

风将拖拽着渐次从中抽离

今日

应当以爱之名行进

让柳枝抽芽
山溪泛动悦耳的水花

让柔软的绿色重返原野

解救埋藏在角落里
期待春天的每一粒种子

让燕子的尾翼戳破谎言
剪断缠绕在众生脖颈处无法挣脱的绳索

让玫瑰继续包容这世间的艰辛吧

就算爱情没有留下来

这人间也还有许多事物值得我们用心去爱

2022.2.14

春天，雪正在下

春天

一种温柔的辞令里

雪正在下

借着扑面而来的雪

群山将自己隐去
连同唇齿间干裂的创口

在枯黄时日的中心
雪花和天地一起展开自己

而我们抱着炉火和双膝
任由影子蜷缩成衰草的样子

在厚实的白色之下
会有河流替我们伸展腰身

燕子替我们拍动翅膀

生命从未止息
而雪保守着这个秘密

翌日清晨走向原野
我们都将掉进这雪的陷阱里

洁净无瑕

清凉适意
暂时遗忘污秽的肉身
2022.2.7

雪柳

在最寒冷的日子里

将多少希望寄托于瓶中的一束雪柳

一部分浸泡在水中
另一部分则酝酿着一场反叛

雪隔窗而落
屋子里有霹雳的炉火和寂静的枯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而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被敲响

会有人满身风雪而来

你们阔别许久
他头顶还保留的洁白启示你

是时候了:你饱经风霜
而我忍不住向春天提前暴露了自己
2022.1.22

人问寒山道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大寒这一天
在山顶有凉风吹过
黄昏向西拖着自己的帐篷

黄昏之外
一切都是等待入夜的客人

偏安躲避

无处逃离
蜷曲的灵魂开始阵阵抽泣

路延展在脚下
但也太过于漫无边际

或许就不该发问

言语就像一把利刃

破坏这个世界的完整
每一条道路都是一个牢笼
每一个赶路人都是自我审判的囚徒

请允许有时虚无一点
空旷的自我撞击空旷的世界

请在最寒冷的时日
只是去爱坚硬的冰河和破碎后的柔软
爱这还未被乌烟瘴气毁灭的春天
2022.1.22

羞耻，或墓志铭

你不必为这么多的事感到羞耻

真相都已变得赤裸

不必
在冬夜里惊醒
为梦里无辜死去的那个人而伤心

每时每刻
都有人在死去

你原谅过很多人
就是不能原谅你自己

你怀揣遥远的星火

穿过整个冬季

雪纷纷落下来
一切痕迹都被抹去

而你的墓碑处
慢慢传来冰层破碎的声音
2022.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