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議:

(摘自臺中蓮社·明倫月刊之學海無盡藏http://www.minlun.org.tw/2pt/2pt-2-7-LUGS/01.htm

論語集釋卷一

學而(上)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考異】皇本作「鮮矣有仁」。

【考證】大戴禮?曾子立事篇:巧言令色,難於仁矣。禮記?仲尼燕居篇「給奪慈仁」,鄭注:「巧言足恭之人似慈仁。」 潘氏集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疏以「何畏乎巧言令色」爲「不仁者遠」,蓋本此。

【集解】包曰:「巧言,好其言語。令色,善其顏色。皆欲令人說之,少能有仁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張憑云:仁者,人之性也。性有厚薄,故體足者難耳。巧言令色之人於仁性爲少,非爲都無其分也,故曰鮮矣有仁。

按:憑字長宗,吴人。官至司徒左長史。晉書有傳。此篇載七錄云十卷,隋書?經籍志注:「梁有十卷,亡。」而志別有論語釋一卷,云「張憑撰」,或者裒輯散佚,什存其一歟?唐藝文志不著錄。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有之,亦稱「十卷」,存舊目,實未見全書也。其說經好立異論,殊不足取,以其晉人舊帙,錄之以備一家。

【集注】巧,好。令,善也。好其言,善其色,致飾於外,務以說人,則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聖人辭不迫切,專言鮮則絕無可知,學者所當深戒也。

【餘論】四書辨疑:致飾於外,言甚有理。必有陰機在內,而後致飾於外,將有陷害,使之不爲隄防也。語意既已及此,其下卻但說本心之德亡,而不言其內有包藏害物之心。所論迂緩,不切於事實,未能中其巧言令色之正病也。本心之德亡,固已不仁。不仁亦有輕重之分,其或穿穴踰牆,爲姦爲盜;大而至於弒君篡國,豈可但言心德亡而已哉!蓋巧言,甘美悦人之言。令色,喜狎悦人之色。內懷深險之人,外貌往往如此。李林甫好以甘言啗人,此巧言也,而有陰中傷之之機阱在焉。李義府與人語必嬉怡微笑,此令色也,而有狡險忌克之機阱在焉。若王莽以謙恭篡漢,武后以卑屈禍唐,此又言色巧令之尤者也。古今天下之人,爲此巧言令色而無陰險害物之心者蓋鮮矣。鮮字乃是普言此等人中有仁者少,非謂絕無也。

按:是書不著撰人名氏。四庫提要云:「元蘇天爵安熙行狀謂『國初有傳朱子四書集注至北方者,滹南王公雅以辨博自負,爲說非之。趙郡陳氏獨喜其說,增多至若干言。』蓋寧晉陳天祥書也。天爵又謂『安熙爲書以辨之,其後天祥深悔而焚其書』。今此本具存,是所言未足深據也。」朱子撰集注嘗云:「字字用秤稱過,增減一字不得。」清初漢學家所摘者在考證之疏,此則摘其義理之謬,洵朱子諍友也。凡論語一百七十三條,採摭幾過半云。

石渠意見:人固有飾巧言令色以悦人而亡心德者,亦有生質之美,言自巧,色自令,而心德亦不亡者,此聖人所以言其鮮以見非絕無也。集注謂「專言鮮者絕無可知」,恐非聖人意。王肯堂筆麈:巧言者,能言仁而行不揜焉者也。令色者,色取仁而行違者也。夫仁豈可以聲音笑貌爲哉?故曰「鮮矣仁」。若巧佞炫飾務以悦人,則小人之尤者,何勞曰「鮮矣仁」?

按:王氏於佛學中精惟識一宗,故其讀論語時有新見解。四庫提要雖稱其醫學之精,而惡其染明末心學之習,僅列存目。續說郛亦僅存其目,有錄無書。自故宮博物院、北平圖書館先後印行,世始多知之者。

【發明】日知錄:天下不仁之人有二:一爲好犯上好作亂之人,一爲巧言令色之人。自幼而不孫弟,以至於弒父與君,皆好犯上好作亂之推也。自脅肩諂笑未同而言,以至於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皆巧言令色之推也。然則學宜如之何?必先之以孝弟,以消其悖逆陵暴之心;繼之以忠信,以去其便辟側媚之習;使一言一動皆出於本心,而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夫然後可以修身而治國矣。李二曲四書反身錄:色莊見於應接,巧言則不止應接。凡著書立言,苟不本於躬行心得之餘,縱闡盡道妙,可法可傳,俱是巧言。

按:二曲之學,雖稍偏於陸王,而語多心得。雖心知伊川以窮理訓格之非而不加攻擊,蓋猶有忠厚之意存焉。方東樹譏之非也。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考異】皇本「交」下有「言」字。錢曾讀書敏求記:高麗集解本作「言而不信乎」。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皇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交」下有「言」字。釋文引鄭注:魯讀「傳」爲「專」,今從古。臧庸鄭注輯本釋云:魯讀「傳」爲「專」者,釋文條例引云:「其始書之也,倉卒無其字,或以音類比方,假借爲之,趣於近之而已。受之者非一邦之人,人用其鄉,同言異字,同字異言,于茲遂生矣。」此「傳」字從專得聲,魯論故省用作「專」,鄭以古論作「傳」,於義益明,故從之。

【音讀】釋文:三,息暫反。又如字。朱子語類:「三」字平去二聲雖有自然、使然之別,然自然者不可去聲,而使然者亦不可平聲。故三仕、三已與三黜無以異,而三仕、已無音。三省、三思與三嗅、三復皆使然,而集注於省、嗅皆闕。凡此之類,二音皆通。陳禹謨譚經菀:下雖三事,只是忠信。傳者傳此,習者習此耳。「三」當定讀去聲。翟氏考異:大戴?立事篇記曾子之言曰:「日旦就業,夕而自省思,以殁其身,亦可謂守業矣。」似卽三省言,而當時記者之詳略殊也。參觀之,則「三」當以去聲爲正。

【考證】揅經室集?數說:古人簡策繁重,以口耳相傳者多,以目相傳者少。且以數記言,使百官萬民易誦易記,洪范、周官尤其最著者也。論語以數記文者,如一言、三省、三友、三樂、三戒、三畏、三愆、三疾、三變、四教、絕四、四惡、五美、六言、六蔽、九思之類,則亦皆口授耳受心記之古法也。論語稽:三字,說文以陽之一,合陰之二,其數三。史記?律書:「數作於一,終於十,成於三。」蓋數至於三,陰陽極參錯之變,將觀其成。故古人於屢與多且久之數,皆以三言,如顏子三月不違,南容三復,季文子三思,太伯三讓,柳下三黜,子文三仕三已,三年無改於父之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三嗅而作,三年學,三月不知肉味,皆此意也。如一一而求之,若者一,若者二,若者三,則失之矣。金履祥論語集注考證:傳不習乎,程伯子作傳之於人。以上二事例之,爲人、交友俱爲及人之事,則此「傳」當從程子之說,乃傳業與人者。傳業與人而不習於己,正鄭氏所謂講時爲學誦之師不心解者。不習而傳,豈不誤人?蓋此三事乃及人之事,常情所易忽,故曾子於此三事日省吾身,恐以爲不切己而有所不盡也。論語補疏:己所素習,用以傳人,方不妄傳,致誤學者,所謂「温故而知新,可以爲師」也。包慎言論語温故錄:專,謂所專之業也。吕氏春秋曰:「古之學者說義必稱師,說義不稱師,命之曰叛。」所專之業不習,則隳棄師說,與叛同科。故曾子以此自省。後漢書?儒林傳:「其耆名高義開門受徒者,編牒不下萬人。皆專相傳祖,莫或訛雜,揚雄所謂譊譊之學,各習其師。」此卽魯論義也。

按:張之洞書目答問云:「包慎言論語温故錄未見傳本。」茲據劉氏正義引。

論語發微:孔子爲曾子陳孝道而有孝經。孝經說曰:「春秋屬商,孝經屬參。」則曾子以孝經專門名其家,故魯論讀「傳」爲「專」。所業既專,而習之又久,師資之法無絕,先王之道不湮。曾氏之言,卽孔子傳習之旨也。郭翼雪履齋筆記:曾子三省,皆指施於人者言。傳亦我傳乎人。傳而不習,則是以未嘗躬試之事而誤後學,其害尤甚於不忠不信也。

按:此「傳」字當從【集解】作「傳於人」解,【集注】失之。

【集解】馬曰:「曾子,弟子曾參。」何曰:「傳不習乎,言凡所傳之事,得無素不講習而傳之乎?」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思察己之所行也。周易?蹇正義引鄭注:同門曰朋,同志曰友。皇疏:凡有所傳述,皆必先習,後乃可傳,豈可不經先習而妄傳乎?又引袁氏云:常恐傳先師之言,不能習也。以古人言必稱師也。

按:皇疏序稱江熙集論語十三家,有晉江夏太守陳國袁宏,字叔度。考宏晉書有傳,字彦伯,不言注論語。晉書有袁喬,字彦叔,陳國人。博學有文才,注論語及詩。阮孝緒七錄有袁喬論語釋十卷,隋志注云:「梁有益州刺史袁喬注十卷。」唐志同。陸德明釋文序錄亦云「袁喬注十卷」,稱云「字彦叔,陳國人。東晉益州刺史,湘西簡侯」,然則袁注爲喬所作明矣。此注亡佚已久,錄之以備一家。

【集注】曾子,孔子弟子,名參,字子輿。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傳謂受之於師,習謂熟之於己。曾子以此三者日省其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其自治誠切如此,可謂得爲學之本矣。而三者之序,則又以忠信爲傳習之本也。尹氏曰:「曾子守約,故動必求諸身。」謝氏曰:「諸子之學皆出於聖人,其後愈遠而愈失其真。獨曾子之學專用心於內,故傳之無弊,觀於子思、孟子可見矣。惜乎其嘉言善行,不盡傳於世也。其幸存而未泯者,學者其可不盡心乎?」

【餘論】四書辨疑:只以盡己爲忠,義有未備。天下之事,亦有理所當隱不當盡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此亦盡己之謂,聖人未嘗以忠直許之也。況盡己以實,只是一意,忠與信不可辨也。忠信理雖相近,要之自是兩事。曾子分明說在兩處,解者不可相混無別也。語錄曰:「忠信只是一事。」又曰:「做一事說也得,做兩事說也得。」此說意持兩端,無真正可憑之理。蓋忠當以心言,信當以言論。心無私隱之謂忠,言有準實之謂信。此乃忠信之別也。黄氏後案:注謝說:「曾子專用心於內」,東發先生曰:「專用心於內,近時禪學之說耳。後有象山因謂今傳於世者皆外入之學,非孔子之真,遂於論語之外自謂得不傳之學,皆謝氏之說也。」陸稼書謂省兼內外。內不欺於心,外不謬於事,皆當省諸身。專用心於內,非經恉也。諸書言子夏之徒有田子方而流爲莊周,子貢之徒有鬼谷子而流爲蘇秦、張儀,本無確據。卽信有之,將邢恕之過必咎程子乎?謝說過矣。

【發明】反身錄:賢如曾子,猶日三省。若在吾人,資本中下,尤非曾子可比,千破萬綻,其所當省者,豈止於此?故必每日不論有事無事,自省此中能空凈不染乎?安閒恬定乎?脫洒無滯乎?視聽言動能復禮乎?喜怒哀樂能中節乎?綱常倫理能不虧乎?辭受取予能當可乎?富貴貧賤能一視乎?得失毀譽能不動乎?造次顛沛能一致乎?生死利害能不懼乎?習氣俗念能消除乎?自察自審,務要無入而不自得,纔是學問實際,否則便是自欺。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考異】釋文:「道」本或作「導」。皇本作「導」。宋高宗石經「敬」作「欽」,避翼祖諱。

【考證】朱子四書或問:此義疑馬氏爲可據。蓋如馬說,則八百家出車一乘;如包說,則八十家出車一乘。甲士步卒合七十五人,而牛馬兵甲糧糗芻茭具焉,恐非八十家所能給。然與孟子、王制之說不同,疑孟子未嘗盡見班爵分土之籍,特以傳聞言之,故不能無少誤。若王制則故非三代古書,其亦無足據矣。崔述三代經界通考:先儒惑於司馬法之文,以爲一乘之卒七十有二人,遂致魯頌之言先後牴牾,乃謂車計通國之賦,徒指出軍之賦以曲解之。不知司馬法乃戰國時人所撰,原不足據也。且傳又有之:衛文公元年,革車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晉城濮之戰,全軍皆出,僅七百乘。鞌之戰,軍帥半行,乃八百乘。平邱之會,有甲車四千乘。衛地與民非能十倍其初,晉地雖闢,豈能數倍於文公之世?然則貧故車少,富故車多,不盡稱徒以造車,亦不盡計民以賦車也。晉之伐鄭也,敗其徒兵於洧上,車與徒分道以禦敵,而初不必相參,則車之多寡固不必盡準乎其徒之數,則亦不必盡準乎其民之數。惟是地廣則國富,國富則車多,故大國曰千乘,乃大略言之耳。夫安得拘拘焉以八百家或八十家出車一乘爲一成之例也?劉氏正義:案注包馬異說。皇、邢疏如文釋之,無所折衷。後人解此,乃多轇轕。從馬氏則以千乘非百里所容,從包氏則以周禮爲不可信。紛紛詰難,未定一是。近人金氏鶚求古錄說此最明最詳,故備錄之。其說云:「孟子言『天子千里,大國百里,次國七十里,小國五十里。』又言『萬乘之國,千乘之家。千乘之國,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是千里出車萬乘,百里出車千乘,十里出車百乘也。子產言『天子一圻,列國一同。圻方千里,同方百里。』亦如孟子之說。以開方之法計之,方里而井,百里之國,計有萬井。萬井而出車千乘,則十井出一乘矣。若馬氏說百井出一乘,則百里之國止有百乘,必三百一十六里有奇乃有千乘,與孟子不合。包氏合於孟子,是包氏爲可據矣。哀十二年公羊傳注言:『軍賦,十井不過一乘。』此一證也。馬氏之說,則據司馬法。鄭注小司徒亦引司馬法云:『井十爲通,通三十家,爲匹馬、士一人、徒二人。通十爲成,成百井,三百家,出革車一乘、士十人、徒二十人。十成爲終,終千井,三千家,革車十乘、士百人、徒二百人。十終爲同,同方百里,萬井,三萬家,革車百乘、士千人、徒二千人。』賈疏:『通九十夫之地,宮室涂巷三分去一,又不易、一易、再易,通率三夫受六夫之地,是三十家也。』案司馬法一書,未必真周公之制,所言與孟子、子產皆不合,信司馬法何如信孟子耶?坊記云:『制國不過千乘,家富不過百乘。』今謂大夫百乘,地方百里,等于大國諸侯,必不然矣。或謂:『司馬法車乘有兩法:一云兵車一乘、士十人、徒二十人。一云兵車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賈公彦以士十人、徒二十人爲天子畿內采地法,以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爲畿外邦國法。此言千乘之國,是畿外邦國也。一乘車士卒共七十五人,又有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裝五人、厩養五人、樵汲五人,共一百人。馬牛芻茭具備。此豈八十家所能給哉?』不知天子六軍出于六鄉,大國三軍出于三鄉,蓋家出一人爲兵也。又三遂亦有三軍,三鄉爲正卒,三遂爲副卒。鄉遂出軍而不出車,都鄙出車而不出兵。孔仲達成元年『丘甲』疏云:『古者天子用兵,先用六鄉。六鄉不足,取六遂。六遂不足,取都鄙及諸侯。昔諸侯出兵,先盡三鄉三遂。鄉遂不足,然後徧徵境內。』賈公彦小司徒疏亦云:『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皆出于鄉遂。猶不止,徧境出之,是爲千乘之賦。』然則都鄙固不出兵也。江慎修云:『七十五人者,兵乘之本法。三十人者,調發之通制。魯頌「公車千乘,公徒三萬」正與司馬法合。』此說得之。然則都鄙卽至出兵,而調發之數惟用三十人,豈八十家所不能給哉?至於丘乘之法,八十家而具七十五人,無過家一人耳,此但備而不用,惟蒐田講武乃行,又何不給之有?農隙講武,正當人人訓練,家出一人,不爲厲民也。若夫車馬之費,亦自不多。古者材木取之公家。山林而無禁,則造車不難。馬牛畜之民間,可給民用,不過暫出以供蒐田之用耳。芻茭則尤野人所易得者也。且以八十家而出一車四馬,又何患其不給乎?或又謂:『百里之國,山川林麓城郭宮室涂巷園囿三分去一,三鄉三遂又不出車,又不易、一易、再易,通率三夫受六夫之地,則三百乘且不足,安得有千乘乎?』不知百里之國以出稅之田言,非以封域言也。孟子言頒禄,正是言田。其曰地方百里者,地與田通稱,故井地卽井田也。百里以田言,則山川林麓以及涂巷園囿等固已除去矣。頒禄必均,若不去山川,山川天下不同,則禄不均矣。苟境內山川甚多,而封域止百里,田稅所出,安足以給用乎?故知大國百里,其封疆必不止此。周禮所以有五百里四百里之說,蓋兼山川附庸而言也。孟子則專言榖土耳。城郭宮室涂巷等雖有定數,然亦非榖土,則亦不在百里之內也。先儒三分去一之說,亦未必然。孟子言方里而井,百里七十里五十里皆以井計數。方里不必其形正方,以方田之法算之,有九百畝則曰方里。地方百里等方字皆如是也。然則百里之國不謂封疆,其里亦非廣長之里矣。孟子言一夫百畝,而周禮有不易百畝,一易二百畝,再易三百畝之說,蓋孟子言其略,周禮則詳言之也。分田必均,周禮以三等均之,其說至當。左傳:『井衍沃,牧隰臯。』鄭氏謂『隰臯九夫爲牧,二牧而當一井』是也。是則一井不必九百畝,百里之國亦不必九百萬畝,以通率二井當一井,當有一千八百萬畝矣。孟子但舉不易之田,故曰『一夫百畝,大國百里』也。鄉遂之民皆受田,則亦有車乘,但其作之之財受于官府,故曰不出車,非無車也。夫如是,百里之國豈不足於千乘哉?包氏之說,可無疑矣。」物茂卿,論語徵:萬乘、千乘、百乘,古言也。謂天子爲萬乘,諸侯爲千乘,大夫爲百乘,語其富也。如千金之子,孰能計其囊之藏適若干而言之乎?古來注家布算求合,可謂「不解事子雲」矣。

按:論語徵十卷,日本物茂卿撰。議論通達,多可採者,惟中土少傳本。俞樾春在堂隨筆錄十餘條,大旨好與宋儒牴牾。茲擇其議論純正者錄而存之。

方觀旭論語偶記:【集解】云:「融依周禮,包依王制、孟子,義疑,故兩存焉。」近時經師從馬氏。竊以泰伯篇曾子曰「可以寄百里之命」,謂攝國君之政令。先進篇冉有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謙不敢當千乘之國。則千乘之國爲百里甚明,以他經解論語,何如以論語證論語?

按:如方氏之說,千乘之爲百里,毫無可疑。周禮僞書,不足據也。

俞樾湖樓筆談:千乘之國,馬包異說,當以包說爲長。子路曰「千乘之國」,冉求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蓋子路所說者,百里之國,故冉求從而遞減之,爲六七十五六十也。若從馬說,千乘之賦其地千成,居地方三百一十六里,似過大矣。大約古人言百里之國使爲大國,故曰「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六尺以極小言,百里以極大言。不極小不足見託孤之難,不極大不足見寄命之難。後人生大一統之世,提封萬里,遂覺百里之地小若彈丸,此古今之勢異也。鄭浩論語集注述要:千乘有二說:馬注一成八百家出一乘,千乘爲方三百一十六里。包注十井八十家出一乘,千乘適爲百里之地。朱子前嘗是馬說,及爲集注,又不實指,僅曰「其地可出兵車千乘」,豈因二者皆難知其孰確,不欲多費力於無用之地乎?以下凡名物度數無關本文要旨,紛議莫能確定者準此。

【集解】馬曰:「道,謂爲之政教也。司馬法『六尺爲步,步百爲畝,畝百爲夫,夫三爲屋,屋三爲井,井十爲通,通十爲成,成出革車一乘。』然則千乘之賦其地千成,居地方三百一十六里有畸,惟公侯之封乃能容之,雖大國之賦亦不是過焉。」包曰:「道,治也。千乘之國者,百里之國也。古者井田,方里爲井,十井爲乘,百里之國,適千乘也。」融依周禮,包依王制、孟子,義疑,故兩存焉。包曰:「爲國者舉事必敬慎,與民必誠信也。節用者,不奢侈也。國以民爲本,故愛養之也。作事使民,必以其時,不妨奪農務也。」

【唐以前古注】詩?小雅?信南山正義引鄭注司馬法云:井十爲通,通十爲成,成方十里,出革車一乘。周禮?小司徒疏引鄭注: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皇疏:千乘,大國也。天子萬乘,諸侯千乘。千乘尚式,則萬乘可知也。此以下皆導千乘之國法也。爲人君者,事無小大悉須敬,故云「敬事」也。曲禮云「毋不敬」是也。又與民必信,故云「信」也。雖富有一國之財,而不可奢侈,故云「節用」也。雖貴居民上,不可驕慢,故云「愛人」也。使民,謂治城及道路也。以時,謂出不過三日,而不妨奪民農務也。然人是有識之目,愛人則兼朝廷也。民是瞑闇之稱,使之則唯指黔黎也。

【集注】道,治也。千乘,諸侯之國,其地可出兵車千乘者也。敬者,主一無適之謂。敬事而信者,敬其事而信於民也。時,謂農隙之時。言治國之要,在此五者,亦務本之意也。

【餘論】四書賸言:王制:「用民之力,歲不過三日。」而周官?均人又以豐凶較公旬之政,豐年三日,中年二日,無年一日。此云「使民」,不止公旬,有卽以農事使民者。如「三日于耜,四日舉趾」,則使民耕植之時。「九月築塲圃,十月納禾稼」,則使民刈穫之時。「龍見而畢務,火見而致用」,則使民興築之時。「仲夏斬陽木,仲冬斬陰木」,則使民樵棌之時。「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則使民謹出入修橋道之時。故春秋傳曰「凡啟塞從時」,謂凡事之啟塞皆當從其時也。黄氏後案:陸稼書說:「敬是遇事謹慎之意,不必言包括眾善。信者不用權詐,不朝更夕改,惟此真確之誠,表裏如一,始終如一。雖事勢之窮,亦濟以變,而守常之時多,濟變之時少也。節用不必說,節非褊嗇,而當節者,務欲返一國奢靡之習而同歸於淳樸。愛人不必說,愛非姑息,而當愛者,務欲合一國臣民之衆而共遊於蕩平也。」式三案後儒標示心學,說敬太過,失之。於此章尤不合。信與節愛,近解亦過求深。尋繹經恉,陸氏說是。楊注云「未及爲政」,未可據。敬信節愛時使自有實功實效,以發所存之正。朱子與張敬夫書曰:「徒言正心而不足以識事物之要,是腐儒迂闊之論,不足與論當世之務。」然則論治未有專言所存者,朱子蓋節取其論所存而錄之歟?朱子作集注,意在詳錄宋儒之說。而說之未醇者亦存之,意在節取也。讀注者或誤衍之,或以此攻朱子矣。東塾讀書記:道千乘之國章,朱注采程子曰:「此言至淺。然當時諸侯果能此,亦足以治其國矣。」此於聖人之言頗有不滿之意,似不必采之。

按:宋儒中如伊川之迂腐,龜山之庸懦,當時皆負有盛名,則以朱子標榜之力爲多,讀【集注】者當分別觀之。

【發明】焦氏筆乘:「敢問事業如何?」仲脩曰:「事業正自爲學中來。只如作一郡,行得論語中三句便用之不盡。」彦平曰:「願聞之。」仲脩曰:「『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是也。」彦平佩服其言,每曰:「吾平生操心行己,立朝事君,皆趙君之言有以發之。」四書讀(四書辨證引):不曰治而曰道者何?治者,法術之名。道者,仁義之用也。若千乘固是舉以爲例。第夫子時,上而周室不能有爲,下而小國不足有爲,惟大國可以自奮。然不曰大國而卽兵車言者,蓋當時大國惟利是務,其於敬信五者闕焉弗講,夫子蓋有爲而言也。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考異】釋文:「弟」,本亦作「悌」。皇本作「悌」。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正義引文「汎」字作「氾」。韓昌黎集?讀墨子篇:「孔子泛愛仁。」「汎」字作「泛」。荀悦漢紀?孝元帝論引孔子曰:「行有餘力,則可以學文。」有「可」字。

【音讀】釋文行,下孟反。集注如字讀。

【考證】潘氏集箋:儀禮?士相見禮曰:「與老者言,言使弟子。與幼者言,言孝弟於父兄。」賈疏:「『與老者言,言使弟子』者,謂七十致仕之人。依書傳,大夫致仕爲父師,士致仕爲少師,教鄉里子弟。雷次宗云:『學生事師雖無服,有父兄之恩,故稱弟子也。』云『與幼者言,言孝弟於父兄』者,幼與老對,此幼卽弟子之類。孝弟,事父兄之名,是人行之本,故云『言孝弟於父兄』。」是弟子爲學者之稱,又幼者之通稱也。子罕篇「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而此乃以事父兄分屬出入者。孝經云:「事父孝,故忠可移於君。事兄弟,故順可移於長。」一則就百行之本言之,故云入;一則就推暨者言之,故云出也。謹,說文云:「慎也。」楚辭?卜居「將氾氾若水中之鳬乎」,王逸注「氾氾,普愛眾也。」說文「氾,濫也」,段注引論語此文謂假「汎」爲「氾」。論語述何曰:「此因上文孝弟忠信愛仁而類記之。文者,字之始。誦法六經先正聲音文字,謂小學也。」四書賸言曰:「姚立方云:『文,字也。非詩書六藝之文。言弟子稍閒,使學字耳。』說文:『文,交畫也。』」劉氏正義:言有餘力學文,則無餘力不得學文可知。先之以孝弟諸行,而學文後之者。文有理誼,非童子所知。若教成人,則百行皆所當謹,非教術所能徧及,故惟冀其博文,以求自得之而已。此夫子四教,先文後行,與此言教弟子之法異也。

【集解】馬曰:「文者,古之遺文。」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文,道藝也。皇疏:或問曰:「此云『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後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是學文或先或后,何也?」答曰:「論語之體悉是應機適會,教體多方,隨須而與,不可一例責之。」

【集注】謹者,行之有常也。信者,言之有實也。汎,廣也。眾,謂眾人。親,近也。仁,謂仁者。餘力,猶言暇日以用也。文,謂詩書六藝之文。程子曰:「爲弟子之職,力有餘則學文。不修其職而先文,非爲己之學也。」尹氏曰:「德行,本也。文藝,末也。窮其本末,知所先後,可以入德矣。」洪氏曰:「未有餘力而學文,則文滅其質。有餘力而不學文,則質勝而野。」愚謂力行而不學文,則無以考聖賢之成法,識事理之當然,而所行或出於私意,非但失之於野而已。

【餘論】四書辨疑:南軒曰:「非謂行此數事有餘力而後學文也,言當以是數者爲本,以其餘力學文也。」此比注文爲詳。然所謂以其餘力,亦不知其果爲何者之餘力也。夫弟子當爲之事,言不能盡,舉此數事,急先務也。行有餘力,乃是普言弟子當爲之事,行之而餘暇,則以學文也。黄氏震日鈔:此章教人爲學,以躬行爲本,躬行以孝弟爲先。文則行有餘力而後學之,所謂文者,又禮樂射御書數之謂,非言語文字之末。今之學者乃或反是,豈因講造化性命之高遠,反忘孝弟謹信之切近乎?然嘗思之,二者本無異旨也。造化流行,賦於萬物,是之謂性。而人得其至粹,善性發見,始終事親,是之謂孝,而推之爲百行。是孝也者,其體源於造化流行之粹,其用達爲天下國家之仁,本末之貫皆此物也。故論語一書首章先言學,次章卽言孝弟。至於性與天道,則未嘗輕發其秘。豈非孝弟實行,正從性與天道中來,聖門之學惟欲約之使歸於實行哉?

按:閻氏若璩曰:「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又曰:「言六藝者折衷於夫子。以詩書六藝詁文字,語本無病。毛氏攻之非也。」

【發明】反身錄:今之教者,不過督以口耳章句屬對作文,朝夕之所啟迪而鼓舞者,惟是博名謀利之技。蒙養弗端,童習而長安之,以致固有之良日封日閉,名利之念漸萌漸熾。誦讀之勤、文藝之工適足以長傲遂非,率意恣情。今須力反其弊,教子弟務遵此章從事。大本既立,夫然後肄習詩書藝業,則教不淩躐,庶成人有德,小子有造矣。陸隴其松陽講義:大抵人之氣稟雖有不同,然亦差不多。只是從小便習壞了,氣稟不好的固愈習愈壞,卽氣稟好的,亦同歸於壞。童蒙之時,根脚既不曾正得,到得長大時,便如性成一般。卽能回頭改悔,發憤自新,也費盡氣力,況改悔發憤者甚少。此人才所以日衰,皆由蒙養之道失也。後世爲父兄者,有弟子而不教,固無論矣。卽有能教者,又都從利禄起見。束髪受書,卽便以利禄誘之,不期其爲大聖大賢,而但願其享高官厚禄。這箇念頭橫於胸中,念頭既差,工夫必不能精實,只求掩飾於外,可以悦人而已。教學如此,人才安得而不壞哉?爲人父兄者,胡不一思而甘使子弟爲俗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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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論語集釋003发布于2024-05-13 15: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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