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議:

(摘自臺中蓮社·明倫月刊之學海無盡藏http://www.minlun.org.tw/2pt/2pt-2-7-LUGS/01.htm

論語集釋卷二

學而(下)

O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考異】毛詩思齊正義曰:「論語子夏說人有四行,『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以人有四行括上文。翟氏考異:按箋疏中此類時有。如在曲禮正義引論語云:「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於孔子。孔子問四人各言其志,子路率爾先對。」亦以「問四人各言其志」括兩節文。撮經大意,非緣據本別也。後不泛采,聊借一端發凡。

【考證】劉氏正義:史記弟子列傳:「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集解引鄭說:「溫國卜商。」溫是衛邑,稱國者,或本爲國,從其初名之也。家語弟子解以爲衛人,與鄭目錄合。孔穎達檀弓疏則云魏人。又唐贈魏侯,宋封魏公。據史記及呂氏春秋舉難、察賢篇,並言子夏爲魏文侯師,是子夏固嘗居魏。魏、衛同音,故誤以爲魏人耳。又曰:說文「父,矩也,家長率教者,從又舉杖。母,牧也。從女,象懷子形,一曰象乳子也。」說文又云:「竭,負舉也。」負舉者必盡力,故竭又訓盡,此文義得兼之。曾子本孝云:「庶人之孝也,以力惡食。」盧辯注:「分地任力致甘美。」又曾子大孝云:「小孝用力,慈愛忘勞,可謂用力矣。」孔氏廣森補注:「庶人之孝。」孟子萬章篇言舜事云:「我竭力耕田,供爲子職而已矣。」是竭力爲庶人孝養之事也。「事君能致其身」者,儀禮喪服傳:「君,至尊也。」鄭注:「天子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說文:「致,送詣也。」詩四牡云:「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豈不懷歸?王事靡盬,我心傷悲。」毛傳云:「思歸者,私恩也。靡盬者,公義也。傷悲者,情思也。無私恩,非孝子也。無公義,非忠臣也。君子不以私害公,不以家事辭王事。是言事君不得私愛其身,稽留君事也。

【集解】孔曰:「子夏,弟子卜商也。易色,言以好色之心好賢則善也。致其身,盡忠節不愛其身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凡人之情莫不好色而不好賢,今若有人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於賢,則此人便是賢於賢者,故云「賢賢易色也。然云賢於賢者,亦是獎勸之辭也。又一通云:上賢字,猶尊重也。下賢字,謂賢人也。言若欲尊重此賢人,則當改易其平常之色,更起莊敬之容也。又引王雍云:言能行此四者,雖云未學,而可謂已學也。

按:王雍不知何許人,馬國翰以爲卽論語王氏義說之文,據錄。

【集注】子夏,孔子弟子,姓卜名商,賢人之賢而易其好色之心,好善有誠也。致,猶委也。委致其身,謂不有其身也。四者皆人倫之大者,而行之必盡其誠,學求如是而已。故子夏言有能如是之人,苟非生質之美,必其務學之至,雖或以爲未嘗爲學,我必謂之已學也。遊氏曰:「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也。能是四者,則於人倫厚矣。學之爲道何以加此?子夏以文學名,而其言如此,則古人之所謂學者可知矣。故學而一篇大抵皆在於務本。」吳氏曰:「子夏之言其意善矣。然辭氣之間抑揚太過,其流之弊,將或至於廢學。必若上章夫子之言,然後爲無弊也。」

【別解】陳祖范經咫:此主夫婦一倫而言。賢賢如關雎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車舝之「辰彼碩女,令德來教」。易色如所謂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在婦爲嫁德不嫁容,在夫爲好德非好色也。宋翔鳳樸學齋劄記:陽湖劉申受謂「賢賢易色,明夫婦之倫也」。毛詩序云:「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關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此「賢賢易色」指夫婦之切證。論語述何:賢賢者,同德也,易讀如「易知則有親」之易。六經之道,造端乎夫婦。詩桃夭「灼灼其華」,喻色也;「有蕡其實」,喻賢也。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故首舉之。梁章钜論語集注旁證:集注云「四者皆人倫之大者」,則下文只有事父、事君、交朋友,此句自應屬夫婦說。娶妻重德不重色,亦厚人倫之一事也。劉氏正義:今案夫婦爲人倫之始,故此文敘于事父母事君之前。漢書李尋傳引此文,顏師古注:「易色,輕略於色,不貴之也。康有爲論語注:此爲明人倫而發。人道始于夫婦,夫婦牉合之久,所貴在德,以賢爲賢,言擇配之始,當以好德易其好色。蓋色衰則愛弛,而夫婦道苦;惟好德乃可久合。

【餘論】四書辨疑:吳氏誤認「雖曰未學」以爲實未嘗學,不學者亦能此事,故有將至廢學之論。此說蓋出於舊疏。舊疏云:「此論生知美行,雖學亦不是過。」蓋以曰字爲語助辭虛字,言雖未學,亦與學者無異。果如此說,則下「學」字上須當更有猶字矣。不知「雖曰未學」乃子夏假設能於此者自謂之言,非子夏實謂未學也。劉正叟曰:「其人既能此等之事,而自言未學,吾必謂之已學,蓋此等非學不能也。」此最簡直明白。四書改錯:子夏是節詞氣抑揚,與有子孝弟章正同。有子重孝弟,子夏重力行,未嘗廢學也,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是明言不學尚非廢學。今但云未學,而卽云有廢學之弊,此何說與?反身錄:問:「學在敦倫固矣,然敦倫可遂不學乎?」曰:「學以學夫敦倫,而敦倫乃所以爲學也。舍倫而言學,則其學爲口耳章句之學,富貴利達之學,失其所以學。」曰:「如是,則吳氏之言亦不爲無見。」曰:「吳氏固爲有見,而以之致疑子夏,實未達子夏口氣。蓋抑揚其語,正所以折衷學問之實,令人知之言所以爲學,在此而不在彼。所重在此,所學卽在此。自此說出,而天下後世人人曉然知所從事,不至誤以口耳辭章之末了生平。其有補於綱常名教非尠,真學者之清夜鐘也。何流弊之可言?亦何至於廢學?」 松陽講義:辛複元謂此章「不是說學貴實行,是說學問有益。世人只說人能敦倫便是學問,何必讀書然後爲學。不知學不分明,豈能敦得倫紀?且子夏以文學著名,豈肯爲廢學之語?」又曰:「吾每望人力行,尤望人力行前先有講明工夫,不然,自以爲行善事,行之未有不差者。」說此章「學」字最分明,正是朱子圈內注之意。

O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

【考證】法言修身篇:或問:「何如斯謂之人?」曰:「取四重,去四輕。」曰:「何謂四重?」曰:「重言、重行、重貌、重好。言重則有法,行重則有德,貌重則有威,好重則有觀。」 論語補疏:此注「固」有二義:一爲蔽,一爲堅。蔽之義爲暗。曲禮「輟朝而顧,君子謂之固」,鄭氏注云:「固,謂不達於禮。」不達於禮是爲蔽塞不通,此固所以爲蔽也。不學故不達禮,學則達於禮。不固者,達於禮也。「一曰」者,別爲一說。不固,爲學不堅固。由於不重,與蔽之訓適相反。皇侃專用後一說,已失孔氏之旨。其解「蔽」字之義,則云:「蔽,猶當也。言人既不能敦重,縱學亦不能當道理。」此既不明「蔽」字之義,又不合堅固之義,而以蔽固之解與「一曰」云云相牽混,非也。「一曰」二字是何晏兼存異說,非亦孔安國注。

【集解】孔曰:「固,蔽也。」一曰:「言人不能敦重,既無威嚴,學又不能堅固識其義理。「

【集注】重,厚重。威,威嚴。固,堅固也。輕乎外者,必不能堅乎內,故不厚重則無威嚴,而所學亦不堅固也。

【別解】論語稽:君子,謂在位之人也。春秋時世祿世官,或輕浮,或鄙陋,或詐偽,或狎暱小人,或怙惡飾非,皆列國卿大夫之通病。孔子以此戒勉之,較爲合理。如訓成德之君子,則其德已成,於下文各節戒勉語氣不合。如謂君子之自修當如此,則君子下宜加之道二字。近日講章解之以爲指初學者,則孔子于初學者卽稱之曰君子,恐無此理。

【餘論】松陽講義:重卽整齊嚴肅之意。「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是重字注腳。不重,則孟子所謂「暴其氣」也。不重而無威嚴固害事,不重而學不固尤害事。蓋學必深沈而後能固,不重則浮。學必鎮靜而後能固,不重則躁。讀書窮理之功必隨得而隨失,省察克治之念必乍密而乍疏,在初學之士必難成就,卽積學之士亦且多走作。

主忠信。

【考異】論語稽:毛奇齡、江聲皆謂「主忠信」以下別爲一章,然子罕篇固有之,上有「子曰」字,則自爲一章,此章則「主忠信「三句明明連上文爲一氣,斷無分成兩章之理。蓋記者非一人,彼記略而此記詳也。

【考證】劉氏正義:「主」訓「親」者,引申之義。注意謂人當親近有德,所謂勝己者也。然下文複言無友不如己,於意似重,或未必然。皇疏云:「以忠信爲百行所主,是言忠信在己不在人。」其義較長。周語云:「是以不主寬惠,亦不主猛毅。」韋昭注:「主猶名也。」義可互證。

【集解】鄭玄曰:「主,親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君子既須威重,又忠信爲心,百行之主也。

【集注】人不忠信,則事皆無實,爲惡則易,爲善則難,故學者必以是爲主焉。

【別解】羣經平議:「主」與「友」對。大戴記曾子制言篇曰:「曾子門弟子或將之晉,曰:『吾無知焉。』曾子曰:『何必然,往矣!有知焉謂之友,無知焉謂之主。』」此文「主」字義與彼同,言所主者必忠信之人,所友者無不若己之人。孔子主顏讎由,主司城貞子,卽是「主忠信」之謂。

按:焦氏補疏曰:「親忠信之人,無友不如己之人,兩相呼應。」鄭訓「主」爲「親」,義亦可通。朱子從皇疏。

無友不如己者。

【考異】舊文「無」爲「毋」。釋文曰:「毋」音「無」,本亦作「無」。稽求篇:「主忠信」三句本《子罕篇》文,複簡在此。《翟氏考異》:《子罕篇》「毋友」之「毋」猶依舊文。

【考證】呂氏春秋: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吾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 中論:不如己者,須己而植也。然則扶人不暇,將誰相我哉?吾之僨也,亦無日矣。韓詩外傳:南假子曰:「夫高比所以廣德也,下比所以狹行也。比於善者,自進之階。比於惡者,自退之原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蔡謨云:本言同志爲友,此章言謂慕其志而思與之同,不謂自然同也。夫上同乎勝己,所以進也,下同乎不如己,所以退也。閎夭四賢上慕文王,故四友是四賢上同心于文王,非文王下同四賢也。然則求友之道,固當見賢思齊,同志于勝己,所以進德修業,成天下之亹亹也。今言敵則爲友,此直自論才同德等而相親友耳,非夫子勸教之本旨也。若如所云,則直諒多聞之益、便辟善柔之誡,奚所施也?

按:謨晉書有傳,而此注不見隋唐志。疏序稱江熙集論語十三家,有蔡謨,皇疏蓋取之江氏【集解】也。錄之以備一家。

【集注】「無」、「毋」通,禁止辭也。友所以輔仁,不如己則無益而有損。

【餘論】四書辨疑:注文本通,因東坡一說致有難明之義。東坡云:「世之陋者樂以不己若者爲友,則自足而日損,故以此戒之。如必勝己而後友,則勝己者亦不與吾友矣。」學者往往以此爲疑,故不得不辨。「如」字不可作「勝」字說。如,似也。南北廣韻,中原韻略「如」又訓「均」。不如己、如己、勝己凡三等。不如己者,下於己者也。如己者,與己相似,均齊者也。勝己者,上於己者也。如己者德同道合,自然相友。孟子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此皆友其如己者也。如己者友之,勝於己者當師之,何可望其爲友耶?如己與勝己者既有分別,學者于此可無疑矣。黃氏後案:不如己者,不類乎己,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也。陸子靜曰:「人之技能有優劣,德器有大小,不必齊也。至於趨向之大端,則不可以有二。同此則是,異此則非。」陸說是也。依舊注,承「主忠信」反言之,不如己,謂不忠不信而違於道者也。義亦通。總注遊氏說以不如己爲不及己。信如是計較優劣,既無問寡問不能之虛衷,複乏善與人同之大度,且己劣視人,人亦劣視己,安得優於己者而友之乎?朱子彌縫遊說甚費辭。

過,則勿憚改

【考證】曾子立事篇:太上不生惡,其次而能夙絕之,其下複而能改。潘氏集箋:憚,說文云:「忌難也。一曰難也。改,更也。」衛靈公篇:「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故君子貴勿憚焉。

【集解】鄭曰:「憚,難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友主切磋,若有過失者,當更相諫諍,莫難改也。一云:若結友過誤,不得善人,則改易之,莫難之也。又引李充云:若友失其人,改之爲貴也。

【集注】勿亦禁止之辭。憚,畏難也。自治不勇,則惡日長,故有過則當速改,不可畏難而苟安也。(遊氏曰:「君子之道以威重爲貴,而學以成之。學之道必以忠信爲主,而以勝己者輔之。然或吝於改過,則終無以入德,而賢者亦未必樂告以善道,故以過勿憚改終焉。」)

【別解】劉氏正義:案高誘注呂氏春秋驕恣篇,引「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以證「所擇而莫如己者亡」之義,亦以過爲結友過誤。或漢人有此義,故李充云然。然既知誤交,何難卽改,似不足爲君子慮也。

按:此雖漢人舊說,然不如【集注】義長。

【餘論】胡炳文四書通:此過也,而【集注】以爲「惡日長」者,無心失理爲過,有心悖理爲惡。自治勇,則過可反而爲善,自治不勇,則過必流而爲惡。胡居仁居業錄:人有過,貴於能悔。悔而不改,徒悔而已,于己何益,改過最難,須實做操存省察功夫,使吾身心謹密,放辟之心不生,則大本堅固,過失雖覺而不行也。若欲防患於預,須以敬爲主,不使須臾慢忽。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過者,聖賢所不能無也,自以爲無過,而過乃大矣。自以爲有過,而過自寡矣。孔子曰:「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言大過而不言小過,是聖人猶未敢言小過之必無也。顏氏之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故能不貳過而入聖域。仲由喜聞過,令名無窮焉。聖賢之學,教人改過遷善而已矣。後之君子,高語性天,而恥言改過。有過且不自知,與聖賢克己之功遠矣。

【發明】李中孚二曲集:天地之性人爲貴,而爲氣質所蔽,情欲所牽,習俗所囿,時勢所移,知誘物化,旋失厥初。誠能加刮磨洗剔之功,則垢盡穢去,而德日醇矣。悔過于明,則明無人非;悔過於幽,則幽無鬼責,從此日新月盛,必浩然於天壤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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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論語集釋004发布于2024-05-13 15: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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