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議:
(摘自臺中蓮社·明倫月刊之學海無盡藏http://www.minlun.org.tw/2pt/2pt-2-7-LUGS/01.htm)
論語集釋卷二
學而(下)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考異】皇本作「子貢問曰」。「樂」下有「道」字。史記弟子傳引「貧而無諂」二語倒置。「未若貧而樂」,弟子傳引作「不如貧而樂道」。昭明文選幽憤詩「樂道閒居」注引論語「貧而樂道」。陳鱣論語古訓:按鄭注本無「道」字,集解兼采古論,下引孔曰「能貧而樂道」,是孔注古論本有「道」字,司馬遷從孔安國問古文尚書,史記所載語亦是古論。仲尼弟子傳引論語曰「不如貧而樂道」正與孔合。是集解本有「道」字,今各本脫去,鄭據本蓋魯論,故無「道」字。臧在東曰:「雍也篇云『回也不改其樂』,義本可通,故鄭不定從古以校魯也。」高麗本、足利本並作「樂道」。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均有「道」字。唐石經「道」字旁注。
按:司馬遷從孔安國問古文尚書,史記所載當是古論。孔注:「能貧而樂道,富而好禮者,自能切磋琢磨。」又曰:「往告以貧而樂道,來答以切磋琢磨。」其所據繋古論,故「樂」下有「道」字。鄭注魯論,故無「道」字。其曰「樂,謂志於道」,是其證也。漢書王莽傳、後漢書陳平王蒼傳注引並無「道」字,與鄭本同。考論語中如「樂以忘憂、「樂在其中矣」、「回也不改其樂」,均不云「樂道」,鄭不以古校魯,自有深意。孔注是後人偽撰,陳鱣援孔注以證史記則非也。
【考證】坊記:子云:「貧而好樂,富而好禮,眾而以寧者,天下其幾矣。」呂氏春秋慎大覽: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道得於此,則窮達一也,如寒暑風雨之節矣。
【集解】孔曰:「可也,未足多也。」鄭曰:「樂,謂志於道,不以貧爲憂苦。」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范甯云:不以正道求人爲諂。又云:孔子以爲不驕不諂,於道雖可,未及臧也。
按:范甯注論語,隋、唐志皆不著錄,書名及卷數均無可考。隋志有論語別義十卷,范廙撰。「廙」或是甯之誤,未可知也。考江熙集解十三家有范甯,梁皇侃作義疏時及見之,故亟引范說,此外陸德明經典釋文、裴駰史記集解亦間稱引,錄之以備一家。
又引孫綽云:顏氏之子,一簞一瓢,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也。
按:綽晉書有傳,是編隋、唐志並稱孫氏【集解】十卷,陸德明釋文序錄則稱【集注】,卷數與二志同。云【集解】者,必非一家之言。今佚,錄之以備一家。
【集注】諂,卑屈也。驕,矜肆也。常人溺於貧富之中,而不知所以自守,故必有二者之病。無諂無驕,則知自守矣,而未能超乎貧富之外也。凡曰可者,僅可而有未盡之辭也。樂則心廣體胖而忘其貧,好禮則安處善樂循理,亦不自知其富矣。子貢貨殖,蓋先貧後富,而嘗用力於自守者,故以此爲問。而夫子答之如此,蓋許其所已能而勉其所未至也。
【餘論】黃氏後案:蘇氏云:「忘乎貧富然後爲至。」朱子於或問斥之,而此注仍用之。式三謂君子之于貧富,有忘有不忘。樂之至,則不知己之貧,禮之恭,則不知己之富,此忘之之時也。貧毋逸樂,富則不勞,富必備禮,貧則從簡,素位而行,隨分自盡,此不忘之也。論語述何:董子曰:「安處善,樂循禮,然後謂之君子。」顏子居陋巷而樂道帝王之道,周公相成王而思兼三王之禮,貧富不同,其揆一也。論語後錄:坊記云:「貧而好樂,富而好禮,眾而以寧者,天下其幾矣。」是讀「樂」爲周禮司樂之樂,義可兩通。
【發明】筆麈:人之爲境所動者,以見心外有境故也。貧而諂,富而驕,陋矣,故以「無諂、無驕」爲可。然無諂、無驕者,特不爲境所動耳。能了心外無境否乎?不能了心外無境,而能保其真,不爲境所動乎?故曰「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考異】七經考文:古本「云」作「曰」。翟氏考異:考文據義疏本爲古本,今所見義疏什八九相合。間有一二不合,如此「詩云」類者,皆標考文原目備參。物氏補遺所稱古本不合較多,例亦準此。舊文「磨」爲「摩」,釋文曰:「『摩』,一本作『磨』」。皇本「而知來者」下有「也」字。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均有「也」字。
【考證】陳詩庭讀書證疑:切磋琢磨皆磨器之名,故雅訓並列。爾雅釋文:「『切』,本又作??」說文:「??,齒差也。」讀若切。「差」卽「磋」字,廣雅三:「差,磨也。」說文:「?,??牙也。?([說文]屑字),動作切切也。」是「切」義同「?」,而當訓爲磨。京房易繋辭傳注:「磨,相磑切也。」是古義以切爲磨。琢亦磨也,太平御覽引韓詩「如錯如磨」。易說卦傳「八卦相錯」,李鼎祚注:「錯,磨也。」詩「他山之石,可以爲錯,」說文作「厝」,云:「厲石也。」是琢亦爲磨。此義廣雅疏證言之甚詳,可補諸家所未及。劉氏正義:說文:「切,刌也。琢,治玉也。」磋,謂治象差次之,使其平滑也。「磨」,釋文作「摩」,云:「一本作『磨』」。說文:「?,礱也,礪也。」意「摩」、「磨」卽「?」之異體。爾雅釋器:「骨謂之切,象謂之磋,玉謂之琢,石謂之磨。」郭注:「皆治器之名。」謂治骨象玉石以成器也。荀子大略云:「人之于文學也,猶玉之於琢磨也。詩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謂學問也。」並同爾雅之義。劉台拱論語駢枝:此處問答之旨,宜引爾雅釋器及釋訓語以證明之。釋器云:「骨謂之切,象謂之磋,玉謂之琢,石謂之磨。」釋訓云:「如切如磋,道學也。如琢如磨,自修也。」此三百篇古訓古義也。因知無諂無驕者生質之美,樂道好禮者學問之功。夫子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如某之好學」。而七十子之徒獨稱顏子爲好學。顏子而下,穎悟莫如子貢,故夫子進之以此。然語意渾融,而又引而不發,子貢能識此意,而引詩以證明之,所以爲告往知來。朱注不用爾雅而創爲已精益精之說,蓋以切琢喻可也,磋磨喻未若。比例雖切,而于聖人之意初無所引申,何足發告往知來之歎乎。黃氏後案:治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爾雅、詩傳、陸氏釋文、孔氏詩疏、皇、邢疏無異說,古訓也。如切如磋,道學也。如琢如磨,自修也。爾雅、大學同,亦古訓也。切磋者必判其分理之細,道學似之。琢磨者必去其瑕玷之微,自修似之也。無諂無驕,質美而自守者能之。樂與好禮,非道學自修不能及此。故引詩以明之,告以進境而知所由來,是告往知來也。蘇子由論語拾遺云:「子貢聞之而悟,士至於此,必其切磋琢磨之功至,夫子善其知所從來。」蘇說是也。如朱子注,則引詩者祇證未若之辭,未見告往知來之實矣。且詩辭非有精益求精之意,觀末章云「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可知也。
【集解】孔曰:「能貧而樂道,富而好禮者,能自切磋琢磨者也。諸,之也。子貢知引詩以成孔子義,善取類,故然之,往告之以貧而樂道,來答以切磋琢磨者。」
【唐以前古注】詩衛風正義引鄭注:切磋琢磨以成寶器。(唐釋玄應法鏡經音義引論語注云:「骨曰切,象曰磋,以成器,譬人學問以成德也。」)皇疏引范甯云:子貢欲躬行二者,故請問也。切磋琢磨,所以成器。訓誘學徒,義同乎茲。子貢富而猶恡,仲尼欲戒以禮中,子貢知心厲己,故引詩以爲喻也。又引江熙云:古者賦詩見志,子貢意見,故曰「可與言詩矣」。夫所貴悟言者,既得其言,又得其旨也。告往事而知將來,謂聞夷齊之賢,可以知不爲衛君。不欲指言其語,故舉其類耳。八佾篇巧笑章皇疏引沈居士云:孔子始云「未若貧而樂道,富而好禮」,未見貧者所以能樂道,富者所以能好禮之由。子貢答曰「切磋琢磨」所以得好禮也,則是非但解孔子旨,亦是更廣引理以答也,故曰「告諸往而知來者」也。
【集注】詩衛風淇澳之篇。言治骨角者,既切而復磋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復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子貢自以無諂無驕爲至矣,聞夫子之言,又知義之無窮,雖有得焉,未可遽自足也,故引是詩以明之。往者,其所已言者,來者,其所未言者。
【餘論】朱子語類:子貢舉詩之意,非專以此爲「貧而樂,富而好禮」之功夫,蓋見一切事皆合如此,不可安于小成而不自勉也。四書參注:李菉涯云:「易『神以知來,智以藏往』,神與智皆心之靈明。神屬陽,主發揚。智屬陰,主收藏。知來如所謂悟性,神之爲也。藏往如所謂記性,智之爲也。告往知來,殆所謂悟性者歟?多學而識,殆所謂記性者歟?」
【發明】呂坤呻吟語:我身原無貧富貴賤字,我只是個我,故富貴貧賤如春風秋月,自去自來,與心全不牽掛,我到底只是個我。夫如是,故可貧可富可貴可賤。今人惟富貴是貪,其得之也必喜,其失之也如何不悲?其得之也爲榮,其失之也如何不辱?全是靠著假景作真,身外物爲分內,此二氏之所笑也,況吾儒乎?輔廣論語答問:爲貧所勝,則氣隨以歉,而爲卑屈,故多求而諂。爲富所勝,則氣隨以盈,而爲矜肆,故有恃而驕。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考異】中論考僞篇引「不患人之不己知,」「知」下有「者」字。釋文:「患不知也」,本或作「患己不知人也」。俗本妄加字。今本「患不知人也」。皇本作「不患人之不己知也患己不知人也。」臧琳經義雜記:蓋與裏仁「不患莫己知,求爲可知也」、先進「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語意相同。今邢疏本作「患不知人也」,「人」字淺人所加。潘氏集箋:邢疏本無王注,皇本有之。今據注意,則釋文所云「本或作『患己不知人也』」似卽王本。
劉氏正義:皇本有。王注云:「但患己之無能知也。」己無能知,卽未有知之義,則皇本「人」字爲俗妄加無疑。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均作「患己不知人也」。
【考證】呂氏春秋論人篇:人同類而智殊,賢不肖異。皆巧言辨亂以自防禦,此不肖主之所以亂也。
【集解】王曰:但患己之無能知也。
按:邢昺疏本無此注,皇本有之。據此注,知王肅所見本亦無「人」字。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李充云:凡人之情,多輕易於知人,而怨人不知己,故抑引之教興乎此矣。
【集注】尹氏曰:君子求在我者,故不患人之不知己。不知人,則是非邪正或不能辨,故以爲患也。
【餘論】讀四書叢說:就學者言, 上句便可包後章「患 其不能」之意,便當明理修身,自加精進,使有可知之實,則雖不求人知而人必知之矣。下句則凡尊師取友,與人交際往來,須知其善惡而趨避之,然後無損而有益。若推而言之,上句論其極,則雖居高位,其處己應事唯循天理,上不欺其君,下不病其民,內無愧於心,何必欲人盡知吾心也?否則有違道干譽之失矣。下句論其極,則仕而擇可宗之人,有位而舉賢才爲用,爲宰輔而進退百官,非知人之明其可乎?否則賢愚渾淆,分朋傾軋,而亂亡至矣。四書訓義:夫子曰:凡人之情有求而不得,而不知所以可得之道,鬱抑而不能自安,則患心生焉。患之則必思所以求去其患,而情乃適於此,而爲己爲人之別存焉。自君子而思之,則有其不可患者勿容患也,有其真可患者不容不患 也。今人之所患者,己有德而人不知所尊,己有才而人不知所用,於是視天下若無所容身,而身亦無所自容。此不必患者也。能奪我名而不能奪我志,能困我於境遇而不能困我於天人無愧之中,不患也。乃若所患者有賢者在前而不知爲賢,則出而無所可任用,處而無所可效法。有不肖者在前而不知爲不肖,則信用之而爲其所欺,交遊焉而爲其所惑。而賢不肖之情形非可以一端察也,疑之而又見其可信,信之而又有其可疑,將何所鑒別而不至自失其身?此則求之不得其術,裁之不知其要,所爲惘然於身世之際,而自見其可憂者也。以患不己知者,反而自患其知,斯亦爲爲己之實學。不然,患己知之不早,則屈學以阿世,不患知人之不明,則親小人而遠君子,其爲大患,可勝道哉!
【發明】反身錄:吾人學非爲人,之知不知原於己無損,故不以此爲患。惟是人不易知,知人實難。我若不能窮理知人,則鑑衡昏昧,賢否莫辨,是非混淆,交人則不能親賢而遠佞,用人則不能進賢而屏奸。在一己關乎學術,在朝廷關乎治亂,雖欲不患,得乎?正直君子易知,邪曲小人難知。蓋正直君子光明洞達,心事如青天白日,人所易見。邪曲小人則文詐藏奸,跡似情非,令人難覺,若張趙諸公之于秦檜是也。張趙初以張邦昌之僭位檜不傅會,及與同朝共事,又見其事事克辦,交稱其賢,以爲才似文若,以致階以進用,卒之禍天下而賊生靈,貽害無窮,諸公實不得辭其責。由此觀之,人固未易知,而知人實不易也,故不容不患。患則講究有素,患則慎之于初。楊氏論語劄記:此篇末以「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結,見君子之學無非爲己。人倫名教之地,所恃以進德修業者,惟此本心之明照,以收益於親賢取善之際而已矣。
http://www.minlun.org.tw/2pt/2pt-2-7-LUGS/02.htm
論語集釋卷三
爲政(上)
○子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
【考異】孟子盡心篇注、呂氏春秋有始覽注俱引論語「衆星拱之。」釋文:「共」,鄭作「拱」」。文選曲水詩序、運命論二論俱引作「拱」。
【考證】王夫之四書稗疏:【集注】云:「北辰,北極,天之樞也。」於義自明。小注紛紜,乃指爲天樞星,誤矣,辰者,次舍之名。辰非星,星非辰也。北極有其所而無其跡,可以儀測而不可以像觀,與南極對立,而爲天旋運之紐。以渾儀言,凡星之屬皆在第八重宿曜天,而北極則在第九重宗動天。若天樞之爲星,乃北斗杓。星斗移而杓不動,然亦隨斗左旋,不能常居其所。又紫微垣中有極星者,以去極得名。極無可見,觀象者因此星以髣髴其處。此星輪轉於極之四圍,非能與極而皆不動。極以其柱天而言,樞以其爲運動之主而言,辰則以其爲十二舍之中而言也。邵晉涵爾雅正義:諸儒釋北辰者多異。繋辭傳「易有太極」,馬融注:「北辰」。易言「太極是生兩儀」,北辰不得生兩儀,馬說非也。周禮疏引爾雅鄭注云:「天皇北辰耀魄寶,是天皇上帝之號也」爾雅載北極於星名,則不得爲天帝之號。天官書:「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極常居。」索隱引爾雅爲證。此以紫微爲北辰也。公羊昭十六年傳「北辰亦爲大辰」,何休注:「迷惑不知東西者須視北辰以別心伐。」疏引春秋說云:「北者,高也。極者藏也。言太極之星高居深藏,故名北極也。」秦蕙田五禮通考:北極,天之至中。謂之辰者,無星而有其位也。北極正相對爲南極,二極之中紘古今皆謂之赤道。去南北極四周皆平等,日月星八重之天循黃道而行,各有所行之道,南北不定,惟赤道爲一定之界。七曜各有一道,則各有一極,其極皆動移,而惟北極不動。赤道云者,赤,猶空也。空設此道,以判南北七政不附麗而行也,北辰,今謂之赤極,言其爲赤道之極耳。俗言赤手、赤貧,皆取空義也。陳懋齡經書算學天文考:北辰非北極小星也。古人指星所在處爲天所在處,其實北辰是無星處。今人測極星所在,晝夜環行折中取之是也。凡天之無星處曰辰,天上十二辰,自子畢亥爲日月所會聚之次舍。如十一月冬至,日月畢會於丑,必有所當之星宿。漢初不知歲差,以牽牛爲冬至常星。若以歲差之理言之,今時在箕一度。冬至子中,未嘗板定星度,北辰如何認定極星?但以之爲標準耳。
又曰:天左旋西行,一日一周,以赤道極爲極,卽北辰也。日月五星右旋東行,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奇,並以黃道極爲極,卽黃極也。恆星七十年東行一度,古法謂之歲差。西人謂恆星行其度右旋東行,亦以黃道極爲極,非向赤道極也。赤道極有二,一北一南,黃道圈出入於赤道之內外,夏北冬南,冬至日在赤道南二十三度半,離日一象限安黃極,黃極、赤極相距亦二十三度半也。恆星東行只在黃道之一線上,故黃道極終古不移。古今測二十八宿星度南北緯度皆有增減。又極星離不動處漸遠,是赤道星移而黃道線不移,西人所以重黃極也。然黃道極亦以赤道極爲樞,北辰所以居其所而衆星共之。又曰:赤道宗北極,恒星宗黃極。赤道西行,恒星東行。然黃道極亦以赤道極爲樞,右旋之度因左旋而成,只爲動天左旋西行,帶定七政恆星。晝夜運轉,故七政恆星得以差次自行。是東行之度以西行而生,黃極以赤極爲樞,衆星所以共北辰也。許宗彥鑑止水齋集:考工記匠人:「夜考諸極星以正朝夕。」何休注公羊曰:「迷惑不知東西者須視北辰以別心伐。」今北辰星甚小,不易辨。周髀曰:「冬至日加酉之時,立八尺之表,繩繫表顛,希望北極中大星,引繩至地而識之。又到旦明日加卯之時,復引繩希望之。首及繩至地,而識其兩端,相去二尺三寸,故東西極二萬三千裏。其兩端相去正東正西中折之,以指表正南北。」其云東西極二萬三千裏,卽璿璣之徑。折半爲一萬一千五百裏,乃北極中大星距北極樞之數。樞卽不動處,以衡間相去裏數準赤道度約之,計四度餘。若北極小星,則周初去極心不應若此之遠。蓋周髀本言北極中大星,則非今所指之小星可知也,史記天官書:「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鄭康成謂「太一,北辰神名,」北極大星或卽此歟?今法測勾陳大星東西所極折中以定南北,與周髀北極樞璿之用正同。若論語所言,卽周髀所謂「正北極璿璣之中。」正北天之中者,蓋赤道極也。李惇群經識小:天行至健,其南北兩端不動處,如門之樞。獨言北極者,以其出地三十六度,常見不隱也。不言北極而言北辰者,辰是無星之處,今所指爲極星,不過近極之可見者耳,非北極也。極如輪心,雖動不離本處。其外則二十八宿左旋,五星右旋,皆還繞此極也。易繫辭傳「不行而至」,虞注:「星寂然不動,隨天右周,感而遂通,故不行而至者也。」雷學淇經說:爾雅曰:「北極謂之北辰。」呂覽有始篇:「極星與天俱遊,而天極不移。」天極卽北極也。極星卽天官書所謂「中宮天極星」也。其星有五,第二最明者爲太乙常居,第五爲天樞,去北極最近,古法謂去極一度餘,宋清臺法謂去極四度半。此五星仍皆運轉。卽北極亦非不運動,但居其所而不移耳。猶之聖人治天下,但見其垂衣裳而天下治,不知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其勞心者無已時也。宋人以磨心、車轂璧北辰,非是。磨心與磨上之運轉者不屬,車轂與車輪之運轉者不屬,且磨心、車轂真不動矣,與「爲」字「以」字及北辰之象皆不合。古人惟以樞取譬,最爲切合。蓋樞在受樞處,與扉扇一同運轉,但居其所而不移耳。論語稽求篇:包氏無爲之說,此漢儒攙和黃老之言。何晏本習講老氏,援儒入道者。其作集解,固宜獨據包說,專主無爲。夫爲政以德,正是有爲。夫子已明下一「爲」字,況爲政尤以無爲爲戒。禮記「哀公問爲政。孔子曰:『政者,正也。君爲政,則百姓從政矣。君之所爲,百姓之所從也。君所不爲,百姓何從?』」夫子此言若預知後世必有以無爲解爲政者,故不憚諄諄告誡,重言疊語,此實可與論語相表裏者。又曰:爲政以德,正是有爲。夫子明下一「爲」字,則縱有無爲之治,此節斷不可用矣。
按:此章之旨,不過謂人君有德,一人高拱於上,庶政悉理於下,猶北辰之安居而衆星順序,卽任力者勞,任德者逸之義也。與孔子稱舜無爲而治了不相涉。郭象以黃老之學解經,必欲混爲一談。朱子不察,亦沿其謬,殊失孔氏立言之旨。
【集解】包曰(皇本作鄭曰):「德者無爲,猶北辰之不移而衆星共之。」[唐以前古注]文選李蕭遠運命論注引鄭注:北辰謂之北極。釋文引鄭注:拱,拱手也。皇疏引郭象云:萬物皆得性謂之德。夫爲政者奚事哉?得萬物之性,故云德而已也。得其性則歸之,失其性則違之。
按:郭象注莊子襲取向秀之言,頗爲世所詬病。其注論語,隋、唐志並云二卷。其書在唐時惟秘閣有之,世少傳本。
江熙【集解】所列十三家有之,書名論語體格。今玩其說,不離玄宗。以其晉人經解,取備一家。
【集注】政之爲言,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德之爲言,得也,行道而有得於心也,北辰,北極,天之樞也。居其所,不動也。共,向也。言衆星四面旋繞而歸向之也。爲政以德,則無爲而天下歸之,其象如此。
【別解】論語徴:爲政,秉政也。以德爲用有德之人。秉政而用有德之人,不勞而治,故有北辰之喻。
按:此說較舊注爲勝,似可從。
【餘論】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若更於德之上加一無爲以爲化本,則已淫入於老氏無爲自正之旨。抑於北辰立一不動之義,既於天象不合,且陷入於老氏輕爲重君。靜爲躁根之說。毫釐千里,其可謬與?趙德四書箋義纂要:樂記:「德者,得也。」又鄉飲酒:「德也者,得於身也。故曰古之學術道者,將以得之於身也。」集注舊說「行道而有得於身」,後以身作心,蓋以「德」字從心,其義尤切。黃氏後案:以「居所」是無爲,與本文之「爲政」相伐。化民固無跡,與此章不合。如言爲政尚清凈,果此章意哉?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考異】太平御覽述文無「曰」字。
【考證】史記孔子世家: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 又云: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漢書藝文志: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純用周詩,上采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黃氏後案:「詩三百」,指已刪後言也。朱子駁詩序,因以「無邪」指讀詩者言,不指詩言。呂伯恭、馬貴與諸儒先後于朱子之時,其辨甚審。朱子作白鹿洞賦曰:「廣青衿之疑問,樂青莪之長育。」於孟子「小弁」注「慍於群小」注皆用序說,是未敢擅自信也。其後王會之倡言,今詩三百篇非盡夫子之舊。而擅刪風詩,遂及二南。金吉甫、許蓋之皆因之,意在尊朱子而遂黜經矣。 項氏家說:思,語辭也。用之句末,如「不可求思」、「不可泳思」、「不可度思」、「天惟顯思」。用之句首,如「思齊大任」、「思媚周姜」、「思文後稷」、「思樂泮水」,皆語辭也。說者必以爲思慮之思,則過矣。俞樾曲園雜纂:項此說是也。惜其未及「思無邪」句。按駉篇八「思」字並語辭。毛公無傳,鄭以思遵伯禽之法說之,失其旨矣。論語爲政篇引「思無邪」句。包注曰:「歸於正。」止釋「無邪」二字,不釋「思」字。邢疏曰:「思無邪者,此詩之一言,魯頌駉篇文也。詩之爲體,論功頌德,止僻防邪,大抵皆歸於正,故此一句可以當之也。」亦止釋「無邪」,不及「思」字,得古義矣。
【集解】孔曰:「詩三百篇之大數。」包曰:「蔽,猶當也。思無邪,歸於正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衛瓘云:不曰思正,而曰思無邪,明正無所思邪,邪去則合於正也。
按:隋志有【集注】論語六卷,云晉八卷,晉太保衛瓘注。梁有論語補缺二卷,宋明帝補衛瓘缺亡。唐志有宋明帝補衛瓘論語十卷。陸德明釋文序錄云晉八卷,少二卷。宋明帝補缺,隋唐之代已非全帙,今則佚無傳者。其說雖不同時解,而爲義頗長。昔宋明補綴遺編,蓋必有心折於其論說者。書名集注,所采必非一家之言,惜乎全豹之無從得窺也。
筆解:韓曰:「蔽,猶斷也。包以蔽爲當,非也。」李曰:「詩三百篇,斷在一言。詩始於風,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故終無邪一言,詩之斷也。」
【集注】詩三百十一篇,言三百者,舉大數也。蔽,猶蓋也。「思無邪」,魯頌駉篇之辭。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其用歸於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一事而發,求其直指全體,則未有若此之明且盡者。故夫子言詩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盡蓋其義,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
【別解】鄭氏述要:「無邪」字在詩駉篇中,當與上三章:「無期」、「無疆」、「無斁」義不相遠,非邪惡之邪也。集傳於此篇序語曰:「僖公牧馬之盛,由其立心之遠。」曰:「衛文公秉心塞淵,而騋牝三千,亦此意。」其解「塞淵」二字曰:「人之操心誠實而淵深,則無所爲而不成。」是與此篇「無期」各句意正相近也。不知何以解「無邪」句卽作邪惡之邪。心無邪惡,與牧馬之盛意殊不貫,與「無其」各句亦不一例,知古義當不如此。古義邪卽徐也。詩邶北風篇「其虛其邪」句,漢人引用多作「其虛其徐」,是「邪」、「徐」二字古通用。集傳於北風篇「邪」音「徐」,於此篇曰:「與下句『徂』葉韻。」是二字音相通。管子弟子職曰:「志無虛邪。」是二字雙聲聯合,古所習用。詩傳云:「虛,虛徐也。」釋詩者如惠氏棟,臧氏琳等卽本之詩傳,謂「虛」、「徐」二字一意,是徐卽虛。北風篇之「邪」字既明,則駉篇之「思無邪」卽可不煩言而解矣。集傳于前二章曰「無期猶無疆」,于後二章不敢曰「無邪猶無斁」,以邪、斁二字義尚遠也。今如此解,則亦可曰「無邪猶無斁」也,無厭斁,無虛徐,則心無他鶩,專誠一志以之牧馬,馬安得不盛?古稱百里奚飯牛而牛肥;金日磾謹慎,馬亦壯盛;卽其事證。駉篇「思無邪」之本義既明,則此章亦卽可不煩言而解矣。夫子蓋言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於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讬虛徐之意,卽所謂「詩言志」者,此三百篇之所同也,故曰一言以蔽之。惟詩人性情千古如照,故讀者易收感興之效。若夫詩之是非得失,則在乎知人論世,而非此章論詩之本旨矣。集注惟不考邪爲虛徐,又無奈其有淫詩何,遂不得不迂回其辭,爲「善者感發善心,惡者懲創逸志」之語。後人又以集注之迂回難通也,遂有淫詩本爲孔子刪棄,乃後人舉以湊足三百之語。又有淫詩本非淫,乃詩人假讬男女相悅之語。因此字之不明,糾紛至今未已。
按:包注只云「歸於正」,而皇疏謂此章舉詩證「爲政以德」之事,邢疏謂爲政之道在於去邪歸正。單就爲政言,其義轉狹,集注不從是也。惟三百篇仍有淫詩,而曰「思無邪」,頗難自圓其說。竊謂此章「蔽」字當從筆解。書康誥「罰蔽殷彝」,左傳「昭十四年,蔽罪邢侯」,孔傳、杜注「蔽」俱訓「斷」。「思」字乃發語辭,非心思之思,當從項說。「邪」字當作「徐」解,述要之說良確。合此三者,本章之義始無餘蘊。善乎王闓運論語訓之言曰:「詩本詠馬,馬豈有所謂邪正哉?」知此者,無邪之旨,思過半矣。
【發明】焦氏筆乘:王剛中曰:道無邪正,自正人視之,天下萬物未始不皆正。自邪人視之,天下萬物未始不皆邪。如桑中牆有茨東門之枌之詩,具道閨房淫泆之事,聖人存而不削者,以其一念自正也。昔有學道者久未有得,一日聞市倡之歌而大悟。聽人之言,一係乎心術如此。「剛中之言,非但見詩人之心思不及於邪,亦示讀詩者之心術當依於正耳。反身錄:六經皆古聖賢救世之言,凡一字一句,無非爲後人身心性命而設。今人只當文字讀去,不體認古人立言命意之旨,所以白首窮經,而究無益於自己身心性命也。卽如詩之爲教,原是教人法其所宜法,而戒其所宜戒,爲善去惡,思不至於有邪耳。故曰「詩以道性情」。若徒誦其篇章之多,善無所勸而惡無所懲,則是養性情者反有以累性情矣。
版权声明:本站部分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拨打网站电话或发送邮件至1330763388@qq.com 反馈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
文章标题:論語集釋007发布于2024-05-13 15: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