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議:
(摘自臺中蓮社·明倫月刊之學海無盡藏http://www.minlun.org.tw/2pt/2pt-2-7-LUGS/02.htm)
論語集釋卷三
爲政(上)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考異】皇本「不愚」下又有「也」字。
【音讀】經讀考異:按此凡兩讀,一讀至「言」字絕句,「終日」屬下連文。一讀至「日」字絕句,「不違如愚」又爲一句。義並同。論語集注考證:張師曾校張達善點本謂「吾與回言終日」自集注取李氏之說,始讀爲句絕。前此儒先亦以「吾與回言」爲句,李文公集答王載言書引「子曰吾與回言」,不連及下文。
按:皇疏:「顏子聞而卽解,無所咨問,故言終日不違。」又云:「觀回終日默識不問,殊似愚魯。」是以「終日」屬下讀也。
【考證】劉氏正義:仲尼弟子列傳:「顏回者,魯人也,字子淵。」說文「??(入水有所取也。從又在囘下。囘,古文回。回,淵水也。讀若沫。)」下云:「??,古文回。回,淵水也」「淵」下云:「回水也。從水,象形。左右,岸也。中象水貌。」此顏子名字所取義。
【集解】孔曰:「回,弟子,姓顏名回,字子淵,魯人也。不違者,無所怪問。於孔子之言默而識之,如愚者也。察其退還與二三子說繹道義,發明大體,知其不愚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繆播云:將言形器,形器顏生所體,莫逆於心,故若愚也。
按:播字宣則,蘭陵人。官至中書令。晉書有傳。隋志載論語旨序三卷,晉繆播撰。唐志云二卷,宋志不著錄,佚已久,錄之以備一家。
又引熊埋云:察退與二三子私論,亦足以發明聖奧,振起風訓也。回之似愚而豈愚哉?既以賢顏,又曉衆人未達者也。
【集注】回,孔子弟子,姓顏字子淵。不違者,意不相背,有聽受而無問難也。私,謂燕居獨處,非進見請問之時。發,謂發明所言之理。愚聞之師曰:「顏子深潛純粹,其于聖人體段已具,其聞夫子之言默識心融,觸處洞然,自有條理,故終日言,但見其不違如愚人而已。及退省其私,則見其日用動靜語默之間皆足以發明夫子之道,坦然由之而無疑,然後知其不愚也。」
【餘論】四書通:顏子之資鄰於生知,故無疑難答問,而自有以知夫子所言之理。顏子之學勇於力行,故雖燕居獨處而亦足以行夫子所言之理。不曰行而曰發者,夫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惰則不發,發則不惰。孟子曰「時雨化之」,先儒以顏子當之。物經時雨便發,顏子一聞夫子之言便足以發,故周子曰:「發聖人之蘊教萬世無窮者,顏子也。」且不徒發之於人所共見之時,而能發之於己所獨知之地,顏子蓋真能發夫子約禮之教而爲慎獨之學者也。
【發明】反身錄:大凡聰明自用者,必不足以入道。顏子唯其如愚,所以能於仁不違。又曰:大聰明似愚,愚而不愚,小聰明不愚,不愚而愚。大聰明黜聰墮明,知解盡忘,本心既空,受教有其地。小聰明矜聰恃明,知解糾纏,心體未空,入道無其機。回之如愚,正回之聰明絕人、受教有地、入道有機處。夫子不容不喜,不容不言,言之不容不久,乃可以言而言也。言苟當可,雖千言不爲多。言未當可,卽一言亦爲多。此夫子所以于回終日言,於賜欲無言也。蓋回之聽言而悟,超語言文字之外。賜之聽言而識,囿語言文字之中。悟超言外,因言可以悟道。識囿言中,則因言反有以障道。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考異】漢石經複句「廋」下無「哉」字。漢書杜欽傳、晉書阮种傳引全章文,俱略去複句。
【考證】榖梁傳:常事曰視,非常曰觀。史記魏世家:李克對文侯曰:「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爲,貧視其所不取。」逸周書官人解:「考其所爲,觀其所由。」無「察其所安」句。困學紀聞:「考其所爲,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亦見大戴禮文王官人篇。
按:【集注】:「以,爲也。」語蓋有本。
【集解】以,用也,言視其所行用也。由,經也,言觀其所經從也。孔曰:「廋,匿也。言觀人終始,安所匿其情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視,直視也。觀,廣瞻也。察,沈吟用心忖度之也。卽日所用易見,故云視。而從來經歷處此卽爲難,故言觀。情性所安最爲深隱,故云察也。又引江熙云:言人誠難知,以三者取之,近可識也。
【集注】以,爲也。爲善者爲君子,爲惡者爲小人。觀比視爲詳矣。由,從也。事雖爲善而意之所從來者有未善焉,則亦不得爲君子矣。或曰:「由,行也,謂所以行其所爲者也。察則又加詳矣。安,所樂也。所由雖善而心之所樂不在於是,則亦偽耳。豈能久而不變哉。」焉,何也。廋,匿也。重言以深明之。
【餘論】四書辨疑:集注於「視其所以」下已見其爲善爲惡之分,乃於「所由」下卻說「事雖爲善而意之所從來者有未善焉,則亦不得爲君子」,此于觀其所由意固不差,但前已許之爲君子者,又當置之何地也?蓋「所以」者,言其現爲之事也。「所由」者,言其事蹟來歷從由也。「所安」者,言其本心所主定止之處也。觀人之道,必先視其現爲之事。現所爲者雖善,未可遽以爲君子也;現所爲者雖不善,未可遽以爲小人也。王莽未篡之前,恭儉禮讓,若便以爲善,則王莽爲君子矣。伊尹初放太甲,斥主逐君,若便以爲惡,則伊尹爲小人矣。須更觀其事蹟來歷從由,以察本心所主定止之處,則王莽心主於篡漢,伊尹心主於致君,至此則君子小人善惡之實始可判也。
【發明】容齋四筆:孔子論人之善惡,始之曰「視其所以」,繼之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然後重言之曰:「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蓋以上之三語,詳察之也。而孟氏一斷以眸子,其言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說者謂人與物接之時,其神在目,故胸中正則神精而明,不正則神散而昏。心之所發,並此而觀,則人之邪正不可匿也。言猶可以偽爲,眸子則有不容偽者。孔聖既以發之於前,孟子知言之要,續爲之說,故簡亮如此。松陽講義:知人原不是易事。其實非人之難知,只是不細心去看耳。既欲知人,若但求之毀譽,索之語言文字,又或爲論心不論跡之說,探之於踐履之外,其不爲人所欺者鮮矣。「人焉廋哉」二句要看得好,不是誇張其效,言人雖善匿,至此卻無處躲避,猶之權度設而人不可欺以輕重長短。然則謂情偽之難測而世路之險巇者,此知責人而不知責己者也。謂知人之明不可學者,此知責天而不知責己者也。又須知此是論人如此,若待人之道則不然。一善可取,不忍棄也。今日學者讀這章書,須將聖人觀人之法先去自觀,所爲果有善無惡乎?所爲善矣,意之所從來者果盡善乎?果心安意肯而非勉強乎?苟有纖毫未善,須痛自滌濯,使徹內徹外,無一毫不可令聖人見,方是切己學問。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爲師矣。」
【考證】黃氏後案:溫,燂溫也,故,古也,已然之跡也。新,今也,當時之事也。趣時者厭古,而必燂溫之。泥古者薄今,而必審知之。知古知今,乃不愧爲師。論衡謝短篇曰:「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沈。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溫故知新,可以爲師。古今不知,稱師如何?」又別通篇云:「守信一學,不能廣觀,無溫故知新之明。」漢書成帝紀陽朔元年詔云:「儒林之官宜皆明於古今,溫故知新。」百官表云:「以通古今,備溫故知新之義。」以上四文以通知古今爲說,漢師相傳如此。溫訓燂溫者,溫本水之熱者,引申之,凡物將寒而重熱之曰溫。故訓古者,說文:「古,故也。」詩烝民之「古訓」卽詩傳之「故訓」。孔氏禮記敍曰:「博物通人知今溫古,考前代之憲章,參當時之得失。」則「故」亦作「古」矣。漢書史丹傳引經,顏注:「溫,厚也。溫故厚,蓄故事也。」又一義。論語述何:故,古也。六經皆述古昔稱先王者也。知新謂通其大義以斟酌後世之製作,漢初經師皆是也。劉氏正義:禮中庸云:「溫故而知新。」鄭注:「溫讀如燖溫之溫。謂故學之孰矣,複時習之,謂之溫燖。或省作尋。」案「尋」正字當作「燅」。說文:「燅,于湯中瀹肉也。」儀禮有司徹「乃燅屍俎」,鄭注:「燅,溫也。古文『燅』皆作『尋』,記或作『燖』,春秋傳曰:『若可尋也,亦可寒也。』賈疏云:「論語及左傳與此古文皆作『尋』。論語不破,至此疊古文不從彼尋者,論語古文通用,至此見有人作『燅』,有火義,故從今文也。」臧氏庸拜經日記以論語作「溫故」,古文作「尋」,乃鄭注文與賈疏不合,非也。廣雅釋詁:「溫,煗也。」山海經大荒東經「有谷曰溫源谷」,郭注:「卽湯穀也。」鄭注中庸讀溫如燖溫者,燖有重義,言重用火爚之,卽爲溫也。人于所學能時習之,故曰溫故。鄭君此章注文已佚,故就中庸注爲引申之。故之爲言,古也,謂舊所學也。
【集解】溫,尋也。尋繹故者,又知新者,可以爲人師矣。
按:劉寶楠云:「溫無繹理之訓。溫爲尋者,『尋』與『燖』同,卽與『燅』同,不謂繹理也。此注蓋誤。」
【唐以前古注】皇疏:故,謂所學已得之事也。所學已得者則溫燖之,不使忘失,此是月無忘其所能也。新,謂卽時所學新得者也。知新,謂日知其所亡也。若學能日知所亡,月無忘所能,此乃可爲人師也。又引孫綽云:滯故則不能明新,希新則存故不篤,常人情也。唯心耳秉一者守故彌溫,造新必通,斯可以爲師者也。筆解:韓曰:「先儒皆謂尋繹文翰由故及新,此是記問之學,不足爲人師也。吾謂故者,古之道也。新,謂己之新意,可爲新法。」李曰:「仲尼稱子貢云『告諸往而知來者』,此與溫故知新義同。孔謂尋繹文翰則非。」
【集注】溫,尋繹也。故者,舊所聞,新者,今所得。言學能時習舊聞而每有新得,則所學在我而其應不窮,故可以爲人師。若夫記問之學,則無得於心而所知有限,故學記譏其不足爲人師,正與此意互相發也。
【別解】論語稽:師卽謂此溫故知新之學,非爲人之師也。凡人於故者時時尋繹之,則於故者之中每得新意,天下之義理無窮,人心之濬發亦無窮,所謂歸而求之有餘師者是已。
按:溫故知新本爲己之學,非以爲人。孟子言人之患在好爲人師,夫子豈沾沾焉爲是計?蓋師也者,我所請業請益者也。溫故而知新,則所業日益,不待外求師而卽可以爲我師矣。其論似創而頗有意致,可備一說。
【餘論】論語或問:昔程子晚而自言:「吾年二十時,解釋經義與今無異,然其意味則今之視昔爲不同矣。」此溫故知新之大者。學者以是爲的而深求之,則足以見夫義理之無窮,而亦將不暇于爲師矣。顧憲成小心齋劄記: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極盡此溫字形容。忘則冷,助則熱,惟溫字乃是一團生氣,千紅萬紫都向此中醞釀而出,所謂新也。
【發明】困學紀聞:范伯崇曰:「溫故而不知新,雖能讀墳、典、索、邱,足以爲史,而不足以爲師。」張氏備忘錄:天地間祇一道理、更無新故。功夫祇在溫故,溫故則能自得,自得則日新。自我觀之,則古人爲先覺。自後人觀之,則我又爲先覺,故可以爲師。
按:如朱子之說,所謂新者卽故中之新,非故外別有新也。
○子曰:「君子不器。」
【集解】包曰:「器者各周於用,至於君子,無所不施。」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熊埋云:器以名可繋其用,賢以才可濟其業。業無常分,故不守一名。用有定施,故舟車殊功也。
【集注】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爲一材一藝而已。
【餘論】讀四書叢說:體無不具,謂明盡事物之理以全吾心之所具,用無不周,則事物之來皆有以應之,而無纖毫之差失。用之周,如爲趙魏老、滕薛大夫無不可。大之則乘田委吏,以至立道綏動所存,皆神體之具也。用之不周,如黃霸長於治民,爲相則功名損于治郡時;龐統長於治中別駕,而不能爲邑令,全體不具也。鄭蘇年西霞叢稿:集注改舊注「各周」爲「各適」,「無所不施」爲「用無不周」,又改邢疏「反之不能」爲「不能相通」,皆青出於藍也。論語稽:人之材質或可小知,或可大受,各成一器,惟君子無可無不可。周官三百六十,皆各有所治,惟塚宰無所不統。則不器豈易言哉!
【發明】李氏論語劄記:器者,以一能成名之謂。如子路之治賦,冉有之爲宰,公西華之治賓客,以至子貢之瑚璉皆是也。君子之學,德成而上,藝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後。顏子視聽言動之間,曾子容貌辭氣顏色之際,而皋夔稷契伊傅周召之功勳德業在焉,此之謂不器。若以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爲不器,是猶未離乎器者矣。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音讀】夢溪筆談:論語「先行」當爲句,其言自當後也。郝敬論語詳解:「先行」斷句,謂不言而行也。其言,謂凡言。而後,謂行之後。黃氏後案:「先行」句,「其言」二字略逗連下讀。金氏考證取程子說讀「先行」爲句,夢溪筆談、郝氏詳解句讀亦同,翟晴江取之矣。
【考證】禮緇衣:子曰:「言從而行之,則言不可飾也。行從而言之,則行不可飾也。故君子寡言而行,以成其信。」曲禮「不辭費」,鄭注:「爲傷信。君子先行其言而後從之。」釋文:「言而不行爲辭費。」大戴禮曾子制言篇:君子先行後言。又立事篇:君子微言而篤行之,行必先人,言必後人。
【集解】孔曰:「疾小人多言而行之不周。」
【唐以前古注】皇疏:若言而不行則爲辭費,君子所恥也。又一通云:「君子之言必爲物楷,故凡有言皆令後人從而法之也。」又引王朗云:鄙意以爲立言之謂乎?傳曰:「太上立德,其次立言。」明君子之道,言必可則,令後世準而從之,故曰「而後從之」。
按:朗字景輿,東海郡人。仕魏至司空,封蘭陵侯,諡曰成。魏志有傳。志稱其著易、春秋、孝經、周官傳,不言論語。梁七錄及隋、唐二志亦均不載。考何晏作【集解】采王肅說。肅,朗之子也。意者肅傳父業,如續易傳之類。則說見肅書,侃及見而稱之歟?姑錄之以備一家。
筆解:韓曰:「上文『君子不器』與下文『子貢問君子』是一段義,孔失其旨,反謂疾小人,有戾於義。」李曰:「子貢,門人上科也,自謂通才,可以不器,故聞仲尼此言而尋發問端。仲尼謂但行汝言,然後從而知不器在汝,非謂小人明矣。」
【集注】周氏曰:先行其言者,行之於未言之前。而後從之者,言之於既行之之後。范氏曰:子貢之患非言之艱,而行之艱也,故告之以此。
【餘論】讀四書大全說:論語一書,先儒每有藥病之說,愚盡謂不然。聖人之語自如元氣流行,人得之以爲人,物得之以爲物,性命各正,而栽者自培,傾者自覆。如必區畫其病而施之藥,有所攻必有所損矣。釋氏唯欲爲醫王,故藥人之貪,則欲令其割血肉以施;藥人之淫,則絕父子之倫。蓋凡藥必有毒,卽以人葠甘草之和平,而葠能殺肺熱者,甘草爲中滿人所忌,況其他乎?且病之著者,如子張學幹祿,子貢方人,夫子固急欲療之矣,乃曰「祿在其中」,曰「賜也賢乎哉」,亦終不謂祿之汙人,而人之不可方也。言祿汙人,則廢君臣之義。言人不可方,則是非之性拂矣。又如子路曰「何必讀書,然後爲學」,病癒深矣,夫子亦但斥其佞,使自知病而已矣。如欲藥之,則必將曰:「必讀書而後爲學。」是限古今之聖學於記誦詞章之中,病者病而藥者愈病矣。是知夫子卽遇凅寒烈熱之疾,終不以附子大黃嘗試,而著爲局方,又況本未有病者,億其或病而妄投之藥哉?子貢問君子,自是問求爲君子者親切用力之功,記者檃栝其問語如此。因問而答之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夫子生平作聖之功吃緊處無如此言之切,亦以子貢穎悟過人,從學已深,所言所行于君子之道皆已具得,特示以入手工夫,使判然於從事之際耳。至於所言者皆其已行,而行無不至。所行者著之爲言,而言皆有徵。則德盛業隆,道率而教修,此唯夫子足以當之,而心法之精微,直以一語括聖功之始末。斯言也,固統天資始之文章也,而僅以藥子貢之病耶?范氏曰:「子貢非言之艱而行之艱。」其語猶自活在。然非言之艱而行之艱,不獨子貢也。且云先行其言,則其言云者,未嘗言之,特知其理而可以言耳。此固說命所謂「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之旨,古帝王聖賢之所同病,亦人道自然有餘不足之數也。卽非子貢,其有易於行而難於言,行非艱而知惟艱者哉!則范氏固已指夫人之通病以爲子貢病。至於小注所載朱子語,有子貢多言之說,則其誣尤甚。子貢之多言,後之人亦何從而知之,將無以其居言語之科邪?夫子貢之以言語著者,以其善爲辭命也。春秋之時,會盟徵伐交錯,而唯辭命是賴。官行人而銜使命,乃其職分之所當修。家語所載定魯、破齊、伯越、亡吳之事既不足信,卽使有之,亦修辭不誠以智損德之咎,而非未行而遽言之爲病。如以此爲病在不先行其言,豈子貢之拒百牢、辭尋盟者爲其所不能行而徒騰口說乎?夫此所謂言,非善說辭命之言,而善言德行之言也。善言德行者,顏閔也,非子貢也。且亦非徒口說之爲言也,著書立說答問講論皆言也,要以言所行而非應對之文也。聖門如曾子、有子、子游、子夏皆有論著,而子貢獨無。其言聖道也,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蓋兢兢乎慎重於所見而不敢輕置一詞矣。則寡言者,莫子貢若,而何以云多言邪?子貢既已無病,夫子端非用藥,而先行後言自是徹上徹下入德作聖之極功,徹始徹終立教修道之大業,豈僅以療一人之病哉?因此推之,語子路以知自致知之實學,而謂子路強不知以爲知,亦懸坐無據。而陳新安以仕輒而死爲徵,乃不知子路之死輒,自始事不謹之害,而非有自欺之蔽。如謂不知仕輒之不義,不當固執以至於捐軀,抑將如趙盾之拒雍,祭仲之逐突,食言背主,而可謂之不知爲不知耶?要此爲致知言,而不爲行言。故可曰「隨所至之量以自信而不強」,如以行言,其可曰「能行則行之,不能行則不行」也哉?故言知則但可曰「困而知之」,不可曰:「勉強而知之」,而行則曰「勉強而行之」,知行之不同功久矣。子路勇於行而非勇於知,有何病而又何藥也?至於四子問孝,答教雖殊,而理自一貫,總以孝無可質言之事,而相動者唯此心耳。故于武伯則指此心之相通者以動所性之愛,若云無違,云敬,云色難,則一而已矣。生事死葬,祭而以禮,則亦非但能養;至奉饌服勞,正今之能養者也。內敬則外必和,心乎敬則行必以禮。致其色養,則不待取非禮之外物以爲孝,而無違於理者,唯無違其父子同氣此心相與貫通之理。順乎生事之理,必敬於所養,而色自柔,聲自怡。順乎葬祭之理,必敬以慎終,敬以思成,而喪紀祭祀之容各效其正。明乎此,則同條共貫,殊途同歸,奚必懸坐武伯之輕身召疾,而億揣子夏以北宮黝之色加於其親,誣以病而強之藥哉?又其甚者,聖門後進諸賢自曾子外,其沈潛篤實切問近思者莫如樊遲。跡其踐履,當在冉閔之間。夫子所樂與造就者,亦莫遲若,乃謂其粗鄙近利,則病本弓蛇,藥益胡越,文致古人之惡而屈聖言以從己,非愚之所敢與聞也。
按:集注喜貶抑聖門,世人止知西河首發其覆,而不知船山固先已言之。
此木軒四書說:君子垂一訓,立一教,必先實體諸身,未有行不逮而空言之者。故曰先行其言,乃有言後追論之辭。先行之時,則祇仁義道德之實,烏有所謂其言哉?君子有躬行而不必言者,未有不能行而先言之者,箴子貢之意如此。
【發明】反身錄:知得先行後言是君子,則知能言而行不逮者爲小人矣。
按:漢申公云:「爲治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經傳言君子有二義,一謂在位之人,一謂成德之人。此章君子雖指成德而言,而義可通於在位者,故言行之際,不特君子小人之辨,實國家治亂之原。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音讀】朱子文集:歐陽希遜問:「此比字舊音毗志反,集注無音,古注、集注皆爲偏黨之義。『義之與比』舊音毗志反,集注音必二反。孟子『願比死者』、『且比化者』,其義與音又具備,無可疑者。若『禦者且羞與射者比』,集注亦爲偏黨之義,音比二反。不知比字爲偏黨義者皆當作必二反如何?」答曰:「更俟契勘。」翟氏考異:今集注已音此爲必二反,考纂箋諸本未有。纂疏載輔氏曰:「此處偶失音,當增入。」明此音亦後儒所增。
【考證】論語後錄:易卦「比之匪人」,故小人稱比。戚學標論語偶談:比與黨有別。周禮五家爲比,五族爲黨。比人少而黨多。比爲兩相依附,如鄰之親密。黨則有黨首,有黨羽,援引固結,蔓延遠而氣勢盛。此比字對周說,正於其狹小處見不能普遍,猶未至於黨之盛也。王引之經義述聞:文十八年左傳「頑嚚不友,是與比周」,杜注:「周,密也。」哀十六年:「周仁之謂信」,注:「周,親也。」離騷「雖不周於今之人兮」,王注:「周,合也。」說文:「比,密也。」夏官大司馬「比小事大,以和邦國」,鄭注:「比,猶親也。」吳語「今王播棄黎老而孩童焉比謀」,韋注:「比,合也。」蓋周與比皆訓爲親爲密爲合,故辨別之如是:以義合者周也,以利合者比也。晉語:「吾聞事君者比而不黨。夫周以舉義,比也。舉以其私,黨也。籍偃曰:『君子有比乎?』叔向曰:『君子比而不別。比德以贊事,比也。引黨以封己,利己而忘君,別也。』」彼之所謂比,卽此之所謂周,周以舉義者也,比德以贊事者也。彼之所謂黨,卽此之所謂比,舉以其私者也,引黨以封己者也。比與黨相近,則辨之曰「比而不黨」。比與別相近,則辨之曰「比而不別」,文義正與此相類。孔注訓周爲忠信,孫綽訓爲理備,皇侃訓爲博遍,皆失之。
按:以義合曰周,以利合曰比。既以義合,得非忠信耶?注未爲失,無所可譏,王氏之說非也。
【集解】孔曰:「忠信爲周,阿黨爲比。」
按:左傳文十八年正義引鄭注文與此同,而皇本、高麗本則作孔曰,蓋本鄭注而孔襲用之。
【唐以前古注】皇疏:周是博遍之法,故謂爲忠信,比是親狎之法,故謂爲阿黨耳。若互而言,周名亦有惡,比名亦有善者,故春秋傳云「是謂比周」,言其爲惡周遍天下也。易卦有比,比則是輔。裏仁云「君子義之與比」,比則是親。雖非廣稱,文亦非惡。今此文既言周以對比,故以爲惡耳。又引孫綽云:理備故稱周,無私故不比也。
【集注】周,普遍也。比,偏黨也。皆與人親厚之意,但周公而比私耳。
【餘論】朱子文集(答程允夫):尊賢容衆,嘉善而矜不能,此之謂周。溺愛徇私,黨同伐異,此之謂比。朱子語類:君子小人卽是公私之間,皆是與人親厚。君子意思自然廣大,小人便生計較。周與比相去不遠,要須分別得大相遠處,君子與人相親亦有輕重有厚薄,但意思自公。
【發明】反身錄:一友語及君子周而不比章,因告之曰:「君子視萬物猶一體,故愛無不溥,無所爲而爲也。卽時而有好有惡,而好惡一出於公。好善固是愛,惡惡亦是愛。蓋侯明撻記無非欲其並生於天地間,而不至長爲棄人也。小人非無所愛,而所愛惟徇一己之私,有所爲而爲也。同己則狎昵親密,綢繆汲引;異己則秦越相視,陰肆排詆,必使之無所容而後已。是有君子之愛,則福及群生,人人得所,而朝野有賴。有小人之愛,則朋比作祟,黨同伐異,而禍延人國。漢唐宋明君子小人之周比,其已然之效蓋可見矣。君子小人達而在上如此,其在下也亦然。君子居鄉則愛溥一鄉,而一鄉蒙其庥。小人居鄉則阿其所好,而一鄉被其蠹。有爲無爲,公私異同,始于一心之微,關乎世道之大,吾人不可不研幾而致審也。否則昧天理之公而流於人欲之私,處人接物將有愧于君子,同于小人,而不自覺者矣。」論語稽:周之爲字,以四圍環轉爲訓。比之爲字,則從之反耳。此論君子小人,兼學術治術言之。學術之隆汙,治術因之而升降。其始由一二學士大夫相標相榜,其終遂至朝野紛紛,黨同伐異,此一是非,彼一是非,浸至顛倒混亂而莫可究詰矣。夫子指出公私分界,爲千古立之防制,不啻於十世百世前已知有漢宋朋黨之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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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論語集釋009发布于2024-05-13 15:2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