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議:

(摘自臺中蓮社·明倫月刊之學海無盡藏http://www.minlun.org.tw/2pt/2pt-2-7-LUGS/02.htm

論語集釋卷四

爲政(下)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考異】釋文:「罔」,本又作「冈」。「殆」,依義當作「怠」。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均作「冈」。

【集解】包曰:「學而不尋思其義,則罔然無所得。」何曰:「不學而思,終卒不得,徒使人精神疲殆。」

唐以前古註皇疏:夫學問之法,既得其文,又宜精思其義。若唯學舊文而不思義,則臨用行之時罔罔然無所知也。又一通云:罔,誣罔也。言既不精思,至於行用乖僻,是誣罔聖人之道也。

集註不求諸心,故昏而無得。不習其事,故危而不安。

【別解】王念孫讀書雜誌:史記扁鵲倉公傳:「拙者疑殆。」此殆字非危殆之殆,殆亦疑也。公羊傳襄四年註曰:「殆,疑也。」思而不學,則無所依據,故疑而不決。下云「多聞闕疑,多見闕殆」,殆亦疑也。經義述聞:何休襄四年公羊傳註:「殆,疑也。」謂思而不學,則事無徵驗,疑不能定也。

按:殆,舊註云「使人精神疲殆」,作「怠」義解固非,朱註釋爲危殆,義亦扞格難通。王氏以疑而不決釋之,自迎刃而解。誰謂訓詁無關於義理哉?錢氏大昕謂:「宋儒不明六書,往往望文生義,此其失也。」

【餘論】陸世儀思辨錄:悟處皆出於思,不思無由得悟。思處皆緣於學,不學則無可思。學者,所以求悟也。悟者,思而得通也。故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孟子亦曰:「心之官則思。」黃氏後案:學如博學詳說之學,謂讀書也。學而不思則罔者,循誦習傳,思未深,所學亦淺,無益於身也。薛氏讀書錄言讀書惟精心尋思,於身心事物,反復考驗其理,則知聖賢之書皆有用。否則徒爲口耳文辭之資,所謂買櫝還珠,此戒罔者也。思而不學則殆者,存於心而難信,施諸事而難安也。天之生人,上智少而中人多。上智者本覺悟以參聞見,韓子所謂上之性就學而愈明也。中人先聞見而後知覺,思深而學淺,猶有滋其弊者,未有不學而能擴其思者也。

【發明】論語稽:思、學不可偏廢,一偏廢則罔殆之弊乘之。如今日漢學、宋學之分門,各據一偏以成一家言者,大抵皆爲學之始有所偏也。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考異】

皇本「已」下有「矣」字。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天文本「已」下有「矣」字,古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同。

【考證】

公羊文十二年傳註:他技奇巧,異端也。論語曰:「攻乎異端。」 禮記大學註:他技,異端之技也。

論語後錄:異端卽他技,所謂小道也。小道必有可觀,致遠則泥,故夫子以爲不可攻,言人務小道致失大道。

戴震東原集:端,頭也。凡事有兩頭謂之異端。言業精於專,兼攻兩頭,則爲害耳。

經學卮言:楊墨之屬行於戰國,春秋時未有攻之者。當從戴說。相如封禪文及大學「他技」註、孟子「王之所大欲」註皆有「異端」字,古人皆如此解。

論語補疏:漢世儒者以異己者爲異端。尚書令韓歆上疏欲立費氏易、左氏春秋。范升曰:「費左二學無有本師,而多反異。孔氏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此以習左氏者爲攻乎異端。陳欽稱左氏孤學少與,遂爲異家之所覆冒。升以習左氏者爲異端,欽又以斥左氏者爲異端。惟賈逵通五經之說,奏曰:「三代異物,損益隨時,故先帝博觀異家,各有所採。」易有施孟,復立梁丘。尚書歐陽,復有大、小夏侯。今三傳之異亦猶是也。」又袁紹客多豪俊,並有才說。見鄭康成儒者,未以通人許之,競設異端,百家互起。康成依方辨對,咸出問表,皆得所未聞,莫不嗟服。蓋以儒者執一不能通,故各有一端以難之,是爲競設異端。康成本通儒,不執一,故依方辨對,謂於衆異之中,衷之以道也。是卽康成之攻乎異端矣。道中於時而已,故孔子曰:「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各執一見,此以異己者爲非,彼亦以異己者爲非,而害成矣。

論語足徵記:春秋文十二年傳曰「惟一介斷斷焉無他技」,解詁曰:「斷斷,猶專一也。他技,奇巧異端也。孔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禮記大學篇鄭註義同。顏氏家訓省事篇:「古人云多爲少善,不如執一。鼯鼠五能,不成技術。近世有兩人,朗悟士也。性多營綜,略無成名,經不足以待問,史不足以討論,文章無可傳於集錄,書跡未堪以留愛玩,卜筮射六得三,醫藥治十差五,音樂在數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畫繪、棊博、鮮卑語、煎胡桃油、煉錫爲銀,如此之類,略得梗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異端,當精妙也。」顏氏此言,正與何氏之言相發明,是異端者猶書禮之「他技」、此經之「多能」。多能乃聖人之事,常人而務多能,必至一無所能。是故斷斷無他者,不攻異端之益也。多爲少善者,攻異端之害也。害在攻,不在異,何平叔已不得其解,云「善道有統,殊途而同歸。異端,不同歸者也」。卽以害承異言矣。昌黎遂以異端與佛老並言,朱註乃證明其義曰:「異端非聖人之道,而別爲一端,如楊墨是也。」案夫子之時楊墨未生,何由知之?孟子之闢楊墨,雖廣爲之目曰邪說,曰詖行,曰淫辭,而不謂之異端,則異端非楊墨之謂也。孫奕示兒編謂:「攻如攻人之惡之攻。已,止也。謂攻其異端,則害人者自止。」此說亦非也。阮公校勘記云:「皇本、高麗本『已』下有『矣』字。」則「也已矣」三字連文,皆語辭,與「吾末如之何也已矣」例同,可徵已字不得訓止也。

按:論語足徵記二卷,吳興崔適著。雖寥寥數十則,而考據精確。恐其失傳,本書幾於全部采入。其論古論語,謂:「古者字少,故有古人用假字、後世易以本字者,未有古人用本字、後世易以假字者。魯、古異讀,率魯用假字,古用本字,其爲贋古明甚。西京之末始出古論,以蝌蚪古文作之,謂爲先秦人書,欲以陵駕齊、魯之爲今文。實則劉歆所造,託之孔安國所傳,並爲作註以徵之爾。」尤爲獨具隻眼,非他考據家所及也。

【集解】攻,治也。善道有統,故殊途而同歸。異端,不同歸者也。

唐以前古註皇疏:攻,治也。古人謂學爲治,故書史載人專經學問者,皆云治其書、治其經也。異端,謂雜書也。言人若不學六籍正典,而雜學於諸子百家,此則爲害之深。

集註范氏曰:「攻,專治也。故治木玉金石之工曰攻。異端非聖人之道,而別爲一端,如楊墨是也。其率天下至於無父無君,專治而欲精之,爲害甚矣。」(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楊墨尤爲近理,所以其害爲尤甚,學者當如淫聲美色以遠之,不爾則駸駸然入於其中矣。」)

【別解一】

孫奕示兒編:攻如「攻人之惡」之攻。已如「末之也已」之已。已,止也。謂攻其異端,使吾道明,則異端之害人者自止。趙翼陔餘叢考:張鳳翼謂能攻擊異端則害可止。

四書賸言:陳晦伯作經典稽疑,引任昉王儉集序有云:「攻乎異端,歸之正義。」劉勰文心雕龍序亦云:「周公設辨,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則攻本攻擊之攻。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攻乎異端,何晏訓攻爲治,朱文公因之。孫奕示兒編謂:「攻如『攻人之惡』之攻。已如『末之也已』之已。已,止也。謂攻其異端,使正道明,則異端之害人者自止。如孟子距楊墨則欲楊墨之害止,韓子辟佛老則欲老佛之害止也。」此說勝於古註,且與「鳴鼓而攻之」義亦同。然任昉撰王文憲集序云:「攻乎異端,歸之正義。」前人已有是言矣。

李恭論語傳註:異端非人道之常而別爲一端,如今佛老是也。明太祖曰:「攻如攻城。已,止也。攻去異端,則邪說之害止,而正道可行矣。」

【別解二】論語補疏:韓詩外傳云: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悖。蓋異端者各爲一端,彼此互異,惟執持不能通則悖,悖則害矣。有以攻治之,卽所謂序異端也。斯害也已,所謂使不相悖也。攻之訓治,見考工記「攻木之工」註。小雅「可以攻玉」,傳云:「攻,錯也。」繋辭傳「愛惡相攻」,虞翻云:「攻,摩也。」彼此切磋摩錯,使紊亂而害於道者悉歸於義,故爲序。韓詩序字足以發明攻字之意。已,止也。不相悖,故害止也。

【別解三】

論語發微:公羊文十二年傳「惟一介斷斷焉無他技」,何休註:「斷斷,猶專一也。他技,奇巧異端也。孔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疏云:「鄭註大學云:『斷斷,誠一之貌也。他技,異端之技也。』是與此合。」按斷斷專一卽中庸之「用中」、大學之「誠意」。誠意而能天下平,用中而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無所倚則平也。此釋兩端而用中之謂也。中庸記云「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鄭註云:「兩端,過與不及。用其中於民,賢與不肖皆能行之。」按所謂執者,度之也。執其兩端而度之,斯無過不及而能用中。中則一,兩則異。異端卽兩端。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有所治而或過或不及,卽謂之異端。攻乎異端,卽不能用中於民,而有害於定命,如後世楊墨之言治國皆有過與不及,有害於用中之道。然其爲過不及之說,其奇足以動人之聽聞,其巧則有一時之近效。自聖人之道不明不行,則一世君臣上下易惑其說,是以異端之技至戰國而益熾。又云:孟子言「子莫執中」,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權者,能用之之謂也。過與不及,則有輕重,必有兩端,而後立其中,權兩端之輕重,而後中可用。不知有兩端而權之,則執中者無可用,而異端之說轉勝。故異端之熾由執中無權者致之,是以可與立者,尤貴乎可與權也。

【別解四】

晉書索紞傳:攻乎異端,戒在害己。路史發揮:異端之害道,在所攻矣。聖人且不攻之者,非不攻之也,攻之則害尤甚也。

論語集說:攻者,攻擊之攻。溺於偏識,暗於正理,皆所謂異端。節謂君子在明吾道而已矣。吾道既明,則異端自熄,不此之務而徒與之角,斯爲吾害也已。

按:蔡節論語集說十卷,宋藝文志不載,諸家藏書目俱未收,今惟見通志堂經解中,蓋罕見之本也。節,宋理宗時人。時理學方盛行,其所采以晦庵、南軒爲獨多。體例謹嚴,於其更易經傳動稱錯簡之處,不肯苟同。觀其註鄉黨末節,謂「嗅」疑作「歎」,子路聞夫子時哉之言,拱手而起敬,感稚之去就得時,所以三歎而作也。未敢輕於改經,姑闕之。可以知其宗旨所在。是書言簡意賅,可稱善本。而采摭未廣,則時代限之也。

王闓運論語訓:攻,猶伐也。先進篇曰:「鳴鼓而攻之。」道不同不相爲謀,若必攻去其異己者,既妨於學,又增敵忌,故有害也。

按:此章諸說紛紜,莫衷一是,此當以本經用語例決之。論語中凡用攻字均作攻伐解,如「小子鳴鼓而攻之」,「攻其惡,毋攻人之惡」,不應此處獨訓爲治,則何晏、朱子之說非也。已者,語詞。不訓爲止。如「末之也已」,「可謂人之方也已」,其例均同。則孫奕、錢大昕、焦循諸家之說非也。異端,何晏訓爲殊途不同歸,皇、邢疏則以諸子百家實之,朱註始指爲楊墨佛老。考漢時以雜書小道爲異端,前人考之祥矣。孔子之時,不但未有佛學,並楊墨之說亦未產生。當時只有道家,史記載孔子見老聃,歸而有如龍之歎,則孔子之不排擊道家甚明,不能以後世門戶排擠心理推測聖人。然孔子時雖無今之所謂異端,而諸子百家之說則多萌芽於此時代,原壤之老而不死,則道家長生久視之術也。宰我短喪之問,則墨家薄葬之濫觴也。樊遲學稼之請,則農家並耕之權與也。異端雖訓爲執兩端,而義實可通於雜學。中庸引子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爲已矣。」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爲也。」所謂素隱行怪,所謂小道,卽異端也。君子止於不爲。若夫黨同伐異,必至是非蠭起,爲人心世道之害,故夫子深戒也。

【餘論】

黃氏日鈔:孔子本意似不過戒學者他用其心耳。後有孟子闢楊墨爲異端,而近世佛氏之害尤甚,世亦以異端目之。凡程門之爲佛學者遂陰諱其說,而曲爲回護,至以攻爲攻擊,而以孔子爲不攻異端。然孔子時未有此議論,說者自不必以後世之事反上釋古人之言,諸君又何必因異端之字與今偶同而回護至此耶?四書恒解:古今稱異端必曰楊墨佛老。楊墨之道,孟子言之詳矣。闢佛老者始於昌黎,然僧道之徒可闢,老佛不可闢也。何者?老子與夫子問答皆中正之言,子贊之曰猶龍,又曰吾師,未嘗有一毫非議也。而後世一切法術怪誕皆託老子,老子何嘗有是耶?佛本西域,與中國言語不通,嗜欲不同。天憐其地之赤子無人化導,淪於禽獸,特生瞿曇氏以化之。其人天姿高明,生於貴冑,獨能了明義理,戒殺戒貪戒淫戒妄,皆聖賢之道也。老子與夫子言,禮記、家語、史記所載無非道者。後世妄爲神仙之說,雜以方技之流,奇幻詭秘,皆託於老子,於是人悉目老子爲異端矣。

按:四書恒解十卷,清四川劉沅著。沅史館有傳。光緒間由在籍紳士胡峻、顏楷等以沅所著書一百四十三卷呈請史館立傳,奉旨依議,蓋理學家也。其書除大學用古本,不從補傳,確有心得,卓然可傳外,餘如論語,雖於凡例列舉四庫所著錄諸書,實則不過粧點門面,並未寓目,所參考者不過王罕皆四書匯參、張甄陶四書翼註而已。其人蓋有得於道家言者,故極推尊老子。惟滿紙先天後天無極太極,一派模糊影響之談,不止空疏已也。間有與朱子立異,亦皆前人所已言者。

【發明】

焦氏筆乘:人之未知性命強訶佛老者,以孔子有攻異端之語也。斯時佛未東來,安知同異?且令老子而異也,何孔子不自攻也?而今之人乃攻孔氏之所不攻耶?王汝止有言,同乎百姓日用者爲同德,異乎百姓日用者爲異端。學者試思百姓日用者誠何物耶?姑無論異端也。反身錄:程子以佛老之害甚於楊墨,其言有云:「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難辨。」餘亦云:儒外異端之害淺而易闢,儒中異端之害深而難距。世之究心理學者,多舍日用平常而窮元極賾,索之無何有之鄉。謂之反經而實異於經,謂之興行而實不同於日用平常之行,是亦理學中之異端也。故學焉而與愚夫愚婦同者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者是謂異端。

黃氏後案:呂與叔解此謂異端不可攻,攻擊之而有害。說者謂其曲避時賢之佛學矣。觀朱子晚年論仁論義,欲學者分明限界,不宜儱侗言理。然則後人渾言心理,借仁義以談異端,害尤無窮也已。

按:程子以佛氏之言當如淫聲美色以遠之,宋儒作偽之言,不可爲訓。聖量至廣,無所不容,彼楊墨之見距,以其爲孟子也。後儒無孔孟之學,竊釋氏之緒餘,而反以闢佛自鳴,以爲直接道統,其無乃太不自量耶!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

【考異】皇本作「不知之爲不知」。皇疏「知之爲知之」句無所明。後子路篇疏引文曰:「由!誨汝知之乎!不知爲不知,是知也。」亦只三句,疑當時本有如此者。

【音讀】

釋文:知如字,又音智。羣經平議:此「知」字與下五「知」字不同。下五「知」字皆如字,此「知」字當讀爲志。禮記緇衣篇「爲上可望而知也,爲下可述而志也」,鄭註曰:「志,猶知也。」然則知與志義通。「誨女知之乎」卽「誨女志之乎」,言我今誨女,女其謹志之也。荀子子道篇:「子路趨而出,改服而入。蓋猶若也。孔子曰:『志之,吾語女。奮於言者華,奮於行者伐,色知而有能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不能,行之至也。』」韓詩外傳亦載其事,並與此章文義相同,而皆以「志之」發端。然則此文「知之」卽「志之」無疑矣。

論語足徵記:荀子子道篇:「孔子曰:『由志之,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不能,行之要也。言要則知,行要則仁,既知且仁,又何加哉?』」以能對知,以仁對智,孔子之意本是如此。論語削存其半,復小變其文,則「是知也」之知,陸氏音智是也。禮記曲禮「疑事毋質」,註:「質,成也。彼己俱疑而己成言之,終不然則傷智。」疏:「若成言疑事,後爲賢人所譏,則傷己智也。故孔子戒子路云:『不知爲不知也。』」是鄭孔皆讀此經爲「不知爲不知,是智也」。集解、集註皆如字釋之,誤矣。

【考證】

史記 仲尼弟子列傳:仲由字路,卞人也。少孔子九歲。韓詩外傳卷三:「孔子曰:『由志之,君子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言之要也。能之爲能之,不能爲不能,行之要也。』」爲子路初改服入見時語。荀子非十二子篇:「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又儒效篇:「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內不自以誣,外不自以欺,以是尊賢畏法而不敢怠傲,是雅儒者也。」此卽夫子誨子路之義。皇本「不知之爲不知」,多一「之」字。

【集解】孔曰:「弟子,姓仲,名由,字子路。」

唐以前古註皇疏:若不知云知,此則是無知之人耳。若實知而云知,此乃是有知之人也。又一通云:「孔子呼子路名云:由!我從來教化於汝,汝知我教汝以不乎?汝若知我教則云知,若不知則云不知,能如此者,是有知之人也。」

集註由,孔子弟子,姓仲,字子路。子路好勇,蓋有強其所不知以爲知者。故夫子告之曰,我教汝以知之之道乎,但所知者則以爲知,所不知者則以爲不知,如此則雖或不能盡知,而無自欺之蔽,亦不害其爲知矣。況由此而求之,又有可知之理乎?

【餘論】

論語意原:或聞而知之,或見而知之,聞見未爲得也,知之而後有得也。道猶嘉肴也,食焉則知其味,得之聞見者皆未食也。黃幹論語註義問答通釋(經正錄引):是非之心智之端,是是非非見得分明,便是智之發見而人之所以爲知也。今有人焉,所知之事則以爲知,所不知之事則以爲不知,乃是非之心自然發見,如此智孰大焉?心之虛明,是非昭著,故夫子以爲是知也。

陳櫟四書發明(經正錄引):強不知以爲知,非惟人不我告,己亦不復求知,終身不知而後已。不知者以爲不知,則人必告我,己亦必自求知,豈非知之之道乎?

【發明】

反身錄:子路勇於爲善,所欠者知耳。平日非無所謂知,然不過聞見擇識外來填塞之知,原非自性本有之良。夫子誨之以是知也,是就一念獨覺之良,指出本面,令其自識家珍。此知既明,則知其所知固是此知,而知其所不知亦是此知。蓋資於聞見者有知有不知,而此知則無不知,乃吾人一生夢覺關也,既覺則無復夢矣。又曰:千聖相傳,只是如此。吾人之所以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者,惟求此知。此知未明,終是冥行。此知既明,纔算到家。此知未明,學問無主。此知既明,學有主人。此知未明,藉聞見以求入門。此知既明,則本性靈以主聞見。此知未明,終日幫補輳合於外,七八月之間,雨集溝繪,非不皆盈,然而無本,終是易涸。此知既明,猶水之有本,原泉混混,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焦氏筆乘:子曰:「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又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卽其言而並觀之,則學之所重輕見矣,奈何文滅質、博溺心者衆也?淮南子曰:「精神已越於外而事復反之,是失之於本而求之於末也。蔽其元光而求知於耳目,是釋其昭昭而道其冥冥也。」噫!世之言學而不蹈此者幾希。道不可知,求之者爭爲卜度,皆孔子所謂億也。毋論億而弗中,中亦奚益?關尹子曰:「不知道妄意卜者如射覆盂,高之存金存玉,卑之存石存瓦,是乎?非是乎?唯置物者知之。」噫!藉令覆盂之下而無所置也,射者不爲徒勞乎?一旦徹其覆而親見其無一物也,然後知向之金玉瓦石意見棼棼皆爲妄想。

○子張學干禄。

【考異】

史記弟子傳作「問干禄」。四書通:本文無「問」字,意編次者因夫子救子張之失,故先之以此五字,以見夫子爲子張干禄發。

劉開論語補註:余嘗疑「子張學干禄」之解爲不可通,以爲子張志務乎外,則誠不能免此,若謂專習干禄之事,恐未必然,豈子張終日所講求者獨爲得禄計耶?後聞鄉先生某斷此「學」字當爲「問」字,證以外註程子云「若顏閔則無此問」,是明以干禄爲問也。餘既信其言之有徵,後又得一切證,「子張問行」註云:「子張意在得行於外,故夫子反于身而言之,亦猶答干禄問達之意。」夫既同謂之答,則干禄亦屬子張之問可知。然則朱子固亦以干禄爲問也,是「學」字爲「問」字之誤無疑矣。

黃氏後案:趙鹿泉云:「本文『學』字當作『問』,據史記弟子傳及此章外註程說、三年學章註楊說。」亦備一義。

【考證】

史記弟子傳:子張,陳人。論語孔子弟子目錄:顓孫師,陽城人。

論語後錄:漢書地理志陽城縣屬陳留郡,卽陳地。子張爲陳公子顓孫之後。顓孫自齊來奔,故魯人而亦得指爲陳人也。子張之子曰申祥,申亦顓孫也,周秦之間申、孫聲相近。

劉氏正義:梁氏玉繩古今人表考:「鄭目錄謂陽城人。縣固屬陳也,而呂氏春秋尊師云:『子張,魯之鄙家。』考通志氏族略,顓孫氏出陳公子顓孫。左傳昭二十五年:『顓孫來奔。』張蓋其後,故又爲魯人。」

梁氏旁證:子張當是陳顓孫之後以字爲氏者,故稱陳人。子張既從孔子遊,而其子申祥爲魯穆公臣,則居於魯非一世矣。

張自烈四書大全辨:按史傳子張未嘗出仕,生平僅一見魯哀公耳。卽其逸事不傳,必非希榮慕禄之輩。且史言夫子干七十二君而不見用,亦豈干禄者哉?蓋子張之學近於求爲世用,故記者目之爲干禄耳。

【集解】鄭曰:「子張,弟子也。姓顓孫,名師,字子張。干,求也。禄,禄位也。」

集註子張,孔子弟子。姓顓孫,名師。干,求也。禄,仕者之奉也。

【別解】

趙佑四書溫故錄:「子張學干禄」,當從史記「問干禄」者爲正。大雅曰:「干禄豈弟。」「干禄百福。」張蓋疑而問其義也。羣經平議:子張學干禄,猶南容三復白圭。白圭見詩抑篇,干禄見詩旱麓篇。曰學曰三復,皆於學詩時揅求其義,非學求禄位之法也。史記弟子傳改作「問干禄」,則史公已不得其旨矣。

倪思寬讀書記:詩曰:「干禄豈弟。」又曰:「干禄百福。」自古有干禄之語,子張是以請學之,猶樊遲請學爲稼爲圃之事也。

論語訓:干禄豈弟,君道也。蓋太學之教有此一學。

鄭氏述要:干禄,「禄」字集註本鄭說直以爲仕者之奉,自是議者紛紛,有以爲子張之賢當不至此。此是學詩「干禄」之句,如南容之三復白圭者。有因史記及程註「學」字作「問」,以爲子張問此詩之義者。有以爲求仕古人不諱言,禮曰「宦學事師」,傳曰「宦三年」,學干禄卽學仕宦,而不以集註爲非者,按以上諸說惟學詩「干禄」於理尚近。但詩言「干禄」,亦非卽俸禄之禄。爾雅禄訓爲福,是干禄卽求福。子張蓋讀詩至此,不知福如何求,夫子教以修德之道,寡尤寡悔,則明無人非,幽無鬼責,吉無不利,福不期臻而自臻,故曰「禄在其中」。詩言「求福不回」,卽此意也。

按:述要之說,釋禄爲福,較舊註俸禄爲勝;然意在爲聖門辨護,與程子謂「若顏閔則無此問」,好貶抑古人者,其居心厚薄不可以道里計。昔元儒許魯山常言:「儒者以治生爲急。所謂干禄卽問治生之道,孔子之答,與『君子謀道不謀食』一章同旨。諺云:『天不生無禄之人。」人之至於困苦窮餓者,必其人行止有虧,爲衆所厭惡。孔子教子張以言行寡尤悔,而禄卽在其中,言似迂而實確,洵萬古處世之津梁、治生之秘訣也。」

【餘論】讀四書大全說:記言子張學干禄,是當世實有一干禄之學而子張習之矣。程子既有定心之說,及小註所引朱子之語曰意曰心,乃似子張所學者亦聖人之學而特有歆羨禄位之心。使然,則子張亦只是恁地學將去,記者乃懸揣其心而以深文中之曰:「其學也以干禄也。」夫子亦逆億而責之曰:「汝外修天爵而實要人爵也。」(雲峰語)此酷吏莫須有之機械,豈君子之以處師友之間乎?春秋齊鄭如紀,本欲襲紀,且不書曰齊鄭襲紀,不克。但因其已著之跡而書曰如,使讀者於言外得誅意之效,而不爲苛詞以摘發人之陰私。豈子張偶一動念於禄,而卽加以學干禄之名邪?干禄之學隨世而改,於後世爲徵辟,爲科舉。今不知春秋之時其所以取士者何法,然敷奏以言,明試以功,唐虞已然,於周亦應未改。王制大司馬造士進士之法,亦必有所論試矣。士而學此,亦不爲大害。故朱子之教人,亦謂不得不隨時以就科舉。特所爲科舉文字,當誠於立言,不爲曲學阿世而已。夫子之告子張,大意亦如此。蓋干禄之學當亦不外言行,而或摭拾爲言,敏給爲行,以合主者之好,則古今仕學之通病。於是俗學與聖學始同終異,其失在俗學之移人,而不在學之者之心。故夫子亦不斥其心之非,而但告以學之正寡尤寡悔,就言行而示以正學,使端其術而不爲俗學所亂,非使定其心而不爲利禄動也。聖人之教如天覆地載,無所偏椅,故雖云「不志於穀,不易得也」,而終不以辭禄爲正。學者之心不可有欲禄之意,亦不可有賤天職天禄之念。況如子張者,高明而無實,故終身不仕。而一傳之後流爲莊周,安得以偶然涉獵於俗學,誣其心之不潔乎?

【發明】論語補疏:樊遲請學稼,則孔子目爲小人。小人,不求禄位者也。子張學干禄,孔子卽告以得禄之道。聖人以事功爲重,故不禁人干禄,而斥夫學稼者也。

按:諱言禄仕,乃宋儒沽名惡習。輕薄事功,爲南宋積弱根由。二者均不可爲訓。考大戴記有子張問入官,卽問干禄之意。羣經義證云:「中庸『好學近乎知』,漢書公孫弘傳、說苑建本篇引並作『好問』。疑學、問古皆通用。魯論作『學』,古論作『問』,字異而義則同。問干禄者,問其方也。」

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考證】

論語述何:謂所見世也。殆,危也。春秋定哀多微辭,上以諱尊隆恩,下以避害容身,慎之至也。經義述聞:殆,猶疑也。謂所見之事若可疑,則闕而不敢行也。悔,說文云:「悔,恨也。」劉氏正義:古者鄉舉里選之法,皆擇士之有賢行學業而以舉而用之,故寡尤寡悔卽是得禄之道。當春秋時,廢選舉之務,世卿持禄,賢者隱處,多不在位,故鄭以寡尤寡悔有不得禄而與古者得禄之道相同,明學者干禄當不失其道,其得之不得則有命矣。孟子云:「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亦言古選舉正法。

黃氏後案:學干禄,謂學仕者之事也。古人不諱干禄,詩之言「干禄」可證。曲禮曰「宦學」,左傳言「宦三年」,則古人不廢仕者之學。疑殆尤悔,互言見義。能慎此者,敷納明試不激不隨,得之固道也,失之命也。不然,欲爲憿幸之謀而尤悔交集,是傳所謂黜而宜者,其得之命也,失之固道也。凡經言「在其中」者,事不必盡然而舉其能然者也。君子道其常,亦盡其能然之道而已,無揣摩憿幸之法也。

【集解】包曰:「尤,過也。疑則闕之,其餘不疑,猶慎言之,則少過。殆,危也。所見危者,闕而不行,則少悔。」鄭曰:「言行如此,雖不得禄,得禄之道也。」

唐以前古註皇疏引范甯云:發言少過,履行少悔,雖不以要禄,乃致禄之道也。仲尼何以不使都無尤悔而言寡尤悔乎?有顏淵猶不二過,蘧伯玉亦未能寡其過,自非聖人,何能無之?子張若能寡尤悔,便爲得禄者也。

集註

呂氏曰:「疑者,所未信。殆者,所未安。」程子曰:「尤,罪自外至者也。悔,理自內出者也。」愚謂多聞見者學之博,闕疑殆者擇之精,慎言行者守之約。凡言「在其中」者,皆不求而自至之辭。言此以救子張之失而進之也。○程子曰:修天爵則人爵至。君子言行能謹,得禄之道也。子張學干禄,故告之以此,使定其心,而不爲利禄動。若顏閔則無此問矣。或疑如此亦有不得禄者,孔子蓋曰「耕也,餒在其中」,惟理可爲者,爲之而已矣。

【餘論】

南軒論語解:子張之學干禄,豈若世之人慕夫寵利者哉?亦曰士而禄仕,其常理耳。夫子獨告之以得禄之道謂在我者謹於言行而寡夫尤悔,則固得禄之道。夫謹言行者,非期於得禄也,亦非必得禄也,曰「禄在其中矣」,辭氣不迫而義則完矣。若告之以士不可以求禄,則理有所未盡,而亦非長善救失之方也。朱柏廬毋欺錄:言而闕疑,立誠之道也。讀書亦然。

【發明】松陽講義:古之聖賢身居富貴,皆是不求而自至,其胸中未嘗有一毫希覬之念也。自聖學不明,士束髮受書,便從利禄起見,終身汲汲,都爲這一個禄字差遣。一部五經、四書,幾同商賈之貨,只要售得去便罷了,未嘗思有益於身心,有用於天下,真是可歎!今日學者須先痛除此等念頭,將根腳撥正了,然後去用工,纔是真學。不然,卽讀盡天下之書,譬如患病之人,日啖飲食,皆助了這病,毫無益於我。

:陸氏之言切中時弊,與上所述各明一義,所謂「言各有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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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論語集釋010发布于2024-05-13 15:2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