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議:

(摘自臺中蓮社·明倫月刊之學海無盡藏http://www.minlun.org.tw/2pt/2pt-2-7-LUGS/03.htm)

論語集釋卷六

八佾(下)

○子曰:「射不主皮,爲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音讀】爲,馬讀如字,集注爲去聲。

按:此章【集注】義長,應讀去聲。

【考證】凌廷堪周官鄉射五物考:一曰和,二曰容,三曰主皮,四曰和容,五曰興舞。此周官鄉大夫五物之序也。前既云和容,後復云和容,人多不得其解。鄭司農曰:「和,謂閨門之內行。容,謂容貌。」鄭康成曰:「和載六德,容包六行。四曰和容,杜子春讀爲和頌,謂能爲樂。」又馬融論語注:「一曰和,志體和。二曰容,有容儀。四曰和頌,合雅頌。」此皆因經文和容前後再見,故强生異義。不知「頌」卽「容」字。史記儒林傳「徐生善爲容」,漢書作「頌」。顔注:「頌讀與容同。」是頌、容本無區別。至主皮之射,説者尤爲聚訟。考周官明云「退而以鄉射之禮五物詢衆庶」,則五者固在鄉射禮之中,不在鄉射禮之外也。今鄉射一篇載在禮經,並未闕佚。不以經證經,而徒以意衡之,是亦說經者之過也。蓋一曰和,二曰容」者,卽鄉射禮之三耦射也。獲而未釋獲,但取其容體比於禮也。是爲第一次射。「三曰主皮」者,卽鄉射禮之三耦及賓主人大夫衆耦皆射也。司射命曰「不貫不釋」,蓋取其中也,故謂之主皮,馬氏論語注以主皮爲能中質是也。是爲第二次射。「四曰和容,五曰興舞」者,卽鄉射禮之以樂節射也。司射命曰「不鼓不釋」,既取其容體比禮,又取其節比樂也。比於禮故謂之和容,蓋如前三耦射也。比於樂故謂之興舞,取其應鼓節也。故前已言和容,此復言和容也。是謂第三次射。鄉射記「禮,射不主皮」,鄭注「不主皮者,貴其容體比於禮,其節比於樂,不待中爲雋也。」蓋古經師相傳之解,指第三次射而言,深得經意。不主皮爲第三次射不鼓不釋,則主皮爲第二次射不貫不釋可知矣。鄭不知主皮之射爲第二次射,而下以己意,謂張獸侯而射,故雖引尚書傳爲證,而亦不敢决之也。又考論語「射不主皮,爲力不同科」,孔子稱爲古之道者,蓋時至春秋之末。鄉射但以不貫不釋爲重,而容體比於禮,節比於樂,不復措意,故孔子歎之,以爲古禮仍有不主皮之射也。「爲力不同科」。馬融注。「力役之事有上中下三科。」是別爲一事。後儒謂主皮是貫革之射,非先王之禮。審若是,則武王克殷,貫革之射已息,何以主皮猶在鄉射五物之中?而鄉射記復舉以證經乎?其非貫革也明矣。或謂鄉射記云「主皮之射者,勝者又射,不勝者降」,則似鄉射之外更有此射者,此殊不然。鄉射記所云:卽指第二次射也。凡經所未言,見於記者甚多,卽如此記中衆賓不與射者不降,賓主人射則司射擯升降,卒射卽席而反位卒事,大夫降立於堂西以俟射,主人亦飮於西階上之属,皆是不獨主皮之射一節也。若貫革及張獸皮而射,尚何升降之有哉?或又謂大射之侯有皮,鄉射之侯無皮,何故謂之主皮。此亦不然。主皮者,不失正鵠也。布侯謂之正,皮侯謂之鵠。鄉射用布侯而云主皮者,取皮以賅布,亦散文則通之義,經例往往如此,不必致疑也。 劉履恂秋槎雜記。考工記「往體寡,來體多,謂之王弓之屬,利射革與質」,注:「革,謂干楯。質,木椹。」樂記「貫革」,注:「射穿甲革。」疏:「革,甲鎧也。所謂軍射也。軍中不習容儀,又無別物,但取甲鎧張之而射,穿多爲善,謂爲貫革。養由基之射七札是也。」是主皮非貫革矣。案周禮「以鄉射之禮五物詢衆庶,三曰主皮」,疏稱州長習射,名爲鄉射。鄉射有侯,鄉大夫用此鄉射之禮詢衆庶,衆庶卑無侯,故張皮射。鄉射名禮射,張皮射名主皮之射,故云「禮射不主皮」。禮射二番不勝,仍待後番復升射。主皮之射則勝者復射,不勝者不復射,是尚力也。故鄭注謂主於獲。此言鄉射所以不用主皮之禮者,取其比於禮樂,不勝許其復射,不尚力也,爲力不同等也。 論語稽求篇。「射不主皮」一句係周時禮文,夫子誦而釋之。儀禮亦引入鄉射禮篇。朱注云「鄉射禮文」是也。但儀禮原文云:「禮射不主皮。」上有禮字則該舉諸射,如大射、燕射、賓射類,不止鄉射。其下文又云「主皮之射者,勝者再射,不勝者降」,則又另有力射,如儀禮注澤宫獻禽後班餘獲之射,不是武射。朱注不明出禮射字,而又誤以主皮爲貫革,爲卽武射,則兩失之矣。按主皮與貫革不同。主者,着也。主皮者,着于皮也。鄭康成所云「善射」,扶風馬氏所云「能中質」是也。夫射期中質,豈有習射而反以不中爲能事者?射名不同,有專主皮者,有不專主皮者。主皮者,力射也。矢至于皮非力不能,孟子曰:「其至爾力也。」不主皮者,禮射也。其容體比于禮,其節比于樂,雖發必祈中而不止于祈中者,以爲禮也。禮射與力射截然二等,故夫子解之曰「禮射不主皮」者,謂與力射不同等故耳。舊注引周禮,朱注引儀禮,猶是引經證經,引禮證禮,而不經諦觀,便復有誤,況臆斷乎? 惜抱軒經說。凡射之侯有三,一曰五采之侯,畫布爲正者也。古者與賓客燕射則用之,梓入職所云「張五采之侯則遠國屬」是也。二曰獸侯,布侯中畫獸,天子之侯畫熊,諸侯之侯畫麋,大夫之侯畫虎豹,士之侯畫鹿豕。此君與其臣燕射所用,梓人職所云「張獸侯則王以燕息」是也。三曰皮侯,以熊虎豹之皮爲質,設於侯中,是謂棲皮曰鵠。此因祭祀而大射於澤宫之禮,蓋祭之義序事以辨賢,故取服猛之義,亦微尚乎武焉,梓人職所云「張皮侯而棲鵠則春以功」是也。此三者非主皮之射。夫皮侯棲鵠固用皮矣,然而終不可謂之主皮之射者,蓋雖虎豹之猛而革非甚堅也,故其義稍取乎力而非專重乎力,不可云主皮也。若賓燕之禮尤尚文焉,故第以布侯也。鄉之飲酒也,以賓禮禮士也,其射亦賓射而已,其侯亦畫布而已。若夫主皮之射,軍禮也,所謂貫革之射也。國中賓燕之禮無所用之也。然而周禮鄉大夫職乃曰「以鄉射之禮詢衆庶,一曰和,二曰容,三曰主皮」者,蓋鄉衆大夫於三年大比之後既興賢能矣,賢能士之在鄉學者也,若庶人未嘗入學,而其中未必無傑士焉,故復以鄉射之禮詢衆庶以廣取之。曰衆庶,則非士也。曰以鄉射禮,則非鄉射也。其所以取人者,則異鄉射布侯之常制。夫士有拳勇股肱之力,亦國家干城所赖,不可不選以備用,故其射不用侯而張獸皮。既張獸皮,取貫革之勇,則所張者必牛兕犀可用爲甲者之皮,故司弓矢職「王弓弧弓以授射甲革者」,是之謂主皮之射矣。後世禮衰。鄉之取士,雖當鄉射正禮,亦變先王興賢能之法,而用鄉大夫詢衆庶之法,此尚武之意盛矣。故曰「射不主皮,古之道也」。 經咫:據鄉射記正義,中者雖不中也取,不中者雖中也不取。云中不中,又在中的不中的之外者。行葦之詩既曰「序賓以賢」,又曰「序賓以不侮」,蓋分於此。今曰校射重所謂架子,而中猶次之,髣髴相似,但不是比禮比樂耳。

【集解】馬曰:「射有五善焉:一曰和志,體和也。二曰和容,有容儀也。三曰主皮,能中質也。四曰和頌,合雅頌也。五曰興武,與舞同也。天子有三侯,以熊虎豹皮爲之,言射者不但以中皮爲善,亦兼取之和容也。爲力,爲力役之事也。亦有上中下設三科焉,故曰不同科。」

【集注】射不主皮,鄉射禮文。爲力不同科,孔子解禮之意如此也。皮,革也。布侯而棲革於其中以爲的,所謂鵠也。科,等也。古者射以觀德,但主於中而不主於貫革,蓋以人之力有强弱不同等也。記曰「武王克商,散軍郊射,而貫革之射息」,正謂此也。周衰禮廢,列國兵争,復尚貫革,故孔子嘆之。

按:朱子之說本於劉敞七經小傳,謂不主皮者以力不同之故,則主皮之射爲尚力,其說較舊注爲優。但主皮當訓中,非訓貫革也。淩說良是。

【餘論】經正録:案據鄭注,主皮之射,庶人之禮也。據引尚書傳,是鄉大夫用之以詢衆庶外,卿大夫又用之習射於澤宮,二者皆非禮射之正。又案鄭云:「不主皮者,不待中爲雋。」非也。禮射義云:「故射者進退周旋必中禮,內志正,外體直,然後持弓矢審固。持弓矢審固,然後可以言中。」又曰:「發而不失正鵠者,其唯賢者乎?若夫不肖之人,則彼將安能以中?」又曰:「射中者得與於祭,不中者不得與於祭。射中則得爲諸侯,射不中則不得爲諸侯。」經傳言射未有不主於中者,如鄭注儀禮記「禮射不主皮」云:「禮射。謂大射、賓射、燕射。」然則大射、賓射、燕射皆不主於中乎?無是理矣。朱子語類:問明道云:「射不專以中爲善如何?」曰:「如內志正,外體直,祇是要中。」张蒿菴曰:「不主皮當作主於中而不主於貫革爲塙。貫革之射,習戰之射也。其射當亦三番,故勝者又射,不勝者則不復射也。」黄氏後案。朱子注以主皮爲貫革之射。姚秋農曰:「樂記言:『散軍郊射,貫革之射息。』如主皮卽貫革,鄉大夫何以詢衆庶哉?」式三案周官司弓矢曰:「王弓弧弓以授射甲革椹質者。」弓人曰:「往體寡,來體多,謂之王弓之屬,利射革與質。」則軍旅之行,自有貫革之射,朱子說亦備一義。 論語訓:凡言古者,皆謂殷也。言周不改殷制。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

【考異】集注考證。餼,猶今言生料也。本作「氣」,俗加「食」。

【音讀】論語駢枝:告讀如字,舊音古篤反,非也。

【考證】蔡邕明堂月令論:古者諸侯朝正于天子,受月令以歸而藏諸廟中,天子藏之於明堂,每月告朔朝廟。仲尼譏之,經曰「閏月不告朔,猶朝于廟」,刺舍大禮而徇小義也。自是告朔遂闕,而徒用其羊。子貢非廢其令而請去之。仲尼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庶明王復興,君人者昭而明之,稽而用之。 惠棟明堂大道錄:明堂月令者,乃虞夏商周四代治天下之大法。魯爲望國,始廢其禮,故春秋特書之。子曰「我愛其禮」,其猶有東周之志乎?哀三年桓僖廟災,季桓子御公立於象魏之外,觀舊縣之處,命藏大廟中象魏。則知告朔之羊,哀公時猶未去也。 萬斯大學春秋隨筆:春秋:「文十有六年夏四月,公四不視朔。」不告朔,故不視朔。書四不視朔,則不視者二月至五月耳。六月以後復如初矣。公羊云:「自是公無疾不視朔也。」果爾,則經不應有「四」字。經有「四」字,必非遂不視朔也。然則告朔之廢始於何時?蓋自昭公遜齊,季孫專魯,然不敢擅行告朔。及昭公卒,定公立,亦遂因而不行。雖不行而羊尚存。使自文公竞廢告朔,豈自此至定哀立五六君,百數十年而羊尚存乎?唯其廢之未久,故有司供羊如故。子貢目擊前此之告,而今之不告也,遂憤然欲去之耳。 論語駢枝:周禮太史「正歲年以序事,頒之于官府及都鄙。頒告朔于邦國」,鄭注:「頒讀爲班。班,布也。以十二月朔告布天下諸侯。」孔子三朝記云:「天子告朔于諸侯,率天道而敬行之。以示威于天下也。」又數夏桀商紂之惡曰:「不告朔于諸侯。」穀梁文六年傳云:「閏月者,附月之餘日也。天子不以告朔。」又十六年傳云:「天子告朔于諸侯,諸侯受乎禰廟,禮也。」然則告朔云者,以上告下爲文,不以下告上爲義。天子所以爲政于天下,而非諸侯所以禮于先君也。餼之爲言,乞也,謂乞與也。凡供给賓客,或以牲牢。或以禾米,生致之皆曰餼。說文:「氣,饋客芻米也。從米,乞聲。或作餼。」其見於經傳者曰饔餼,曰稍餼,曰餼牢,曰餼獻,曰餼牽。天子之于諸侯有行禮,有告事。行禮于諸侯,若頫問賀慶賑膰賵禬之屬,大使卿,小使大夫。告事於諸侯,若冢宰布治,司徒布教,司馬布政,司宼布刑之屬,皆常事也。以其爲歲終之常事,又所至非一國,故不使卿大夫,而使微者行之以傳遽,達之以旌節,然後能周且速焉。諸侯以其命數禮之,或以少牢,或以特羊而已。幽王以後,不告朔於諸侯,而魯之有司循例供羊,至於定哀之間猶秩之。夫謂文公始不視朔者,據十六年夏五月「公四不視朔」之文言之也。夫四不視朔而謂之始不視朔可乎?四不視朔,曠也。始不視朔,廢也。曠之與廢,則必有分矣。曠四月不視朔,猶必詳其月數而具書之,而況其廢乎?變古易常,春秋之所謹也。初税畝,作丘甲、用田賦,皆謹而書之。始不視朔,豈得不書?鄭君此言出於公羊。公羊之說曰:「公曷爲四不視朔?公有疾也。何言乎公有疾?不視朔。自是公無疾不視朔也。然則曷爲不言公無疾不视朔?有疾猶可言也,無疾不可言也。」彼欲遷就其大惡諱、小惡書之例,因虚造此言耳。如其說,自十六年二月公有疾,至十八年公薨,並閏月數之,其爲不視朔者二十有六,而春秋横以己意爲之限斷,書於前而諱於後,存其少而没其多,何以爲信史。 劉氏正義:白虎通三正篇:「朔者,蘇也,革也。言萬物革更於是,故統焉。」四時篇:「朔之言蘇也,明消更生故言朔。」說文:「朔,月一日始蘇也。」書大傳:「夏以平旦爲朔,殷以雞鳴爲朔,周以夜半爲朔。」謂夏用寅時,殷用丑時,周用子時也。史記曆書:「三王之正若循環,窮則反本。天下有道則不失紀序,無道則正朔不行於諸侯。幽厲之後,周室微,陪臣執政,史不記時,君不告朔。」君謂天子,正朔不行,則天子不復告也。漢書五行志:「周衰,天子不班朔。」律曆志:劉歆曰:「周道既衰,天子不能班朔。」班朔卽告朔。史記言幽厲之後,是統東遷言之。駢枝之說最確。書堯典曰:「敬授民時。」授時卽頒官府都鄙之制。其下分命、申命,則所謂頒告朔於邦國也。宋氏翔鳳説:「月令:『季秋合諸侯,制百縣,爲來歲受朔日。』鄭注謂百縣與諸侯互文。四方諸侯極於天下,必三月而後畢達,故以季秋行之。非如鄭說秦以建亥爲歲首,於是歲終也。」其說良是。天子頒告諸侯謂之告朔,又謂之告月。春秋文公六年:「閏月不告月,猶朝于廟。」不告月,王朝之禮失也。猶朝于廟,魯之未失禮也。公羊傳:「不告月者,不告朔也。曷爲不告朔?天無是月也。閏月矣,何以謂之天無是月?非常月也。」穀梁傳:「不告月者何也?不告朔也。不告朔則何爲不言朔也?閏月者,附月之餘日也,積分而成於月者也。天子不以告朔而喪事不數也。」二傳意以天子閏月本不告朔,左氏則以閏月不告朔爲非禮,左氏義長。蓋不告,則諸侯或不知有閏也。至以告朔爲天子告於諸侯。三傳皆然,無異義也。諸侯視天子所頒者而行之謂之視朔。左僖五年傳:「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視朔,遂登觀臺以望。」又文十六年傳「夏五月,公四不视朔」是也。又謂之聽朔。玉藻:「天子玄端而朝日東門之外。聽朔於南門之外。諸侯皮弁聽朔於太廟。」鄭注以南門爲明堂。天子稱天而治,亦有聽朔之禮,與諸侯同。特天子聽朔於明堂,諸侯則於廟耳。於廟故又謂之朝廟,春秋所云「猶朝於廟」是也。其歲首行之,謂之朝正,左襄二十九年傳「釋不朝正于廟」是也。襄公以在楚不得朝正,則是公在國時必朝正矣。朝正卽視朔,當時天子猶頒告朔,故魯視朔之禮尚未廢。至定哀之時,天子益微弱,告朔不行,而魯之有司猶供餼羊,故子貢欲去之。 論語稽求篇:魯自文公始不告朔。春秋文六年經云:「閏月不告朔,猶朝于廟。」此是夫子特書之文。無可易者。案周禮太史「頒告朔于邦國」,注謂:「天子頒朔于諸侯,藏之祖廟,至每月朔必朝于廟。告而受行之。于是乎以腥羊作獻,謂之餼羊。」則此餼羊者,本朝廟告朔之物。所云「諸侯告朔以特羊,天子以特牛」是也。至告朔畢,夫然後出而聽治此月之政,謂之視朔,又謂之聽朔。故玉藻云:「天子聽朔于南門之外,諸侯皮弁聽朔于太廟。」則是告朔與視朔截然兩事,告朔朝廟,視朔聽政,迥乎不同。考文自六年始不告朔,然猶朝廟。十六年始不視朔。蓋朔有朝享朝廟二禮,朝享卽月祭,不在祖廟。其供羊祖廟者專爲告朔,與視朔全無關涉。告朔當有羊,視朔不當有羊,故曰告朔之餼羊。今子貢所欲去者,告朔之羊也。其引文公者,此時在定哀之間,去文公已遠,但以文公爲不告朔所始見之經文,故引之也。 論語偶記:漢書五行志云:「周衰,天子不頒朔,魯曆不正,置閏不得其月,月大小不得其度。」案左氏桓十七年傳「十月朔,日有食之。不書日。官失之也。天子有日官,諸侯有日御云云:則日官爲天子掌曆之官,傳云官失之,明當時之朔爲周天子所班也。漢志非矣。

【集解】鄭曰:「牲生曰餼。禮,人君每月告朔於廟,有祭謂之朝享。魯自文公始不視朔。子貢見其禮廢,故欲去其羊。

【唐以前古注】皇疏:禮,天子每月之旦居於明堂,告其時帝。布政讀月令之書畢,又還太廟,告於太廟。諸侯無明堂,但告於太廟。並用牲,天子用牛,諸侯用羊。于時魯家昏亂,自文公而不復告朔,以至子貢之時也。時君雖不告朔,而其國之舊官猶進告朔之羊,子貢見告朔之禮久廢而空有其羊,故使除去其羊也。餼者,腥羊也。腥牲曰餼。

按:鄭君注「牲生曰餼」,據皇疏當作「腥牲曰餼」。詩箋云:「牛羊豕爲牲。繫羊者曰牢。孰曰饔,腥曰餼,生曰牽。」今鄭君云「牲生曰餼」者,對熟言之。腥、生當得通名。然知此必是腥者,殺而腥送,故愛之,生養則何以愛之?皇疏之義是也。劉寶楠正義謂鄭此注其誤有四,論之特詳,文長不録。(附:正義曰:鄭此注非全文。臧、宋輯本云:“牲生曰餼。禮,人君每月告朔於廟有祭,謂之朝享也。諸侯用羊,天子用牛與?以其告朔禮略,故用特牛。魯自文公始不視朔,視朔之禮,已後遂廢。子貢見其禮廢,故欲去其羊也。”考鄭此注,其誤有四:云“牲生曰餼”者,《聘禮》主國“使卿歸饔餼五牢。”鄭注:“餼,生也。”《春秋傳》“餼臧石牛。”服虔亦云“牲生”。是牲生曰餼也。然餼是供給賓客,若己國宗廟,牲生稱餼,於經無徴。且諸侯受朔政,行禮於天子,何得以一生羊爲敬?其誤一也。云“禮,人君每月告朔於廟有祭,謂之朝享也”者,此鄭君以意說禮,非禮本文有如此也。廟者,太廟。《玉藻》:“諸侯職朔於太廟。”鄭注《周禮》,何休注《公羊》,皆云祖廟。《穀梁傳》注以爲禰廟,非也。鄭氏以視朔爲告朔,即如其說,告朔亦是行禮於天子,無爲用祭。若告朔後有祭廟之禮,此直是祭廟。魯廢告朔,不必廢祭。至朝享,見《周禮司尊彜職》。鄭駁《五經異義》謂“天子諸侯告朔禮訖,然後祭於宗廟。”則《祭法》所言天子月祭,從祖廟下至考廟,諸侯月祭,自皇考以下是也。此則月祭宗廟之禮,與朝廟不同。佬氏蕙田《五禮通考》:“祠、禴、烝、嘗、追享、朝享,所謂六享也。宗廟六享,乃去禘祫不數,而以請禱告朔足之,已自不倫,況月祭乃薦新之祭,與告朔朝廟何與?與朝享祫祭又何與?聽朔在明堂,月祭則在五廟,朝廟行於每月,朝享間於四時,各有攸當,何可混三者而一之耶?”金氏鶚《禮說補遺》亦謂“朝廟,禮之小者。而朝享祼用虎彜蜼彜,朝踐用兩大尊,再獻用兩山尊,其禮其大,非朝廟可知。且朝享每月行之,又不得謂四時之閒祀。”是秦氏、金氏皆不以鄭此注爲然也。愚謂朝廟即視朔,歲首行之,則爲朝正於廟。若常月行之,亦可云朝朔於廟。今言朝廟,不言朔者,省文。此專行之太祖廟,與朝享截然不同,不知鄭君可以牽合爲一,其誤二也。云“諸侯用羊,天子用牛與?以其告朔禮略,故用特牛”者,此無文,亦以意說之。《玉藻注》:“凡職朔,必以特牲告其帝及神,配以文王、武王。”此言天子明堂之禮。然其所云“天子用牛”者,此以《論語》“餼羊”是諸侯禮,故疑天子當用牛,非有他證。究之《論語》“餼羊”,産供待賓客之用,非視朔所需,其誤三也。云“魯自文公始不視朔,視朔之禮已後遂廢”者,萬氏斯《大學春秋隨筆》:“文公十六年:‘夏五月,公四不視朔。’不視者,二月至五月耳。六月以後,複如初矣。《公羊》云:‘自是公無疾不視朔也。’果爾,則經不應有‘四’字。經有‘四’字,必非遂不視朔也。”《論語駢枝》云:“夫謂文公始不視朔者,據十六年‘夏五月,公四不視朔’之文言之也。夫四不視朔,而謂之始不視朔可乎?四不視朔,曠也;始不視朔,廢也。曠之與廢,則必有分矣。曠四月不視朔,猶必詳其月數而具書之,而況其廢乎?亦古易常,《春秋》之所謹也。初稅畝,作丘甲,用田賦,皆謹而書之。始不視朔,豈得不書?鄭君此言出於《公羊》,彼欲遷就其大惡諱小惡書之例,因虛造此言爾。如其說,自十六年二月公有疾,至十八年公薨,並閏月數之,其爲不視朔者二十有六,而《春秋》橫以己意爲之限斷,書於前而諱於後,存其少而沒其多,何以爲信史乎?”謹案:二說皆足正《公羊》及鄭注之誤。以《左襄二十九年》“不朝正於廟”觀之,可知襄公時,天子告朔,諸侯視朔,其禮尚未廢。鄭氏誤依《公羊》,不知辨正,其誤四也。又案:鄭注“始”本作“四”,見《公羊文十六年疏》所引。然云“視朔之禮已後遂廢”,則鄭因謂文公始不視朔也。)

【集注】告朔之禮,古者天子常以季冬頒來歲十二月之朔於諸侯,諸侯受而藏之祖廟,月朔則以特羊告廟請而行之。餼,生牲也。魯自文公始不视朔,而有司猶供此羊,故子貢欲去之。

【餘論】四書訓義:朔之必告。崇天時以授民以奉天也,定天下於一统以尊王也,受成命於先公以敬祖也。其爲禮也大矣。魯秉周禮,累世行之,文公以後乃廢之。君之怠荒而不君爾,非敢以爲禮之可變而革之也。故有司猶具其羊餼之於牢以待,此魯所以爲秉禮之國,君雖無禮而官不廢事,則猶可復於他日焉。乃曆百年而徒爲有司之累。時有裁冗費以節國用之說,而子貢議欲去之,去之則竟不復知有告朔之名,夫子乃呼子貢而告之。 王肯堂論語義府:古者每月之政皆載於朔,如月令之類,人君告而行之。蓋以萬幾之繁一人理之,明有不到,則權移於近習,禍亂之原往往出此。故簡其節,敬其事,月朔朝廟,遷坐正位,合羣吏而計之。事敬而禮成,是豈可廢哉?禮雖不行於朝廷,而羊供則禮猶存於有司,故羊之存卽禮之存也。

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考異】唐石經「爾」作「汝」。 皇本作「汝」。 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均作「汝」。 漢書律曆志注引作「汝」。張禹傳:孔子稱賜愛其羊。

【考證】論語發微:史記曆書曰:「三王之正若循環,窮則反本,天下有道則不失紀序,無道則正朔不行於諸侯。幽厲之後,周室微,陪臣執政,史不紀時,君不告朔,故疇人子弟分散。」此天子不告朔之始也。故禮運孔子曰:「吾觀周道,幽厲傷之。」謂不告朔則王政不行,而周道缺自幽厲始。又曰:「吾舍魯何適矣?」謂魯秉周禮,遂有曆官。故漢書藝文志有夏殷周魯曆十四卷。史記十二諸候年表、漢書律曆志並以春秋續共和以前之年,所謂魯曆卽春秋之曆也。魯既有曆,故能行告朔之禮,其始猶以大夫奉天子命而受,至文公四不視朔之後,而告朔朝廟之禮並廢。春秋不書不告朔而書不視朔者,以不視朔比不告朔,則不告朔之惡尤大,故諱愈深。其先於六年書「閏月不告月,猶朝于廟」者,不告月是也,猶朝于廟非也。以見朝廟視朔皆本告朔以行之,則告朔之禮當愛矣。鄉黨篇云:「吉月必朝服而朝。」皇侃云:「君雖不視朔,而孔子月朔必服以朝,是我愛其禮也。」蓋魯君不視朔,則大夫有吉月不朝者,故以必朝言之,亦切證也。

【集解】包曰:「羊存猶以識其禮,羊亡禮遂廢。」

【集注】愛,猶惜也。子貢蓋惜其無實而妄費,然禮雖廢,羊存猶得以識之而可復焉。若并去其羊,則此禮遂亡矣。孔子所以惜之。

【餘論】論語述何。經書文公四不視朔,有疾猶可言。自是無疾亦不視朔朝廟,大惡不可言也,故於餼羊發之。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爲諂也。」

【考異】高麗本無「也」字。

【考證】葉夢得論語釋言。如拜下之類,違衆而從禮,宜時人以爲諂也。 論語竢質:孔子事君之禮,如衆拜上而子獨拜下,又如鄉黨所記,聞君命,入公門,及過位鞠躬如,色勃如,足躩如,雖未見君而已形敬畏,升堂見君則鞠躬屏氣,皆是人不能然,而或反以爲諂也。

【集解】孔曰:「時事君者多無禮,故以有禮者爲諂。」 邢疏:「言若有人事君盡其臣禮。謂順其美及善則稱君之類,無禮之人反以爲諂佞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當於爾時臣皆諂佞阿黨,若見有能盡禮竭忠於君者,因而翻謂爲諂,故孔子明言以疾當時也。

按:皇邢二疏均以事君指他人言,與集注不同。論語訓云:「事君以盡禮爲事,今人但以禮文其諂,是以禮爲諂也。」蓋亦主舊說者,可備一義。

【集注】黄氏(名舜祖,字繼道。三山人)曰:「孔子於事君之禮非有所加也,如是而後盡爾。時人不能,反以爲諂,故孔子言之,以明禮之當然也。」

【餘論】陳震筤墅說書。或謂程子(明道)於荆公當加禮。程子曰:「何不責某以盡禮而云加禮,禮可加乎?」時人於禮不能盡,遂以盡禮爲加禮。嘗謂周末文勝,非文之增,乃質之減。此更以人之減疑聖人之增矣。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考證】困學纪聞:尹和靖云:「君臣,以義合者也,故君使臣以禮,則臣事君以忠。東澗謂如言父慈子孝,加一則字,失本義矣。」 四書纂疏:夫子之言因定公而發,恐亦有此意專以警爲君者也。 焦氏筆乘:晏子曰:「惟禮可以爲國。」是先王維名分绝亂萌之具也。定公爲太阿倒持之君,故欲坊之以禮。三家爲尾大不掉之臣,故欲教之以忠。 俞正燮癸巳類稿。君使臣以禮,禮非儀也。晉女叔齊曰:「禮所以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譏魯君公室四分,民食其他,不圖其終爲遠於禮。齊晏嬰爲其君言陳氏之事,亦曰:「惟禮可以已之。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禮者,君令臣共而不貳,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夫和而義,妻柔而正,姑慈而從,婦聽而婉,禮之善物也。」晉女叔論昭公,齊晏嬰告景公,皆痛心疾首之言。孔子事定公,墮三都,欲定其禮。禮非恭敬退讓之謂,孔子告景公,欲其君君臣臣。若使定公承昭出之後,慕謙退之儀,是君不君矣。天地間容有迂議,然非孔子之言也。

【集解】孔曰:「定公,魯君諡。時臣失禮,定公患之,故問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言臣之從君如草從風,故君能使臣得禮,則臣事君必盡忠也。君若無禮,則臣亦不忠也。

按:此尹氏之說所本。

【集注】定公,魯君,名宋。二者皆理之當然,各欲自盡而已。 尹氏曰:「君臣,以義合者也。故君使臣以禮,則臣事君以忠。」

按:宋志:「尹焞論語解十卷。又説一卷。」經義考云:「未見。」或問尹氏之說。朱子曰:「尹氏之說,則爲君而言之爾。若爲臣而言,則君之使臣雖不以禮,而臣之事君亦豈可以不忠也哉?」

【餘論】經正録引馮厚齋曰:「以尊臨卑者易以簡,當有節文。以下事上者易以欺,當盡其心。君臣以義合,名分雖嚴,必各盡其道。三家之强,惟有禮可以使之。定哀以吴越謀伐,則非禮矣。徒激其變,無益也。大抵聖人之言中立不倚,異時答齊景公之問亦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末兩盡,含蓄不露,此聖人之言也。」 四書近指:君於臣不難於有情,而難於有禮。臣於君不難於有禮,而難於有情。禮使忠事,君明臣良,其古三代之隆乎?此正君之學也。

○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考異】毛詩關雎箋曰:「哀,蓋字之誤也,當爲『衷』。衷謂中心恕之,無傷善之心,謂好逑也。」正義曰:「以后妃之求賢女,直思念之耳,無哀傷事在其間也。故云哀蓋字之誤。蓋者疑辭。鄭注論語仍不以衷爲義。其答劉琰云:『論語注人間行久。義或宜然,故不復定,以遺後說。』是鄭以爲疑,故兩解之也。」

【考證】漢書匡衡傳:臣聞之師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論詩以關雎爲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而理萬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貞淑,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於動静。夫然後可以配至尊而爲宗廟主,此綱纪之首、王教之端也。 論語發微。鄭以毛詩關雎爲文王后妃之詩,樂王化之基,不能兼哀言之,故於篇義讀「哀」爲「衷」。於論語「哀」字不改讀者,以魯詩說關雎爲康王時詩。漢書杜欽傳曰:「佩玉晏鳴,關雎歎之。」注:「李奇曰:『后夫人雞鳴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詩人歎而傷之。』臣瓚曰:『此魯詩也。』」是說關雎者有二義,樂而不淫,毛學之所傳也。哀而不傷,魯學之所傳也。兩家皆七十子之遺學,同出孔子。 論語駁異。申公詩説云:「關雎,文王之妃太姒思得淑女以充嬪御之職,而供祭祀賓客之事,故作是詩。由是觀之,關雎后妃所作也。所謂窈窕淑女,蓋指所求嬪妾而言,未得而憂,既得而喜,此其性情之正可以想見。其所云參差荇菜者,爲潔俎豆以供祭祀賓客之事,而后妃皆资左右之助焉。汲汲乎求賢內輔,绝無閨房燕暱之情,孔子所稱『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者也。」此說勝朱注,然畢竟鄭漁仲得之。通志略云:「人之情聞歌則感。樂者聞歌則感而爲淫,哀者聞歌則感而爲傷。關雎之聲和而平,樂者聞之而樂其樂,不至於淫;哀者聞之而哀其哀,不至於傷。此關雎所以爲美也。」 論語駢枝:詩有關雎,樂亦有關雎,此章據樂言之。古之樂章皆三篇爲一。傳曰:「肆夏之三,文王之三,鹿鳴之三。」記曰:「宵雅肄三。」鄉飲酒禮,工入升歌三終,笙入三終,間歌三終,合樂三終。蓋樂章之通例如此。國語曰:文王、大明、緜,兩君相見之樂也。」左傳但曰:「文王,兩君相見之樂也。」不言大明、緜。儀禮合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蘋,而孔子但言關雎之亂,亦不及葛覃以下,此其例也。樂亡而詩存,說者遂徒執關雎一詩以求之,豈可通哉?樂而不淫者,關雎、葛覃也。哀而不傷者,卷耳也。關雎樂妃匹也。葛覃,樂得婦職也。卷耳,哀遠人也。哀樂者,性情之極致,王道之權與也。能哀能樂。不失其節,詩之教無以加於是矣。葛覃之賦女功,與七月之陳耕織,一也。季札聞歌豳而曰:「美哉!樂而不淫。」卽葛覃可知矣。 陳奐毛詩疏:劉向列女傳仁智篇、揚雄法言孝至篇、司馬遷十二諸侯年表序、儒林傳序、班固漢書杜欽傳、范曄後漢書明帝紀、皇后紀、馮衍傳、楊賜傳、張衡傳所引皆申培魯詩。又李賢注明帝紀、馮衍傳引薛方丘韓詩章句,並以關雎爲刺詩。然關雎三章,周公已用合鄉樂,作爲房中之樂,著於儀禮鄉飲酒、燕等篇。三家詩别有師承,不若毛詩之得其正也。 論語後録:毛詩故訓傳「哀窈窕」,鄭箋:「哀當爲衷。衷謂中心恕之。」鄭君兩釋互異。鄭志答劉琰曰:「論語注人間行久,義或宜然。」是鄭先注論語爲哀,繼箋毛詩改衷也。

【集解】孔曰:「樂不至淫,哀不至傷,言其和也。」

【唐以前古注】鄉飲酒禮疏引鄭注:關雎,國風之首篇。 皇疏引鄭玄云:樂得淑女以爲君子之好逑,不爲淫其色也。寤寐思之,哀世夫婦之道不得此人,不爲減傷其愛也。 又引江熙云:樂在得淑女,疑於爲色。所樂者德,故有樂而無淫也。 又引李充云:關雎之興,「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是樂而不淫也。「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是哀而不傷也。

【集注】關雎,周南國風詩之首篇也。淫者,樂之過而失其正者也。傷者,哀之過而害於和者也。關雎之詩,言后妃之德,宜配君子,求之未得,則不能無寤寐反側之憂。求而得之,則宜其有琴瑟鐘鼓之樂。蓋其憂雖深而不害於和,其樂雖盛而不失其正,故夫子稱之如此。欲學者玩其詞,審其音,而有以識其性情之正也。

【餘論】趙惪四書箋義纂要:此蓋欲學者於詩與樂皆當察之。既玩其詞,而知其所以不淫不傷。復審其音,而知其所以不淫不傷。樂記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又曰:「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於物也。」故因人心而可以識其性情也。 劉氏正義:八佾此篇皆言禮樂之事,而關雎諸詩列於鄉樂,夫子屢得聞之,於此贊美其義,他日又歎其聲之美盛洋洋盈耳也。

○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栗。」

【考異】釋文:社如字,鄭本作「主」,云主,田主,謂社也。 邢疏:張包周本以爲哀公問主於宰我,先儒或以爲宗廟主者,杜元凱,何休用之以解春秋。 程子遺書:伊川曰:「『社』字本是『主』字,文誤也。」 九經古義。鄭本「社」作「主」,云田主謂社。案三王世家載春秋大傳曰:「天子之國有泰社,將封者各取其物色,裹以白茅,封以爲社,此之謂主土。主土者,立社而奉之也。」公羊傳云:「虞主用桑,練主用栗。用栗者,藏主也。」何休云:「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松,猶容也,想見其容貌而事之,主人正之意也。柏,猶迫也,親而不遠,主地正之意也。栗者,猶戰栗謹敬貌,主天正之意也。」疏云:「『夏后氏』以下出論語,而鄭氏注云『謂社主』,正以古文論語哀公問社於宰我故也。今文論語無社字,是以何氏以爲廟主耳。」 皇本末句下有「也」字。 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均有「也」字。

【考證】困學紀聞:春秋正義云:「哀公問主於宰我。」案古論語及孔鄭皆以爲社主,張包周等並爲廟主。今本作問社,集解用孔氏說。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亦不言社主,然正義必有據。 論語古訓:春秋文二年「作僖公主」,杜注引論語正義曰:「論語哀公問主于宰我。宰我對曰云云。」先儒舊解或有以爲宗廟主者,故杜依用之。古論語及孔鄭皆以爲社主。社爲木主者,古論不行於世。且社主周禮謂之田主,無稱單主者。以張包周等並爲廟主,故杜所依用。劉炫就所以規杜過,未爲得也。又公羊文二年傳:「練主用栗。」何注引論語,徐疏引鄭氏注云:「謂社主。正以古文論語哀公問社于宰我故也。今文論語無『社』字,是以何氏爲廟主耳。」按論語字雖不同,義不得各異,如鄭說則古、魯可通。 翟氏考異:集解孔氏曰:「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蓋卽以樹木爲社主,而社爲國社也。孔所注者,古文論語。故公羊疏獨謂古論爲社,而當時齊、魯二論似亦未與古異。惟周禮大司徒有「樹之田主,各以其野所宜木」文,鄭據論語注之曰:「所宜木,謂若松柏栗。」社與田主嫌未脗合,鄭乃更參改此「社」字爲「主」,而何氏、杜氏遂因其改文轉説以爲宗廟主。釋文但言鄭本作「主」,不言其因某讀。又述鄭以齊古讀正魯論凡五十事,而問主一事不預數中,則此字爲鄭氏剏改甚彰明也。然以爲田主,已與下「使民戰栗」語牴牾。以爲宗廟主,違距若尤遠矣。刘氏就規杜過,良非無因。惜其所規之辭今不可詳也。唐孔氏援張包周爲解。張包周書久亡,孔氏何由而見?蓋特借以抗劉,循尊本注之例云爾。邢氏承其説爲此經疏。恐未可以深信。 羣經識小:釋文及爾雅疏:古本原作「哀公問主于宰我」。哀公四年六月亳社災,復立其主。故問其所宜木也。 陳氏元論語類考,魯之外朝東有亳社,西有國社,故左傳云「間於兩社」也。趙氏曰:「定公五年,盟三桓於周社,盟國人於亳社。則魯之兩社亦聚民警戒之地。哀公四年六月,亳社災。意者公之問因亳社之災而有所慮乎。」

按:劉寶楠云:「左文二年經作『僖公主』,杜注:『主者,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孔疏引此文作『問主』,又引張包周等並爲『廟主』,凡皆魯論義也。鄭此注云:「主,田主。謂社主。』皇疏:『鄭論本云問主。』釋文:『社如字,鄭本作主。』左文二年疏:『案古論語及孔鄭皆以爲社主。』禮器、祭法疏引五經異義云:『論語哀公問社於宰我云云。』是古論作『問社』,鄭君據魯論作『問主』,而義則從古論爲社主,亦是依周禮說定之矣。天子諸侯别有勝國之社,爲廟屏戒,與廟相近,故左氏言間于兩社,亦以勝國社在東,對在西之國社言也。周受殷社曰亳社,亳者,殷所都也。春秋哀公四年六月,亳社災。李氏惇識小以爲哀公問宰我卽在此時,蓋因復立其主,故問之。其說頗近理。」可備一義。

白虎通社稷篇引尚書曰:大社惟松,東社惟柏,西社惟栗,南社惟梓,北社惟槐。 淮南子齊俗訓:有虞氏之禮其社用土,夏后氏其社用松,殷人之禮其社用石,周人之禮其社用栗。 蘇子由古史:哀公將去三桓而不敢正言。古者戮人於社,其託於社者,有意於誅也。宰我知其意而亦以隱答焉。曰使民戰栗,以誅告也(容齋五筆以「使民戰栗」爲哀公語)。孔子知其不可,曰此先君之所以爲植根固矣,不可以誅戮齊也。蓋亦有意於禮乎?不然,何咎予之深也? 癸巳類稿:侯國社主用木依京師,凡主皆然也。大司徒云:「設其社稷之壝而樹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明周社樹非栗。又云:「遂以名其社與其野。」若皆樹栗,則天下皆栗社栗野,何勞名之?又云:「社藏主石室。」左傳莊十四年正義謂「慮有非常火災」,而郊特牲言「大社必受霜露風雨以達天地之氣」,故藏主於壇中石匰,後世埋石不爲匰,號之爲主。又云:「軍出取社主以行。」小宗伯所謂「太師立軍社奉主車」,大祝所謂「太師宜於社立社主」。定四年左傳云:「君以軍行拔社釁鼓,祝奉以從。」定知社主非樹矣。鄭注小宗伯云:「社主蓋用石。」案鄭以軍社立主,不宜空社而行,當如守圭有瑑。許慎云:「今山陽俗祠有石主。」社故以土爲壇,石是土類,或鄭以所見況之,又或鄭以禮行軍取遷廟主,則社取殷石主,非謂大社王社國社侯社主用石,賈疏不曾明鄭意也。 惠士奇禮説:宋史志:「社以石爲主,長五尺,方二尺,剡其上,培其半。先是州縣社主不以石,禮部以爲社稷不屋而壇,當受霜露風雨以達天地之氣,故用石主,取其堅久。請令州縣社主用石,尺寸廣長半大社之制。從之。」崔靈恩曰:「地產最實,故社主用石。」鄭注及孔疏亦云然,故宋人據以爲說。小宗伯「大師立軍社」,肆師「師田祭社宗」。社宗者,社主與遷主皆載於齊車者也。秦漢以後,載主未聞。春秋鄭入陳,陳侯擁社,擁社者,抱主以示服。若後世五尺之石主,埋其半於地,既不便於載,亦不可抱而持。然則社主春秋以前皆用木,秦漢以後或用石與?

按:俞氏之意以松柏栗爲社主所用之木,其社樹則各以其土之所宜,不與社主同用一木,其義視鄭爲長。又俞氏謂軍社用石主,是就鄭意揣之,與惠氏石主不便於載之說異,當以惠氏爲允。

拜經日記:經文明云「使民戰栗」,以社稷爲民而立,故曰使民。若廟主,與民何與?张包周等徒守古論,不考古義,疏矣。鄭君雖注魯論而從古義,可見鄭學之宏通。 潘氏集箋:讀書證疑云:「墨子明鬼篇:『聖王建國營都,必擇國之正壇置以爲宗廟,必擇木之修茂者立以爲菆位。』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君亦見夫爲社者乎?樹木而塗之,鼠穿其間,掘穴託其中。燻之則恐焚木,灌之則恐塗阤。』是但以泥塗木,作爲神主。半農禮説據此謂樹主木主必兼兩義。過庭録謂漢時古論、魯論同作問主,故今文家以爲廟主,古文以爲社主。如古論本作問社,則鄭方解爲社主,文亦必從古讀,正不得反作問主。蓋何晏集解採孔注,遂妄改作問社。較前說爲長。蓋齊、魯二論之作社無據,又果鄭改爲主,杜卽因鄭,何必不因鄭也? 論語偶記。張包周及鄭本作「哀公問主於宰我」,蓋古本也。鄭注云:「主,田主,謂社主也。」異義:「公羊説以問主爲宗廟之主,云祭有主者,孝子之主繫,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鄭駁之曰:「論語所云,謂社主也。」是古論語作問主,無作問社者。朱子云:「古者立社,各樹其土之所宜木以爲主。」案周禮大司徒云:「樹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遂以名其社與其野。」尚書無逸傳云:「大社惟松,東社惟柏,南社惟梓,西社惟栗,北社惟槐。」漢書地理志「潁川長社縣」,應劭注:「其社中樹暴長故名。」眭孟傳「昌邑有枯社木,卧復生」,师古注:「社木,社主之樹也。」是皆以所宜木爲社主之證也。康成注宗伯云:「社之主蓋用石。」蓋者疑辭。今據宰我之言及周禮經文、書傳、漢書證之,鄭蓋無據。或疑古人有奉社主出行者,有擁社示服者。樹爲社主,難載以出。愚謂曾子問。「師行無遷主則何如?」孔子曰:「主命天子諸侯將出,必以幣帛皮圭告於祖禰,遂奉以出。」以祖例社,則祀社之幣帛亦足爲主歟?

【集解】孔曰:「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宰我不本其意,妄爲之說,因周用栗,便云使民戰栗。」

【唐以前古注】皇疏:夏稱后氏,殷周稱人者,白虎通曰:「夏以揖讓受禪爲君,故褒之稱后。后,君也。又重其世,故氏係之也。殷周以干戈取天下,故貶稱人也。」白虎通又云:「夏得禪授,是君與之,故稱后也。殷周從人民之心而伐取之,是由人得之,故曰人也。」然社樹必用其土所宜之木者,社主土生,土生必令得宜,故用土所宜木也。夏居河東,河東宜松。殷居亳,亳宜柏。周居酆鎬,酆鎬宜栗也。

【集注】宰我,孔子弟子,名予。三代之社不同者,古者立社,各樹其土之所宜木以爲主也。戰栗,恐懼貌。宰我又言周所以用栗之意如此,豈以古者戮人於社,故坿會其說與?

【別解】容齋五筆,古人立社,但各因其本地所宜木爲之,初非求異而取義於彼也。哀公本不必致問,既聞用栗之言,遂起使民戰栗之語,其意謂古者弗用命戮于社,所以威民,然其實則非也。孔子責宰我不能因事獻可替否,既非成事,尚爲可說,又非遂事,尚爲可諫,且非既往,何咎之云。或謂「使民戰栗」一句亦出於宰我,記之者欲與前言有别,故加曰字以起之,亦是一説。然戰栗之對使出於我,則導君於猛,顯爲非宜。出於哀公,則便卽時正救,以杜其始。兩者皆失之,無所逃於聖人之責也。哀公欲以越伐魯而去三家,不克成,卒爲所逐,以至失邦,其源蓋在於此。

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考證】論語偶記:宰我戰栗之對,胡安國作春秋傳引之,用韓非書之說曰:「哀公問於仲尼曰:『春秋記隕霜不殺草,李梅實。何爲記之也?』曰:『此言可殺也。夫宜殺而不殺,則李梅冬實。天失其道,草木猶干犯之,而況君乎?是故以天道言,四时失其序,則其施必悖,無以統萬象矣。以君道言,五刑失其用,則其權必喪,無以服萬民矣。哀公欲去三桓,張公室,問社於宰我。宰我對以使民戰栗,蓋勸之斷也。仲尼則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其自與哀公言乃以爲可殺何也?在聖人則能處變而不失其常,在賢者必有小貞吉大貞凶之戒矣。」愚案斯時哀公與三桓有恶,觀左氏記公出孫之前,遊於陵阪,遇武伯曰:「余及死乎?」至於三問,是其杌陧不安欲去三桓之心已非一日。則此社主之問,與宰我之對,君臣密語,隱衷可想。又社陰氣主殺。甘誓云:「不用命,戮于社。」大司宼云:「大軍旅涖戮于社。」是宰我因社主之義而起哀公威民之心,本非臆見附會。夫子責之曰:「成事不説,遂事不諫。」云成事遂事,必指一事而言。左氏襄十年傳:「知伯曰:『女成二事而後告予。』」注:「二事。伐偪陽,封向戌。」可爲論語成事之證。緣哀公與宰我俱作隱語,謀未發洩,故亦不顯言耳。其對立社之旨本有依據,是以夫子置社主不論,但指其事以責之,蓋已知公將不没於魯也。獨慨宰我因數爲聖人所責,論社有不咎之戒,晝寢有何誅之警,從井之疑,短喪之問,皆非所與,遂使人幾忘其列聖門言語之科,發賢於堯舜之論,受五帝德、帝繋姓之傳,及問鬼神而聞反古復始之教諸美事,而疑其行若有短。雖司馬遷作弟子傳亦誣其與田常作亂也。悲夫! 劉氏正義:夫子時未反魯,聞宰我言因論之也。成事遂事當指見所行事,既往當指從前所行事。竊疑既往指平子言,平子不臣,致使昭公出亡。哀公當時必援平子往事以爲禍本,而欲聲罪致討,所謂既往咎之者也。然而禄去公室,政在大夫,已非一朝一夕之故。哀公未知使臣當以禮,又未能用孔子,遽欲逞威洩忿,冀以收已去之權势,必不能,故夫子言此以止之。

【集解】包曰:「事已成,不可復解說也。事已遂,不可復諫止也。事既往,不可復追咎也。孔子非宰我,故歷言三者,欲使慎其後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李充云:成事不說,而哀釁成矣。遂事不諫,而哀謬遂矣。既往不咎,而哀政往矣。斯似責宰我,而實以廣道消之慨,盛德衰之歎。言不咎者,咎之深也。

【集注】遂事,謂事雖未成而勢不能已者。孔子以宰我所對非立社之本意,又啓時君殺伐之心,而其言已出,不可復救,故歷言此以深責之,欲使謹其後也。

【別解】論語意原:哀公心存殘忍,以栗爲使民戰栗。宰我聞之而不復辨,是以責之曰:汝欲成遂其殘忍之事,故不說不諫乎?汝以失之於既往,而不復咎之乎?

按:此是别一義,似與經文未洽,姑存之。

【餘論】四書箋義纂要:魯有二社。曰周社,曰亳社。周社者,天子大社也。亳社者,商社也。武王勝商,班列其社於諸侯,以爲亡國之戒,故魯有兩社。定公五年,盟三桓於周社,盟國人於亳社。則魯之二社亦聚民警戒之地。哀公四年六月,亳社災。意者哀公之問因亳社之火而有所慮焉。則一言之發,一語之對,豈不有繫於社稷之興廢乎?是時三家削魯,國社幾危。宰我不能以是爲說,反有妄對,此夫子所以深責之也。 陸隴其四書困勉禄:戰栗一言,蓋見魯以忠厚衰微,須以嚴救之。後此申韓名法亦是欲救衰周之敝,然其效驗亦可覩矣。夫子痛責宰我,防微杜漸,意至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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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論語集釋016发布于2024-05-13 15: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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