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議:

(摘自臺中蓮社·明倫月刊之學海無盡藏http://www.minlun.org.tw/2pt/2pt-2-7-LUGS/05.htm)

論語集釋卷九

公冶長篇(上

O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考異】史記、論衡述此文兩「邦」字並諱作「國」。三國志鍾繇傳注「李修稱锺觐」云云,亦作「國」。太平御覽宗親部述論語曰:「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牵合先進篇文。

【考證】經義考:史記南宮括字子容,論語「括」作「適」。家語南宮韜字子容。檀弓鄭注稱:「南宮韜,孟僖子之子南宮閲也,字子容,其妻孔子兄女。」又稱:「南宫敬叔,魯孟僖子之子仲孫閲也。」左傳昭七年「屬説與何忌於夫子」,杜注:「説,南宫敬叔,僖子之子。」若然,括也,适也,韜也,説也,閲也,一字南容而名有五也。崇禎末,高郵夏洪基元開輯孔子弟子傳略,以南宫韬、括、适字子容爲一人。以仲孫説、閲諡敬叔者爲一人。至於說苑所載南宫邊子,謂是「适」字之譌。然漢書人表既有南容,又有南宫敬叔,又有南宫邊子。顔师古注於南容則云南宫韬,於敬叔則名南宫适,是韬與适,适與邊子均未可混而爲一矣。羣經識小:南宫韬字子容,又名适,此一人也。南宫敬叔卽仲孫閲,又一人也。敬叔與何忌同母,稱敬叔者,固孟懿子之弟也。周制君承姓,卿承氏。敬叔爲弟,故不襲卿承氏而氏南宫也。讀史訂疑:南宫适非敬叔。史記南宫适字子容,不云孟僖子之子,可疑一。适見家語,一名韜,是已有二名,而左傳孟僖子云:「必屬説與何忌於夫子。」索隱又云「仲孫閲。」是又二名。天下豈有一人而四名者?可疑二。孔子在魯,族姓頗微,而南宫敬叔公族元士,遣從孔子時定已娶於強家,豈孔子得以兄子妻之?可疑三。檀弓載南宫敬叔反,必載寶而朝。孔子曰:「喪不如速貧之爲愈也。」若而人,豈能抑權力而伸有德,謹言語而不廢於有道之邦耶?可疑四。愚以南宫敬叔之與南宫皦然二人矣。潘氏集箋:據此諸說,則南容之非南宫敬叔明甚。蓋其誤始於世本,而鄭君沿之,莫有是正者。今卽以論語證之。先進篇謂南容三復白圭,憲問篇記南宫适問羿奡禹稷事,夫子稱爲君子,又稱爲尚德。此邦有道所由不廢,邦無道所由免於刑戮歟?至南宫敬叔,不見於論語。論語記諸大夫例稱諡不稱名,若孟懿子、孟武伯之類,不當於敬叔獨異之。不得以家語載其從孔子適周,見金人緘口,孔子戒以謹言事,疑卽謹言之南容也。古家語久亡,今所傳乃王肅僞造,而肅此注不云卽敬叔,則亦不以爲一人矣。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詁云:魯南宫括字子容,一名韜。括者,包容之稱也。韜亦容受之稱。廣雅:『韜,容寬也。』玉篇:「韜,藏也,寬也。』劒衣謂之韜,弓藏謂之韜,皆取包容之義。是容之爲字,與名括名韜皆相應,其爲一人無疑矣。」四書賸言:敬叔本公族,與家語及王肅論語注稱容爲魯人者大别,卽曾受僖子命與其兄懿子學禮孔子,然並不在弟子之列。史記、家語所載弟子祇容一人,向使容卽敬叔,則未有載敬叔不載懿子者。至韜妻姑喪,孔子誨兄女髽(莊華切,音撾。[說文]喪結。)法。若是敬叔,則此姑者,孟僖子妻也。其喪在孟氏,或廟或寢,夫子亦安得誨之?況世族喪服自有儀法,不容誨也。又曰:「邦有道不廢」二句,明非敬叔。無論敬叔是大夫,卽不然,亦當以國倅作大夫之貳,此見有成法,非廢不廢可虚揣也。若刑戮則幾見魯之公族,二百四十年間,有以不謹言致不免者,而慮及此乎?至敬叔更不得爲懿子之兄。昭十一年傳明言泉丘女先生懿子,後生敬叔,且不聞敬叔氏南容乎。嫡長嗣爵,必襲氏,次得更之。敬,更氏者也。兄伯而弟叔,敬叔,叔也。

按:南容名适,一名韜,與敬叔名説者當爲二人。諸家之說略同。否則斷無一人五名之理。此其誤始於世本「中孫貜生南宮韜,」而鄭注檀弓遂沿其誤,謂「南宮韜,孟僖子之子南宮閲」集注又沿鄭君之誤。然四書釋地則云:「孟僖子宿於薳氏,生懿子及南宮敬叔于泉丘人。注云二子似雙生。畢竟何忌在先,嗣父位,諡稱子。仕爲大夫,諡稱叔。」而集注乃以敬叔爲懿子之兄,誤之誤已。毛氏能糾舊注之失,而又以南宮別爲一人,非卽南容,與史記不合。顔師古漢書注以南容卽南宮韜,敬叔卽南宮括,雖不盡可信,姑録之以廣異聞。

【集解】王曰:「南容,弟子南宫韜,魯人也,字子容。不廢,言見任用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昔時講說,好評公冶、南容德有優劣,故妻有己女兄女之異。侃謂二人無勝負也。卷舒隨世,乃爲有智,而枉濫獲罪,聖人猶然,亦不得以公冶爲劣也。以己女妻公冶,兄女妻南容者,非謂權其輕重,政是當其年相稱而嫁,事非一時,在次耳,則可無意其間也。

【集注】南容,孔子弟子,居南宮,名韜,又名适,字子容,諡敬叔,孟懿子之兄也。不廢,言必見用也。以其謹於言行,故能見用於治朝,免禍於亂世也。或曰:「公冶長之賢不及南容,故聖人以其子妻長,而以兄子妻容,蓋厚於兄而薄於己也。」程子曰:「此以己之私心窺聖人也。凡人避嫌者,皆內不足也。聖人自至公,何避嫌之有?況嫁女必量其才而求配,尤不當有所避也。若孔子之事,則其年之長幼,時之先後,皆不可知。唯以爲避嫌,則大不可。避嫌之事,賢者且不爲,況聖人乎?」

按:何晏集解本分此爲二章,朱子合爲一章,今從朱子。

【餘論】张爾歧蒿菴閒詁:免於刑戮,夫子以取南容,則免刑戮之難也。朱子以謹言行釋之,蓋時當無道,動人不平者甚多,窥伺君子者亦密?言行豈易謹也?言不非人而事不招非,遊世之善術。

【發明】論語注義問答通釋(經正録引)。謝上蔡謂聖人擇壻,警人如此。楊龜山謂聖人所以求於人者薄,可免於刑戮而不累其家,皆可妻也。上蔡,氣高者也。龜山,氣弱者也。故所見各別如此。四書訓義:於此見夫子嫁子之道焉。蓋女子從夫以後,無所施其教,教之者,夫也,固必擇端士以爲之矩范。而舅婿之際,恩禮所繫,有賓主之道焉。教之於既爲婿之後則易暌,不如擇之於未爲婿之先,以慎其始,則情得而道亦不狎。抑於此見聖人取人之道焉。蓋君子立身之節遇不可常,可常者己也。固唯論素行之端貞,而榮辱之加,義命所安,無險夷之殊焉。固不以亂世之吉凶殉俗而幸免,抑不以孤高之奇行違俗而逢尤,則事異而道原自合,此所以爲人倫之至,而盡知人之哲也歟?

○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考異】史記弟子列傳引經作:「君子哉,魯無君子,斯焉取斯?」少「若人者」三字。家語子路初見篇:孔子喟然謂子賤曰:「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則子賤焉取此?」

【考證】史記弟子傳:魯密不齊字子賤,少孔子四十九歲。論語後録:李涪説不齊姓虙,作「宓」者非。顔氏家訓曰:「子賤卽虙犧之後。」史記列傳作密不齊,密與宓古同字。後漢書伏湛傳說濟南伏生卽不齊之後,虙犧字又作伏,是伏與虙又古字通也。劉氏正義:漢書藝文志有宓子十六篇,顏師古注:「宓讀與伏同。」又或作「虙」,見五經文字所引論語釋文。然釋文以作「宓」爲誤,則不知虙、宓俱從必得聲,未爲誤也。又或作「密」,見淮南子泰族訓。吕氏春秋察賢篇:宓子賤治單父,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巫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居,以身親之,而單父亦治。巫馬期問其故於宓子。曰:「我之謂任人,子之謂任力。任力者故勞,任人者故逸。」宓子則君子矣。韩詩外傳同。又云:子賤治單父,其民附。孔子曰:告丘之所以治之者。」對曰:「所父事者三人,所兄事者五人,所友者十有二人,所師者一人。」孔子曰:「所父事者三人,足以教孝矣。所兄事者五人,足以教弟矣。所友者十有二人,足以祛雍蔽矣。所師者一人,足以慮無失策,舉無敗功矣。惜也不齊爲之小,不齊爲之大,功乃與堯舜參矣。」 說苑政理篇:宓子賤與孔蔑皆仕。孔子往見子賤曰:「自子之仕,何得何亡?」子賤曰:「自吾之仕,未有所亡。而所得者三。」孔子謂之曰:「君子哉若人,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也,斯焉取斯?」 又曰:孔子謂子賤曰:「子治單父而衆說,何施而得之也?」對曰:「不齊父其父,子其子,恤諸孤而哀喪紀。」孔子曰:「是小民附矣,猶未也。」曰:不齊所父事者三人,所兄事者五人,所友事者十有一人。」孔子曰:「父事三人,可以教孝矣。兄事五人,可以教弟矣。友事十一人,可以教學矣。是士附矣,猶未也。」曰:「此地有賢於不齊者五人,不齊師之而禀度焉。」孔子曰:「昔堯舜聽天下,務求賢以自輔。夫賢者,百福之宗也,神明之主也。惜乎不齊之所治者邑也,」 新序雜事篇:魯君使宓子賤爲單父宰。子賤辭去,因請借善書者二人,使書憲書教品。魯君與之。至單父,使書,子賤從傍引其肘,醜則怒之,欲好書,則又引之。書者患之,請辭而去。歸以告魯君。魯君曰:「子賤苦吾擾之,使不得施其善政也。」乃命有司無得擅徵單父。單父之化大治。故孔子曰:「君子哉子賤!魯無君子者,斯安取斯?」美其德也。

【集解】孔曰:「子賤,魯人,弟子宓不齊。」包曰:「若人者,若此人也。如魯無君子,子賤安得此行而學行之。」

【集注】子賤,孔子弟子,姓宓,名不齊。上斯,斯此人。下斯,斯此德。子賤蓋能尊賢取友以成其德者,故夫子既歎其賢,而又言若魯無君子,則此人何所取以成此德乎。因以見魯之多賢也。蘇氏曰:「稱人之善,必本其父兄師友。厚之至也。」

别解一論語意原:釋者謂子賤之賢,非得魯之君子薰染漸漬,安取其爲君子。夫舍其人之善而不稱,乃歸於他人之漸染,非聖人忠厚之言。蓋子賤之爲人,必沈厚簡默不祈人之知者。自非魯多君子,孰能取其爲君子也?觀子賤之爲宰,不下堂,彈琴而化,則其氣象可知。使其生於他邦,與謀臣說士混然而並處,則子賤之賢亦無以自見於世矣。

别解二論語稽;說苑紀其爲單父宰,不下堂,鳴琴而理。巫馬期以星出,以星入,而單父亦理。子賤曰:「我之謂任人,子之謂任力。任力者勞,任人者逸。」然則子賤固君子也,惟君子能取君子,故單父之人,凡爲其府史胥徒之屬,亦莫非君子。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視取者何如耳。若使魯無君子,則子賤雖賢,亦安所取之而化民成俗乎?注謂斯人何所取以成斯德,乃專就子賤之就己德而言。今以說苑、史記、家語證之,實爲單父任人言之也。

【餘論】黄氏後案:魯至昭定以後,治化日替。有夫子之教,諸君子聚於一門,子賤所取,正聖門諸賢敬業樂羣之益。言魯者,亦見習俗移人,賢者不免。苟獨學孤陋,將無以自進於道德也。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考異】七經考文補遺:古本作「如何」。史記弟子傳作「賜何人也」。説文解字「槤」字下云:「瑚槤也。」徐鉉注曰:「今俗作璉,非。」漢魯相韩勑修孔廟禮器碑:「胡輦器用。」洪遵隸釋曰:「胡輦者,瑚璉也。」 九經古義:二字從玉旁,俗所作也,當爲胡連。春秋傳曰「胡簋之事」,明堂位曰「夏後氏之四連」,皆不從玉旁。孔廟禮器碑又作「胡輦」,古連、輦字通。

按:論語古訓云:「說文:『槤,胡槤也。從木,連聲。』是槤爲正字,連爲省文,輦爲假音耳。」马國翰云:「案史記仲尼弟子傳及何氏【集解】引包注並作『瑚璉』,則作『胡輦』,齊論也。」

【音讀】翟氏考異:璉,力展切,今俗讀每若連音,謬也。此字惟文選景福殿賦「又宏璉以豐敞」,注引王逸曰:「横木關柱爲連,璉與連古字通。」而其義則與瑚璉大别。杜子美詩:「嶷嶷瑚璉器,陰陰桃李蹊。」竟以瑚璉讀連?賢者之責,子美似難解免。

【考證】淩曙四書典故覈引三禮圖:瑚受一升,如簋而平下。璉受一升,漆赤中,蓋亦龜形,飾口以白金,制度如簠而鋭下。邢疏;明堂位說四代之器云:「夏后氏之四璉,殷之六瑚。」如記文則夏器名璉,殷器名瑚。而包咸、鄭玄等說此論語,賈服杜等注左傳皆云:「夏曰瑚,殷曰璉。」或別有所據,或相從而誤也。

按:如明堂位之説,當云璉瑚,不當云瑚璉。集注本於包鄭,說本不誤。刘宝楠疑爲明堂之誤是也。詹道傳四書纂箋卽引明堂位「夏后氏之四璉,殷之六瑚」,辨其異同,復謂夏曰瑚,商曰璉,本於爾雅。而今爾雅實無此文,則道傳杜撰附會也。

【集解】孔曰:「言汝是器用之人也。」包曰:「瑚璉,黍稷器也。夏曰瑚,殷曰璉,周曰簠簋,宗廟器之貴者也。」

【唐以前古注】世説言語篇注引鄭注:黍稷器,夏曰瑚,殷曰璉。皇疏引江熙云:瑚璉置宗廟則爲貴器,然不周於民用也。汝言語之士,束修廊廟,則爲豪秀,然未必能幹煩務也。器之偏用,此其貴者,猶不足多,況其賤者乎?是以玉之碌碌,石之落落,君子皆不欲也。又引欒肇云:包氏曰:「瑚璉,黍稷器也,夏曰瑚,殷曰璉,周曰簠簋。」未詳也。然夏殷各一名,而其形未測。及周則兩名,其形各異,外方內圓曰簠,內方外圆曰簋,俱容一斗二升。以簠盛黍稷,以簋盛稻粱。或問曰:「子貢周人,孔子何不云汝是簠簋,而遠舉夏殷器也?」或通者曰:「夫子近捨當時而遠稱二代者,亦微有旨焉。謂湯武聖德,伊吕賢才。聖德則與孔子不殊,賢才與顔閔豈異。而湯武飛龍,伊吕爲阿衡之任,而孔子布衣洙泗,颜閔簞瓢陋巷。論其人則不殊,但是用捨之不同耳。譬此器用則一,而時有廢興者也。」

【集注】器者,有用之成材,厦曰瑚,商曰璉,周曰簠簋,皆宗廟盛黍稷之器,而飾以玉,器之貴重而華美者也。子貢見孔子以君子許子賤,故以己爲問,而孔子告之以此。然則子貢雖未至於不器,其亦器之貴者與?

【發明】松陽講義:大抵天下人才最怕是無用。不但庸陋而無用,有一種極聰明極有學問的人,却一些用也没有。如世間許多記誦詞章虚無寂滅之輩,他天资儘好,費盡一生心力,只做成一箇無用之人。故這一箇器字,亦是最難得的人。到了器的地位,便是天地間一箇有用之人了。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

【考證】揅經室集釋佞曰:虞、夏書無佞字,祇有壬字、任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而難任人」是也。故爾雅曰:「允、任、壬,佞也。」至商周之間,始有仁、佞二字。佞從仁,更在仁字之後。此二字皆非倉頡所造,故佞與仁相近,尚不甚相反。周之初尚有用仁字以寄佞義者。説文:「佞,巧讇高材也。從女,仁聲。」巧是一義,材又一義,柔讇又一義,口給又一義。書金縢曰「予仁若考」者,言予但之巧若文王也。巧義卽佞也。佞以仁得聲而義隨之,故仁可爲佞借也。古者事鬼神當用佞,金縢之以佞爲美,借「仁」代「佞」者,因事鬼神也。故論語謂祝鮀之佞,治宗廟,卽金縢仁巧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之義也。所以金縢借「仁」代「佞」,可省「女」字也。後世佞字全棄高材仁巧之美義,而盡用口讇口給之惡義,遂不敢如史記以巧令屬之周公矣。且古人每謙言不佞者,皆謙不高材不仁巧也。若佞全是惡,豈古人皆以口讇口給之小人待人,而自居於不口讇不口給之君子乎?或人疑仲弓之仁而不佞,可見仁佞尚欲相兼。孔子「不知其仁」,言佞異於仁耳。梁氏旁證:按邢疏亦云:「左傳云『寡人不佞』,服虔云:『佞,才也。不才者,自謙之辭也。』佞是口才捷利之名,本非善惡之稱,但爲佞有善惡耳。爲善捷敏是善佞,祝鮀是也。爲惡捷敏是惡佞,卽遠佞人是也。但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言之雖多,情或不信,故云焉用佞耳。」

按:阮說是也。春秋時以多能多聞爲聖,以口才之美者爲佞。自夫子不敢居聖,孟子以大而化之言聖,而聖乃爲神明不测之號。自夫子惡夫佞者,而佞乃爲不美之名。此古今訓詁之不同也,說詳論語稽。

劉氏正義:史記弟子列傳:「冉雍字仲弓。」鄭目録云:「魯人。」論衡自紀篇以仲弓爲冉伯牛子。史記索隱引家語又云:「伯牛之宗族。」二說各異。

【集解】馬曰:「雍,弟子仲弓名,姓冉。」

【集注】雍,孔子弟子,姓冉,字仲弓。佞,口才也。仲弓爲人重厚簡默,而時人以佞爲賢,故美其優於德而病其短於才也。

子曰:「焉用佞?禦人以口給,屢憎於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考異】高麗本作「焉用佞也」。七經考文。足利本無「口」字。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均無「口」字。「人」作「民」。唐石經「仁」字礱改作「人」。皇本作「不知其仁也,焉用佞也」。

【集解】孔曰:「屢,數也。佞人口辭捷給,數爲人所憎惡。」

【集注】禦,當也,猶應答也。給,辨也。憎,惡也。言何用佞乎,佞人所以應答人者,但以口取辨而無情實,徒多爲人所憎惡爾。我雖未知仲弓之仁,然其不佞乃所以爲賢,不足以爲病也。再言焉用佞,所以深曉之。

【餘論】此木軒四書説:孔穎達左氏傳疏云云:案孔君之論善矣。或人稱雍不佞,是謂不能善佞,非惡佞也。夫子則以佞是口舌捷利,爲善者少,爲惡者多,故曰焉用。若夫辨道之辭,論事之才,施於所當用者,固不得以佞目之。且文莫猶人,尚非君子所急,故直斥之曰焉用佞也。

【發明】反身録:不必淫詞詭辯而後爲佞,只心口一不相應,正人君子早已窺其中之不誠而惡之矣。徒取快於一時,而遂見惡於君子,亦何爲也哉。又曰:聖門高弟如顔之愚,曾之魯,雍之簡,俱是渾厚醇樸氣象。蓋其平日皆斂華就實,故其徵之容貌辭氣之間者,無非有道之符。吾人有志斯道,第一先要恭默。

○子使漆彫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説。

【考異】舊文「雕」爲「彫」,釋文曰:「『彫』,本或作『凋』。」皇本「雕」作「彫」。唐石經、宋石經皆作「彫」。史記弟子傳亦作「彫」。漢書人表作「漆雕啓」,王應麟漢志考證曰:「史記列傳:『漆彫開字子開。』史記避景帝諱也。論語注以開爲名。」 翟氏考異:舊經「漆雕」與後章「朽木不可雕」。「雕」俱爲「彫」。「松柏後彫」之「彫」爲「凋」,體義自合,不知何時皆傳寫差。漢人避「啓」用「開」,故諸載記多以夏后啓爲后夏開,微子啓爲微子開,此開字在舊經或亦作「啓」,王氏因舉以爲説:論語校勘記。闽本、北監本、毛本「彫」作「雕」,注疏同。案釋文出「彫」字云:「本或作『凋』,同。」按依說文當作「琱」,凡琱琢之成文則曰彫,今「彫」行而「碉」廢,雕、凋皆假借字。過庭録:漢書人表作「漆雕啓」,當是其名啓。古字作「启」。「吾斯之未能信」,「吾」字疑「启」字之訛。

按:宋說是也。論語答師稱吾,僅見此文,其爲訛字無疑。

【考證】四書釋地三續:讀漢藝文志,孔子弟子漆雕啓,則知史列傳「漆雕開字子開」,上「開」本「啓」字,避景帝諱也。一部論語敍事及門人無直稱其名者,惟問於有若對君之辭,兹獨曰子使漆雕開仕,則開爲其字復何疑。蓋自安國注論語開名,流俗本家語開字子若者失之。四書辨證:家語:「漆雕開,蔡人,字子若。」史記:「漆雕開字子開,魯人。」王應麟漢書考證曰:「史記列傳漆雕開,避景帝諱也。」按景帝諱啓,漢書人表、藝文志何以直稱漆雕啓?如謂史記諱啓作開,何以於微子啓作開,於夏后啓仍作啓?且史記卽避啓作開,而語、孟不必避一也,何以孟子稱微子啓,論語獨作漆雕開乎?四書釋地謂論語敍事,門人無直稱其名者,則開爲啓字無疑。不知宰予晝寢,憲問恥,陳亢問伯魚等,亦敘事稱名之證。孔安國史遷之師,而曰漆雕姓開名,則開爲本字無疑。因開、啓義通,故或啓或開耳。劉氏正義:依阮說,漆雕氏必其職掌漆飾琱刻以官爲氏者也。夫子使開仕,當在爲魯司寇時。古今人表作啓。啓者,開也。故字子開。此注以開爲名,作僞者之疏可知。楊簡先聖大訓又名憑,家語弟子解又字子若,白水碑字子修,皆妄人所造。鄭目録云魯人,家語則云蔡人,亦誤也。論語發微:漢藝文志「儒家漆雕启後」,按漢書「後」字當衍,或解爲開之後,不特文理記載不順,況論衡本性篇云:「世子作養書一篇。密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性情,與世子相出入。」據此則開亦自著書,七略安得反不載也?韓非子顯學篇有漆雕氏之儒,則開之學非無所見,蓋亦子張之流歟?四書賸言。夫子爲司宼,門人多使仕者,原思、子羔、冉有、季路、樊遲、子貢、公西華是也。若子游仕武城,子夏仕莒父,子賤仕單父,仲弓仕季氏宰,未知爲夫子所使否。至於漆雕開之使仕而不仕,與閔子騫之使仕而不仕,則皆在此時。雖子騫力辭費宰,然仍爲夫子宰,要絰從政,與子開之始終不仕稍不同,要其使仕則一耳。夫子使開,與子路使羔同。夫子既使由墮费,而子路卽使羔宰費,以鎮叛亂,此在夫子、子路實有使仕之責,非汎遣也。

按:韓非子儒分爲八,有漆雕氏之儒。漢書藝文志「儒家者流漆雕子十三篇」,注:「孔子弟子漆雕啓後。」家語稱其習尚書,不樂仕。孔子曰:「可以仕矣。」對曰:「吾斯之未能信。」說苑:「孔子謂漆雕氏之子君子哉,其善人之美也隱而顯,言人之惡也微而著。」論衡云:「漆雕開論性情。」是漆雕氏之學在孔門自成一家,惜其書久佚。夫不樂仕,非聖人之教,夫子謂「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子路亦謂「不仕無義,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夫子爲司宼時,門人多使仕者,蓋弱私室以强公室,非羣策羣力不爲功。斯必指一事而言,如使子路墮費之類,非泛言仕進也。今不可考矣。

【集解】孔曰:「開,弟子,漆雕姓,開名。仕進之道未能信者,未能究習也。」鄭曰:「善其志道深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言己學業未熟,未能究習,則不爲民所信,未堪仕也。一云:「言時君未能信,則不可仕也。」又引張憑云:夫君臣之道,信而後交者也。君不信臣,則無以授任。臣不信君,則難以委質。魯君之誠未洽於民,故曰未能信也。又引范甯云:開知其學未習究治道,以此爲政,不能使民信己。孔子説其志道之深,不汲汲於榮禄也。筆解:韓曰:「未能見信於時,未可以仕也。子說者,善其能忖己知時變。」李曰:「孔言未能究習,是開未足以仕,非經義也。鄭言『志道深』,是開以不仕爲得也,非仲尼循循善誘之意。云善其能忖己知時變,斯得矣。」

【集注】漆彫開,孔子弟子,字子若。斯,指此理而言。信,謂真知其如此而無毫髮之疑也。開自言未能如此,未可以治人,故夫子說其篤志。程子曰:「漆雕開已見大意,故夫子說之。」又曰:「古人見道分明,故其言如此。」謝氏曰:「開之學無可考,然聖人使之仕,必其材可以仕矣。至於心術之微,則一毫不自得不害其爲未信。此聖人所不能知,而開自知之,其材可以仕,而其器不安於小也。他日所就,其可量乎?夫子所以說之也。」

按:朱子語類:「漆雕開能自言吾斯之未能信,則其地已高矣。斯有所指而云,若自信得及,則雖欲不如此做不可得矣云云。」是朱子初意原以斯有所指而云,與毛西河之說相同,不知何以最後定稿乃以理字釋斯。然終屬牽率聖言以就己說,非解經正軌也。

【餘論】讀四書大全説:除孔子是上下千萬年語,自孟子以下,則莫不因時以立言。程子曰:「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自程子從儒學治道晦蒙否塞後作此一語,後人不可苦向上討滋味,致墮疑網。蓋自秦以後,所謂儒學者止於記誦辭章,所謂治道者,不過權謀術數,而身心之學,反以付之釋老,故程子於此說吾道中原有此不從事跡上立功名,文字上討血脈,端居無爲,而可以立萬事萬物之本者,爲天德王道大意之存,而二子爲能見之也。及乎朱子之時,則雖有浙學,而高明者已羞爲之,以奔騖於鵝湖,則須直顯漆雕開之本旨,以閑程子之言,使不爲淫辭之所託。故實指之曰「斯指此理而言」,恐其不然,則將有以斯爲此心者,抑將有以斯爲眼前境物翠竹黄花燈籠露柱者,以故朱子於此有功於程子甚大。而又曰「夫子說其篤志」,則以夫子之門,除求路一辈頗在事跡上做,若顔閔冉曾之徒,則莫不從事於斯理,固不但開爲能然。而子之所以說開者,說其不自信之切於求己,而非與程子所謂見大意者同也。

按:船山此論,於朱子所以用理字釋斯之故,辯護甚力。其苦心誠可相諒,惟究屬曲解聖經以就己説。漆雕開生二千年前,烏知所謂理學者哉?是厚誣古人也。蓋朱子誤信其師伊川之說,以窮理爲入聖之門,其注四書到處塞入理字,而最窒礙難通者莫如此章及知之章。一部論語並無一箇理字,豈古聖人所不言者,而後儒乃以爲獨得之秘耶?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考異】皇本「于」作「於」。「由」下有「也」字。四書通本作「於」。文選嘯賦注引作「於」。說文解字「羌」字下引孔子曰:「道不行,欲之九夷,乘桴浮於海。」衍一句。玉篇引論語「乘桴于海」,無「浮」字。漢書地理志顏師古注引作「其由也歟」。太平御覽人事部述有「也」字。馮登府異文考證:哉字從才,才與哉通。

按:柳宗元乘桴説、程伊川經説引此並有「也」字,是唐宋人所見均同,似應增入。

【音讀】經讀考異。「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凡三讀,以過我絶句,爲鄭氏讀。「一曰」已下爲「勇」字絶句。「過我」連下讀。而以「過」字絶句,引晉欒肇云:「適用曰材,好勇過我用,故云無所取當之。」 論語古訓:錢廣伯曰:「五經文字序例云:「取材之材爲哉,兩音出於一家。」而不決其當否,則『一曰』已下亦是鄭注也。」

【考證】漢書地理志:玄菟、樂浪,武帝時皆朝鮮濊貉、句驪蠻夷。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鮮,教其民臣禮義、田蠶、織作。樂浪、朝鮮民犯禁八條,相殺以當時償殺,相傷以穀償,相盗者男没入爲其家奴,女子爲婢,欲自贖者,人五十萬。雖免爲民,俗猶羞之,嫁娶無所讎。是以其民終不相盗,無門户之閉,婦人貞信不淫辟,可貴哉仁賢之化也。然東夷天性柔順,異於三方之外,故孔子悼道不行,設浮於海,欲居九夷,有以也。顔注:「言欲乘桴筏而適東夷,以其國有仁賢之化。可以行道也。」四書稗疏:集注曰「傷天下之無賢君」,於義自明。惜未言欲行道於海外。遂使俗儒以魯連蹈海,管寧渡遼擬之。一筏之汎,豈犯鯨波陵巨洋者乎?夫子居魯,沂費之東卽海也,其南則吴越也。夫子此歎,傷中國之無賢君,欲自日照通安東、赣榆適吴越耳。俗傳夫子章甫鳴琴而見越王句踐,雖無其事,然亦自浮海之言啓之。程子春秋傳言桓公盟戎,而書至以討賊望戎。蓋居夷浮海之志,明其以行道望之海外。故子路喜,而爲好勇之過,謂其急於行道,而不憂其難行也。潛丘劄記。太史公多言勃海,河渠書謂永平之勃海,封禪書謂登萊之勃海,蘇秦列傳指天津衛之海,朝鮮列傳指海之在遼東者。勃海之水大矣,非專爲近勃海郡者也。劉氏正義:據志言,則浮海指東夷,卽勃海也。夫子當日必實有所指之地,漢世師說未失,故尚能知其義,非泛言四海也。夫子本欲行道於魯,魯不能竟其用,乃去而之他國。最後乃如楚,則以楚雖蠻夷,而與中國通已久。其時昭王又賢,葉公好士,故遂如楚,以冀其用,則是望道之行也。至楚又不見用,始不得已而欲浮海居九夷。史記世家雖未載浮海及居九夷二語爲在周遊之後,然以意测之,當是也。其欲浮海居九夷,仍爲行道。由漢志注繹之,則非遯世幽隱但爲世外之想可知。卽其後浮海居九夷皆不果行,然亦見夫子憂道之切,未嘗一日忘諸懷矣。其必言乘桴者,錢氏坫論語後録謂「爾雅釋水:『庶人乘泭。』夫子言道不行,以庶人自處」是也。诗周南「不可方思」,邶風「方之舟之」,毛傳並云:「方,泭也。」方與舫同。周南釋文:「泭,本亦作『??([廣韻]防無切,[集韻]馮無切,音扶,與泭同,編木以渡也)』,又作『桴』,或作『柎』。」諸字惟「桴」是叚字,餘皆同音異體也。韋昭國語注:「编木曰泭,小泭曰桴。」分泭、桴爲二,失其義矣。

【集解】馬曰:「桴,编竹木大者曰筏,小者曰桴。」孔曰:「喜與己俱行也。」鄭曰:「子路信夫子欲行,故言好勇過我也。無所取材者,曰無所取桴材也。子路不解,微言戲之耳。一曰:「子路聞孔子欲乘桴浮海便喜,不復顧望:故夫子歎其勇曰過,我何所復取哉,言惟取於己也。古字材、哉同耳。」

按:詩周南疏引論語注:「编竹木大者曰栰,小者曰桴。」與此注同。臧宋以爲鄭注佚文,或鄭用其師說也。

【唐以前古注】裴駰史記集解引欒肇云:適用曰材,好勇過我用,故云無所取。皇疏:又一家云:「孔子爲道不行,爲譬言我道之不行」如乘小桴入於巨海,終無濟理也。非唯我獨如此,凡門徒從我者道皆不行,亦竝由我故也。子路聞我道由,便謂由是其名,故便喜也。孔子不欲指斥其不解微旨,故微戲曰:汝好勇過我,我無所更取桴材也。」

【集注】桴,筏也。程子曰:「浮海之歎,傷天下之無賢君也。子路勇於義,故謂其能從己,皆假設之言耳。子路以爲實然而喜。夫子美其勇,而譏其不能裁度事理以適於義也。」

按:四庫提要云:「桴材殊非事理,卽牛刀之戲,何至於斯?朱子訓材爲裁,蓋本韋昭國語注,未爲無據。考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注,欒肇曰:『適用曰材。』集注雖本程子遺書,而程子亦有所本。」

【别解一】東塾讀書記:皇疏所載又一通者甚多,可見當日說論語者競爲別解。然有甚不通者。「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皇疏采又一家云:「孔子言我道之不行,如乘小桴入於巨海,終無濟理也。凡門徒從我者道皆不行,亦並由我故也,子路聞我道由,便謂由是其名,故便喜也。」不通至此,而皇氏采之何哉?

【別解二】趙佑温故録:桴卽方也,编竹木爲之,全與舟楫異用,何可乘以浮海?此正狀道不行實在處。海以喻滔滔皆是,桴卽欲濟無舟楫意。言道之不行,如乘桴於海。然所託者小,而所期者大,鮮有不疑且阻者。皇皇獨有一我,誰與相從?其惟由之忠信明決能之乎?此亦惟我與爾有是夫之意,故子路聞之喜,喜其得爲聖人行道之與也。而子嘉其好勇,正以力行任道之誠,能出入於死生患難之中而不奪,曰過我者,深許之也。又曰「無所取材」。則就前作轉語,言我誠汲汲於行,無如絶少可乘之具,無論其大,並桴亦無從假手,其若之何?蓋重歎其不得尺寸之柄而用之也。材,鄭注以爲桴材,極耐尋味。

按:朱子訓材爲裁,雖有所本,然子路豈是不能裁度事理之人?終覺於義未安,仍以作桴材解爲是。此以全章皆喻言非戲言,亦可備一義。

【餘論】朱子文集(答楊子順):夫子乘桴之歎,獨許子路之能從,而子路聞之果以爲喜。且看此等處,聖賢氣象是如何?世間許多紛纷擾擾,如百千蟁蚋,鼓發枉閙,何嘗入其胸次邪?若此等處放不下,更何說克己復禮,直是無交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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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論語集釋23发布于2024-05-13 15: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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