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史上,围绕《太极图》[②]是否源自于道教思想的争论至今尚没有定论。其中,由清儒毛奇龄所提出的,《太极图》的第二层图和第三层图源自于《周易参同契》(下文中简称《参同契》)之“水火匡廓图”和“三五至精图”的说法,也是这场讨论中的一大焦点:

 

乃其所传者,则又窃取魏伯阳《参同契》中“水火匡廓”与“三五至精”两图,而合为一图……第其图自朱子注参同契后,则学者多删之……惟彭氏旧本,则或七或九,其图犹存。[③]

 

对此说法,现当代学者普遍持怀疑的态度。如李申先生即指出:“然查《正统道藏》,彭晓注《周易参同契》名《参同契分章通真义》,其中并无《水火匡廓图》和‘三五至精图’。《正统道藏》中其他注本也无此图。为此我走访过几位研究道教和古代化学史的学者,他们在《周易参同契》的各种注本中,也未见有此二图。毛奇龄的这条证据,我们也只好不再相信。”[④]李申先生的这一反驳,也为杨柱才等学者所赞同。事实上,今人无法在传世的各种《参同契》版本中找到这两幅图,而在毛奇龄之前,也从来没有人提到过这两幅图,甚至于究竟毛奇龄是否真的在《参同契》中见到过这两幅图,这些都令人怀疑。这也成为大家反驳毛奇龄上述说法的唯一方法。不过,这种外在性的反驳显然无法彻底驳倒毛奇龄。我们还是应该从对《参同契》和《太极图》之内在思想的比较中,寻求解决上述问题的途径。本文即聚焦在对所谓“三五至精”思想的考察上,来审查《太极图》与《参同契》之间,到底是否存在着内在的关联性。

 

 

一 问题溯源

 

  关于《太极图》的第三层图与《参同契》之“三五至精”思想存在联系的说法,系由毛奇龄首先提出,所以我们的考辨也要从他所提出的证据开始:

 

       至于“三五至精图”,则取“三五与一,天地至精”语(出《五行逆克章》“三五与一,天地至精,可以口诀,难以言传”)[⑤],而分五行为三五:中央土,一五也,天五生土也。左火与木,共一五也。地二生火,天三生木,二三,五也。右水与金,又共一五也。天一生水,地四生金也,一四,亦五也。故其为生序,则水承坎下,火承离下。其为行序,则金盛为水,木盛为火,而合复归于一元(其中金水以小画相勾连共一五,木火以小画相勾连共一五,而总连于土之一五,然后复归于一元,合三五而皆勾连于一○焉)。则此一○者,三五之合,非二五之合(朱子《图说解》,谓五○为五行,各一其性,一○为无极,阴阳五行,妙合无间)。三五之精,非“二五之精”(《图说》有“二五之精”语,谓阴阳五行也,正袭《参同》“三五至精”意)。……第其图自朱子注《参同契》后,则学者多删之(《参同契》旧只三篇,西蜀彭晓分为九十章,朱子复并为三篇,名曰“考异”。其中多移易旧文,改窜数字,至于图则概删之……),惟彭氏旧本,则或九或七,其图犹存(徐氏牋注本已亡,他本庞杂不足据。唯彭本有“水火匡廓图”、“三五至精图”、“斗建子午图”、“将指天罡图”、“昏见图”、“晨见图”、“九宫八卦图”、“八卦纳甲图”、“含元播精图”、“三五归一图”,然或并“至精”、“归一图”,或并“斗建”、“将指图”,故或九或七。今藏书家与道家多有之)。[⑥]

 

     毛奇龄的这段文字大致表达了三层意思。其一,“三五至精”思想的核心是“分五行为三五”,而这又是自《参同契》中的“三五与一,天地至精”思想化出。其二,《太极图》的第三层图表达的是“三五”思想,而非“二五”思想,因此《太极图说》以“二五”思想诠释《太极图》的第三层图,是明显的误读。因此他并不认为二者出自同一人之手。第三,在《参同契》的彭晓旧注本中,本有包含“三五至精图”在内的九幅图,这些图后被朱熹在整理《参同契》时删除。我们认为,虽然毛奇龄的论证颇为繁琐,但是其证据并不充分。理由如下:

   其一,毛奇龄论证“三五至精图”出自《参同契》,其证据仅仅是《参同契》中有“三五与一,天地至精,可以口诀,难以言传”这几个字而已,具体到《参同契》是如何具体展开论述“三五”思想的,他却并未详细引证《参同契》的原文予以说明。他随后的大段论述,其实是宋人张伯端所作之《悟真篇》中的说法。

  其二,毛奇龄提出的朱熹删图说,不见于任何的文献记载。朱熹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要删除这些图。朱熹在编订《周易本义》时,不顾众人的反对,将邵雍的先天图等图放在该书的正文之前,由此可见他对类似的图,基本上持肯定的态度。此外,朱熹在注解《参同契》时,虽然使用了化名,但非常强调要忠实于原著[⑦],因此朱熹没有理由要删除彭晓旧注本中“三五至精”等图。

   其三,毛奇龄提出,他曾在所谓“彭氏旧本”中见到过“三五至精图”。这一点,我们目前尚无法确认,也无从辨伪(如果一味去寻找所谓的“彭氏旧本”,难免会陷入“默证”怪圈,无从彻底证伪毛的论点)。但是我们注意到,毛奇龄在叙述所谓“三五至精图”的来源时,其实并未明确说明这个图究竟是《参同契》所本有的,还是后人在为《参同契》作注时加上去的(毛说“……则取‘三五与一,天地至精’语,而分五行为三五”云云,很容易让人产生上述联想)。他只是明确指出,他所见到的“彭氏旧本”中确有此图。对此,劳思光先生提到,《太极图遗议》有两个版本,我们上文所引的是收入《西河文集》中的初稿,而后来收入《西河文选》中的则是毛奇龄的晚年改定本。[⑧]而在晚年改定本中,毛奇龄则称:

 

       ……乃当时《参同》笺注,有《水火匡廓》、《三五至精》、《斗运子午》、《将指天里》、《昏见晨见》、《九宫八卦》、《八卦纳甲》、《含元播精》、《三五归一》诸图,共九图,而或并或删。至朱子注《参同》,则合九十章为三篇,而尽删其图。然而《参同》旧图,其尚存者,则犹分《水火》、《三五》两图,未尝合也。[⑨]

 

两相比较,有很多值得玩味之处。其一,晚年改定本中的“当时”二字究竟是指什么时候?其二,毛奇龄为什么要把《水火》、《三五》两图的出处从“彭氏旧本”改为“《参同》笺注”?其三,对于九幅图的存佚情况,初稿和晚年改定本的说法并不一致。问题的关键是,毛奇龄为什么会要做出上述改动?这些情况我们难以做出推测,但是初稿和晚年改定稿,都没有交代清楚“三五至精图”的确切来源。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在毛奇龄时代,基本上认为彭晓的《参同契分章通真义》是《参同契》传世的最早版本(四库馆臣就持这一观点)。但是,现代学者的研究成果表明,现存于《道藏》中托名为阴长生注的《参同契》本和《参同契》无名氏注残本,都是《参同契》的唐代注本,在时间上要早于彭晓本。在这两个《参同契》注本中,恰恰就没有毛奇龄所提到的这些图。这可以成为我们否定毛之观点的一个有力证据。另外我们注意到,初唐陈子昂曾有《感遇诗》云:

 

       微月生西海,幽阳始代升。圆光正东满,阴魄已朝凝。太极生天地,三元更废兴。至精谅斯在,三五谁能征?[⑩]

 

  清儒朱彝尊据此来说明《太极图》与《参同契》的之间具有关联性关系。不过,此诗也仅是出现了“三五”、“至精”这几个字而已,离所谓“三五至精图”还很遥远。况且,此诗的语气分明是在慨叹《参同契》“三五”思想无人能征,这不像是在看到“三五至精图”之后的感觉,反倒是在从侧面否定当时有“三五至精图”存在的可能性。

 

二 “分五行为三五”并非《参同契》的本有思想

 

   毛奇龄在上段文字中,详细说明了所谓“分五行为三五”的说法。不过,这一说法实际上并非来自于《参同契》本身,而是出于宋代张伯端的《悟真篇》:

 

         三五一都三个字,古今明者实然稀。东三南二同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戊巳自归生数五,三家相见结婴儿。是知太一含真气,十月胎圆入圣基。[11]

 

    张伯端的这首诗,与道教内丹术实践息息相关[12],此不详论,而其中最值得我们关注之处,则是其很明确的提出“三个五”的思想:东三(木)南二(火)合为一五,北一(水)四四(金)合为一五,而中央(土)自身为一五。这与毛奇龄在上述材料中的叙述高度一致。同时,《悟真篇》对于“三五”思想的表述,又有着对数字和五行之方位(仅就方位而论,《参同契》与《悟真篇》的看法并无不同)的突出强调,由此我们很容易用图的形式把这一思想表述出来:

 

   我们注意到,虽然《参同契》中也有所谓“三五”思想,但其对“三五”思想的表述与《悟真篇》的表述却并不相同。

   具体来说,《参同契》对于“三五”思想,又有着多种不同的表述方法。

其一为:

 

       子午数合三,戊己号称五。三五既和谐,八石正纲纪。呼吸相含育,伫思为夫妇。黄土金之父,流珠水之子。水以土为鬼,土镇水不起。朱雀为火精,执平调胜负。水胜火消灭,俱死归厚土。三性既合会,本性共宗祖。[13]

 

子(水)为一,午(火)为二,两者相加为三,而中间的戊己(土)为五,二者合起来就是三五(实质是三和五),这是《参同契》对“三五”思想的第一种表述形式,以图示之,则为:

 

其二为:

 

     阴阳得其配兮,淡泊而相守。青龙处房六兮,春华震东卯。白虎在昴七兮,秋芒兊西酉。朱雀在张二兮,正阳离南午。三者俱来朝兮,家属为亲侣。本之但二物兮,末而为三五。三五并为一兮,都集归二所。治之如上科兮,日数亦取甫。[14]

 

    这是《参同契》以二十八宿为依托来表述“三五”思想。这一种表述甚为晦涩: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和南方朱雀为三,至于文中的三者“俱来朝”,其所朝者为究竟谁,而“五”的具体所指又为何,这些在学界都有争议。但是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这一表述与毛奇龄和《悟真篇》对“三五”思想的解释并不一致。

其三为:

 

      丹砂木精,得金乃并。金水合处,木火为侣。四者混沌,列为龙虎。龙阳数竒,虎阴数偶。肝青为父,肺白为母。肾黒为子,心赤为女。脾黄为祖,子五行始。三物一家,都归戊已。[15]

 

 《参同契》对“三五”思想的这一表述与《悟真篇》中的“三五”思想很接近,但也有明显的不同。

  就其相近之处而言,首先,二者都以道教的“返还”思想(概言之,即五行和合为一)为基础,这类似于后来内丹中的“三家相亲”、“攒簇五行”、“五气朝元”、“和合四象”等多种说法。这与汉易注重用阴阳八卦来模拟天象周期变化的思维方式不大相同。其次,虽然这首诗强调的是“三物”而非“三五”,但其实金水为一物,木火为一物,土(即脾黄)为一物,这是“三物”,与《悟真篇》中的三个五的具体所指基本一致。那么,为什么此诗要称金与水为一物,又称木与火又为一物?因为据五行生克理论,金、水本身就是子母关系(金藏于水,如《参同契》即强调“金为水母,母隐子胎。水者金子,子藏母胞”、“肺白为母,肾黒为子”),二者相涵为一体,且同属于阴;同样,木与火则是父女关系,且同属于阳。因此《参同契》才会做出如此的划分。这是其与《悟真篇》接近的一面。但是就其相异之处而言,《参同契》此诗似乎对于数字并不感兴趣,这也是其与《悟真篇》之“三五”思想的明显不同之处。

   那么,为什么《参同契》本身对于“三五”思想的表达会有上述不同?一种可能解释是:《参同契》常会以不同的表述方式来说明同一诠释对象,如其既用一个月的月相之变化来譬喻炼丹火候,同时也用一年的变化来说明之。这种反复譬喻的方式也成为该书的一大特色。因此,《参同契》对“三五”思想的这些“不同”表述,也属于这样的情况。“不同”的只是其表象,相同的则是其实质。另一种可能解释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参同契》这本书,历经了三位作者的编订,是《参同契》和《五相类》两书的合体,因此其对“三五”思想的表述有所差异,这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认为,这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另外值得注意到是,《参同契》中也有使用数字来表达“三五”思想的例子,只不过与《悟真篇》强调“三个五”不同,《参同契》则强调“两个十五”:

      七八数十五,九六亦相应。四者合三十,阳气索灭藏。[16]

       九还七返,八归六居。[17]

  以五行论,二七属木,三八属火,一六属水,四九属金。由此,《参同契》所强调的七八相合、九六相合,与《悟真篇》所强调的二三相合、一四相合,虽然在具体表达方式上略有不同(《悟真篇》之“一、二、三、四”是五行之生数,而《参同契》之“六、七、八、九”则是五行之成数[18]),但其实质则都强调的是金木相合,水火相合(后来的内丹术中,称之为金木交并,水火既济)。我们认为,《参同契》的上述说法,更加明确的突出了“返还”(即后天返先天)之意,因而与《悟真篇》的表述还是有所区别的。此外,《参同契》本以“月体纳甲”来说明炼丹火候,所以“十五”和“三十”,对于《参同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也是其使用五行之成数来表达“三五”思想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参同契》与《悟真篇》在对“三五”思想上确实存在着差异:《参同契》的具体所指是“三和五”或者“三物”,而《悟真篇》的具体所指是数字上的“三个五”。或者说《参同契》以五行之成数来表达“三五思想”,而《悟真篇》则以五行之生数来表达之。

   总之,毛奇龄所说的那种“分五行为三五”的说法,并非是《参同契》的本有思想,而是出自于《悟真篇》。此外,《太极图》的第三层图与《参同契》和《悟真篇》之“三五”思想之间,还有一个显著的不同,就是其并未采用《参同契》和《悟真篇》中所重点强调的“木东、火南、金西、水北、土中”的传统方位模式(这也是自董仲舒以来,相当固定的五行方位模式),而将木火置于一侧(属阳),将金水置于另一侧(属阴)。同时,《太极图》的第三层图中没有提到任何数字。这也体现出《太极图》与《参同契》和《悟真篇》的巨大差异。毛奇龄的说法不只是张冠李戴,而且与《太极图》第三层图的本意不符。

 

(《太极图》的第三层图)[19]

 

 

三 “ 三五”思想,还是“二五”思想?

 

  有趣的是,周敦颐在其《太极图说》和《通书》中,强调的是“二五”思想,而非“三五”思想:

 

      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20]

     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21]

    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22]

 

   “五行一阴阳也”和“二气五行”,这是《太极图说》对“二五”思想的具体表述。这是说,阴阳之细分是五行,而五行之统体又是阴阳,二五,也就是阴阳、五行之合。同样,太极之细分为阴阳,而阴阳之统体又是太极,此即“二本则一”。

    那么,“五行一阴阳也”如何用图表达出来?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五行二分化:首先把“五行”归于“四象”、“四时”:按照汉易的说法,土寄身于金、木、水、火之中,自己并没有独立之位,此即所谓的“土王四季”说。由此,将“五行”归于“四象”,很容易实现。其次,再把“四象”合并为“二”即阴阳:按照《太极图说》的说法,五行与四季相配合,则木火相当于春夏两季,属阳;金水相当于秋冬两季,属阴,此即所谓“五气顺布,四时行焉”。这就可以把“四象”再合为“二极”。再进一步,《太极图说》又可以把阴阳之“二”,合归于太极之“一”,即“阴阳一太极也”,这就是所谓的“五殊二实,二本则一”、“五行阴阳,阴阳太极”的本意所在。可以说,《太极图》的第三层图几乎是《太极图说》中“二五”思想最好的表达方式。二者之间具有内在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远远要大于《太极图》与《参同契》和《悟真篇》之间的相似性。因此我们的结论就是,《太极图》与《太极图说》应该同出于一人之手。由于学界对于《太极图说》出自周敦颐之手这一点毫无争议,因此也可以说,《太极图》同样应该出自于周敦颐本人之手。而据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和《通书》可知,周敦颐对《太极图》的诠释,基本上立足于儒学的立场。我们甚至不排除《太极图》的第三层图在创作上刻意要有别于道教之“三五”图像模式的可能性。

 

余论

 

     此前,我们曾撰写过《<太极图>与<太极图说>之“五行说”比较研究》一文,通过对《太极图》与《太极图说》之“五行说”的比较,发现《太极图》的第三部分,至少与《春秋繁露》中的五行图式相比,并非是表达“五气顺布,四时行焉”的最好形式,这一点也为朱熹等人所注意,并导致朱熹对《太极图》做出改动。这也反映出,《太极图》未必出自周敦颐本人之手。现在看来,《太极图》的第三层图之所以会做出如此的排列,更多是要突出“木”与“火”都属阳、“金”与“水”都属阴,从而突出“二五”的思想,因此才会与《春秋繁露》、《参同契》的表述存在差异。我们认为,上述差异颇能显示出《太极图》之第三层图的“原创性”。就此而言,我们认为此图应该出自周敦颐本人之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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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再论《太极图》与《周易参同契》“三五至精”思想之关系发布于2023-10-30 18: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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