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术补儒:文天祥的命理观




作者:

    王逸之,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思想史;
    朱汉民,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宋明理学。[1]

    原刊于《朱子学研究》编委会编:《朱子学研究》第38辑,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22年。



命理学是中国传统术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通志·艺文略》所载“五行类”中“三命”著录书籍达100多种[2],正所谓“今士大夫至田夫野老,人人喜谈命,故其书满天下”。[3]文天祥自幼便与术数结下不解之缘,自称“吾家禄书成巨编”[4]。其父文仪典藏的诸多术数书籍,以及其外祖父曾珏在术数上的实践探索,都对文天祥在术数方面产生了重要的影响[5]。此外,文天祥与他的两位老师曾凤和欧阳守道,师生双方不仅于儒学上彼此交流,且于术数上亦相互切磋。如文天祥给曾凤信中言“别后得二子,丙寅戊戌庚戌丙子,丁卯壬寅甲午丙寅,命不知孰胜?乍向风水,即得三地,此须巨眼,以为然则然。向牛肉坑所结砌者,今知其大谬,为弃屣矣”,并约其一起实地勘察风水[6]。欧阳守道更是积极加入文天祥与术士朱月窗、彭叔英的互动当中[7],并由衷感慨“今吾儒不能言命者盖鲜”[8]

文天祥本人赠予术士的诗文约有50篇之多[9],诸如《赠叶大明》称“我生有命殊六六,木孛循环相起伏,袖中莫出将相图,尽洗旧学读吾书”[10],《赠余月心五首》曰“子心月其明,子术星之数,为月诘众星,不知何以故”[11]等。后世称“文山(文天祥号文山)浩气横塞……故特喜谈星历之学,以推验事变。如王金斗、萧巽斋、彭叔英、萧才夫辈,皆与论难酬答,不一而足”[12]。对此,文天祥自言:“某寻常于术者少所许可,而江湖之人登门者日不绝。”[13]然而,文天祥真实的命理观如何呢?命理学“要其旨,不出乎阴阳五行、生克制化,实皆易之支派,傅以杂说耳”[14]。即用阴阳五行、生克制化的数理,来推测人与国家的气数和命运。欲知文天祥之命理观,须先明其命运观。

文天祥属于朱子后学欧阳守道所创巽斋学派,《宋元学案》将欧阳守道列为朱熹再传,又称“然巽斋之门有文山(文天祥)……可以见宋儒讲学之无负于国矣”,文天祥自然应为朱熹的三传。[15]此派学术思想方面鲜有创见,主要承接于朱熹。故作为朱子后学的文天祥的命运观,亦主要源自朱熹的命运观。



一、程朱对命运观的改造

宋人普遍以“要知万事皆有定数”[16]的命定论为主流,这与八字命理所秉持的“人生富贵皆前定”[17]相契合。以命理而论之,时人认为“人生贵贱,莫不有命。但生年、月、日、时若有三处合者,不为宰相,亦为枢密副使”[18]。即便如宰相吕蒙正亦言:“注福注禄,命里已安排定,富贵谁不欲?人若不依根基八字,岂能为卿为相?”[19]面对“世道益下,士大夫汲汲惟利与名是谋,故奔走于占”[20]的社会局面,世人只为“计其命之穷通,校其身之达否而已矣”[21]

有鉴于此,程朱对孔孟“义命分立”[22]进一步做了深化处理。在张载“义命合一存乎理”[23]的基础上,二程进一步指明“贤者惟知义而已,命在其中”[24],“圣人则更不论利害,惟看义当为与不当为便是,命在其中也”[25]。程颐的“命在义中”非让人改命[26],而是顺安于命。其又言:





人苟不知命,见患难必避,遇得丧必动,见利必趋,其何以为君子。然圣人言命,盖为中人以上者设,非为上知者言也。中人以上,于得丧之际不能不惑,故有命之说然后能安。若上智之人,更不言命,惟安于义,借使求则得之,然非义则不求,此乐天者之事也,上智之人安于义,中人以上安于命,乃若闻命而不能安之者,又其每下者也。[27]




程颐虽言须“知命”[28],正所谓“理则须穷,性则须尽,命则不可言穷与尽,只是至于命也”[29],然并未指明如何“穷命”“尽命”,并生硬地把人划分为“上智之人安于义,中人以上安于命”[30]和“中人以下,乃以命处义”[31],即“故君子以义安命,小人以命安义”[32]。程颐这种“把道德选择的可能性提到了无条件的高度:道德选择是不受任何客观条件的制约的,在任何情况下,人们都可以作出从善行义的行为取舍,道德生活中的人们享有完全的意志自由。实际上,从日常生活来看,一般意义上的道德实践,或者在一两件事情上履行道德义务,也许不需要借助外在的客观条件,而‘博施济众’的道德实践,或者长期地履行道德义务,不借助一定的客观条件,是不可想象的”[33]。正如二程所言“人莫不知命之不可迁也,临患难而能不惧,处贫贱而能不变,视富贵而能不慕者,吾未见其人也”[34]。因而,朱熹对程颐“在天曰命,在人曰性,贵贱寿夭,命也;仁义礼智亦命也”[35]进行了分疏,即将命细分为“气之命”和“理之命”[36]:“命,谓天之付与,所谓天令之谓命。然命有两般,有以气言者,厚薄清浊之禀不同是也。如所谓‘道之将行、将废,命也’,‘得之不得曰有命’是也。有以理言者,天道流行、付而在人,则仁义礼智之性,如所谓‘五十而知天命’、‘天命之谓性’是也。二者皆天所付与,故皆曰命。”[37]以此两分法而论,“气之命”乃命理术家所关心,“理之命”则为理学家所独创。朱熹认为“有人禀得气厚者,则福厚;气薄者,则福薄。禀得气之华美者,则富盛;衰飒者,则卑贱;气长者,则寿;气短者,则夭折。此必然之理”,即言“人之禀气,富贵、贫贱、长短皆有定数寓其中”[38]。其对“气之命”有明显的命定倾向:“死生自有定,命若合死于水火,须在水火里死,合死于刀兵,须在刀兵里死,看如何逃不得,此说虽甚粗,然所谓知命者不过如此。”[39]之所以如此,乃因“若尽言命,恐人皆委之于命,而人事废矣”[40]。朱熹虽认为“气之命由他”,但“理之命则由我”。其云:“故穷理尽性,则我之所受皆天之德,其所以赋予我者皆天之理。气之不可变者,惟死生修夭而已。盖死生修夭,富贵贫贱,这却还他气。至义之于君臣,仁之于父子,所谓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这个却须由我,不由他了。”[41]

“命也有性”是指仁、义、礼、智之性(即“理之命”),朱熹对“理之命”亦秉持“以义安命”[42]。朱熹论命之所以兼言“在我之理命”与“在他之气命”,目的在于使人致力于“在我之义理”,而不争“不在我之气数”[43]

程朱以“义”消解“命”,来挺立道德主体的自我。能“以义安命”者“(程颐)吾未见其人也”,即便如大儒司马光、邵雍等也仅是“中人以上安于命”而已。对于普罗大众的“中人以下”而言,他们更愿“穷命”“尽命”以知命。然程颐只云“命则不可言穷与尽”,而朱熹亦曰“某未到知天命处,如何知得天命”[44],故文天祥又对程朱“义命观”进一步做了扬弃。



二、文天祥命理观的哲学理念

文天祥命理观虽有程朱“义命观”的底色,但又对其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造。其推崇张载“德成道尊,卓然为一世师表”[45],亦持“气一元论”以构建自己的哲学理论体系,认为宇宙“溯其本原言之。茫茫堪舆,坱圠无垠;浑浑元气,变合无端”[46],“天一积气耳。凡日月星辰,风雨霜露,皆气之流行而发见者”[47]。他在肯定“阴阳缊,人一气质”[48],人之气质有共同性的同时,还认为“养其气质,莫重于习。古有胎教,况于襁褓……习于上则上,习于下则下”,十分重视后天“养”“习”对气质改变的作用。因而,他并不认为“圣贤岂别一等天人为之”,因“天地无倪,阴阳无始,人情无极,世故无涯。千万世在后,圣人亦安能预窥逆观,事事而计之,物物而察之”,[49]故“虽以夫子之圣,不敢自谓生知,而屈意于一问”。[50]这也就从根本上反对了程朱圣凡等级论[51],为其命理观奠定了基调。

文天祥云:“命者,令也。天下之事至于不得不然,若天实使我为之,此之谓令,而自然之命也。”[52]即言“命”乃“自然之命”,具有自然规律“不得不然”的力量。他提出“命禀同于性”的性命一元论[53],来否定朱熹所谓的“理之命”,而只承认有“气之命”的存在。他继承发挥了张载“行同报异,犹难语命,可以言遇”[54]的观点,即认为“气之命”之所以不同,是与个人遭遇有关,其进一步解释说:





天地之间,生人之数,殆未可量也。而吉凶寿夭,变化交错,正自不等。譬之生物,松一类也,竹一本也,或千焉,或万焉,同时而受气也,然其后,荣者,枯者,长者、短者、曲者、直者,被斧斤者、历落而傲年岁者,其所遭遇,了然不侔。夫命之同有矣,而其所到,岂必尽同哉?[55]




且认为通过“学力”可变化“气之命”,“予(文天祥)独以为阴阳大化,缊磅礴,人得之以生。其为性不出乎刚柔,而变化气质,则在学力”[56]。反对术家“如叔英之说,某星主刚,某星主柔,得刚者必不能柔,得柔者必不能刚,则是学力全无所施”[57]的命定论。命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而改变,“予(文天祥)性或谓稍刚。殆柳子所谓奇偏者,凛焉朝夕,惟克治矫揉,惧陷于恶,敢以命为一定不易之归乎?”[58]他甚至从《中庸》中找寻可以知命的依据,“祸福将至,必先知之,吾圣人则有教矣”[59],而欲达“哲人贵知命”“达人知命复何求”的境界,则必须要知命。文天祥可知命、改命的实践尝试,是从术家命理学中探求的。因为术家命理与儒学理论具有很强的兼容性,四柱命理学认为人禀五行之气的气命观,即“人禀天地,命属阴阳,生居覆载之内,尽在五行之中”[60],“天地之间,一气而已。惟有动静,遂分阴阳。有老少,遂分四象。……有是四象,而五行具于其中矣”[61]等。跟文天祥所言“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也。人以其血肉之躯,而合乎太虚之生气”,以及“宇宙民物之众……而星辰之向背,日月之远近,东西南北天地之气,所受各有浅深,而吉凶寿夭,变化交错,正自不等”[62]的理论内核如出一辙。甚至连《尚书·洪范》解释五行特质(润下、炎上、曲直、从革、稼穑)也为四柱命理所继承。《渊海子平·论性情》云:“性情者,乃喜怒哀乐爱恶欲之所发,仁义礼智信之所布。父精母血而成形,皆金木水火土之关系也。且如木曰曲直,味酸主仁,恻隐之心……故云木盛多仁。太过则折,执拗性偏。不及少仁,心生妒意。火曰炎上,味苦主礼,辞让之心……金曰从革,……水曰润下,……土曰稼穑勾陈,……”[63]正因如此,朱熹常将八字命理比附理学精义,如其谓“人禀天地五行之气,然父母所生,与是气相值而然否?曰:便是这气须从人身上过来。今以五行枝干推算人命,与夫地理家推择山林向背,皆是此理”[64]。另需要注意的是,如《李虚中命书》《渊海子平》《滴天髓》等八字命理著作关于人性论的理念,对宋代理学的人性论也直接产生了重大影响[65]

此外,文天祥虽曰“人心仁义礼智之性未赋也,人心刚柔善恶之气未禀也。当是时,未有人心,先有五行;未有五行,先有阴阳;未有阴阳,先有无极太极;未有无极太极,则太虚无形,冲漠无朕,而先有此道”[66],即言人心是后天才形成的。但他同时又云“夫然后氤氲化育。人之质已成,而健顺五常之理,附而行焉”以及“人有此身,即有此理”[67]等,因为他认为“天地生物之心,是之谓仁”[68],这是“出于夫人之内心,有不待学而知,勉而行者。……此人道之自然也”[69]。并进而举例“自古忠臣志士,立大功业于当世,往往适相邂逅,而计其平生,有非梦想所及。盖不幸而国有大灾大患,不容不出身扞御,天实驱之,而非夫人所欲为也。当天下无事,仕于是时者,不见兵端,岂非命之至顺?”[70]来说明“圣贤所谓知命、俟命、致命,皆指天理之当然者而言”[71]。这也就为其命理观抹上了程朱“义命观”的色彩,正所谓“义命之际,臣(文天祥)固择之精矣”[72],“达人识义命,此事关纲常”[73]。但这并不等于说文天祥服膺程朱以“义”消解“命”,而只是他作为一位醇儒所应当具备修德正义的君子风范而已。质言之,文天祥虽否定“理之命”(含“义命”)的存在,但他却认为“气之命”应有“理之命”的价值追求。他所推崇的可改命、知命是为儒学服务的,以此来补儒学在形而上“知天命”的不足[74],下文将予以详述。



三、援术补儒:文天祥“以术窥命”的探索

如前文所述,面对程朱“义命观”在儒学“知天命”问题上的改造的不足,以及术家命理与儒学理论的兼容性,加之南宋季世“术士满天下”[75],“古人尚卜筮,今人信命术”[76],如陈杰《赠徐先辈星命课》云“三命横铺下点星,风雷歘起斗牛灵。正堪持献云霄士,不中山间倦客听”[77],方逢辰《赠星命舒云峰》曰“五星聚东井,天下王业开。……日月黄道见火罗,计孛乌能为之灾?云峰挟术善说命,穷通贵贱非所问”[78]等,故文天祥在“自然之命”可塑性的基础上,积极从术家命理中寻求资源以补儒学。他认为“阴阳造化荡昼夜,世间利钝非偶然”[79],命理术可“以窥见造化之庶几哉”[80]

时人称“近世士大夫多喜谭命,往往自能推步,有精绝者”[81],文天祥也不止一次述说自己的星命,《赠余月心五首》中称“我生之辰月宿斗,如何谤誉由箕口。月圆只合醒眼看,斗亦何须挹浆酒”[82],在《赠曾一轩》亦云:“磨蝎之宫星见斗,簸之扬之箕有口。昌黎安身坡立命,谤毁平生无不有。我有斗度限所经,适然天尾来临丑。虽非终身事干涉,一年贝锦纷杂糅。”[83]对此,他与彭叔英辩命称:





(彭叔英)推予命,谓刚星居多,意若他日可为国家当一面者。……抑叔英所以许予,谓主命得火,行限得金孛罗计,故至于有主杀伐等语。虽然,此一论项籍、关羽、敖曹、擒虎之流则可,而世固有不必如此而为名将帅者矣,非叔英之所知也。[84]




其又言:





星翁历家之说,以金、火、罗、计、孛,皆为主兵之象。遇之者,即以功业许人。十一曜之行于天,无日不有,无时不然。人物之生,亦无一日可息。事适相值者,亦时而有之也。治乱本于世道,而功业之显晦,关于人之一身。审如其说,则人之一身,常足为世道之轩轾,有是理哉?……是故非甘石所晓。……而星翁历家之说,尚不免胶固。[85]




故他在《赠谈命朱斗南序》断言“天下命书多矣,五星勿论”[86],而“若三命(四柱)之说,予(文天祥)大概病其泛”[87],他在《又赠朱斗南序》详细阐述了其理由:





甲巳之年生,月丙寅。甲巳之日生,时甲子。以六十位类推之,其数极于七百二十而尽。以七百二十之年月,加七百二十之日时,则命之四柱,其数极于五十一万八千四百,而无以复加矣。考天下盛时,凡州主客户,有至千四五百万,或千七八百万,而荒服之外不与焉。天地之间,生人之数,殆未可量也。生人之数如此,而其所得四柱者,皆不能越于五十一万八千四百之外。今人闾巷间,固有四柱皆同,而祸福全不相似者。以耳目所接推之,常有一二。则耳目之所不接者,安知其非千非百,而命亦难乎断矣。且夫五十一万八千四百之数,散在百二十期中。人生姑以百岁为率,是百岁内生人,其所受命,止当六分之四有奇,则命愈加少,而其难断,亦可知矣。尝试思之,宇宙民物之众,谓一日止于生十二人,岂不厚诬。……呜呼!论至此,则命书可废也耶。[88]




由《赠谈命朱斗南序》和《又赠朱斗南序》两篇赠序的语境可知,这里的“命书”仅指“五星”和“三命”,而并非指全部的术家命理学。因为他对其他诸如堪舆、测字等一直皆孜孜以求,虽然“予(文天祥)为山人(风水术士)所欺者,多矣”,但仍随风水术士黄焕甫进行实地勘探学习,推求其术“以为崇冈复岭,则伤于急;平原旷野,则病于散。观其变化,审其融结。意则取其静,势则取其和,地在是矣”,而为能“发天地之藏”[89]。他还就测字问题求教术士。仰颠峰答之曰:





天下祸福之占,于其动而已。木之荣枯,康节不能索之于其静。一叶之坠,算法生焉。世人见坠叶多矣,谁知大化,寄此眇末。子(文天祥)之观字也,于其心。予之观字也,于其心之动。是法也,得之异人,异人诫勿言。[90]




文天祥虽在堪舆、测字上未能“以窥见造化之庶几哉”[91],但却在命理术士朱斗南那里得以实现。文天祥对其大加赞赏曰:





惟太乙统纪,钩索深远,以论世之贵人,鲜有不合。然闾阎贱微,有时而适相似者,仓卒不可辨。予尝谓安得一书,为之旁证,以窥风造化之庶几哉,最后得朱斗南出《白顾山人秘传书》一卷,以十干十二支五行二十七字,旁施午竖,错综交互之中,论其屈伸刑冲六害,察其变动,生旺官印空,而为衰败死绝破。禄马不害为贫贱,孤劫未尝不富贵。盈虚消息,观其所归,和平者为福,反是为祸。其言亲切而有证,予切爱之。……斗南吉水人,拔起田间,谈命皆自得之妙。予谓初事统纪,失之者十之二三也。继得白顾书,失之者,百之二三也。……吾所见斗南论命,就其一家,真白眉哉![92]




与此同时,序文结尾也指出“天命之至矣,出于人之所俄度者,不可一言而尽也”[93],即言他不懈探求所窥造化的“天命”,是非人而能穷尽的。另须值得注意的是,文天祥“以术窥命”是从肯定术家命理的角度出发对序文中所言两部命书予以修订的[94],并非像程朱那样采用“以儒化术”的手段[95],乃“是诚有取于其术矣”[96]



四、援术补儒:文天祥“儒主术辅”思想发微

文天祥以术窥命是为援术而补儒,其虽肯定术家命理的合理价值,但始终是以儒为主而术为辅。他与命理术士密切往来,也并非汲汲于世俗的富贵利禄。当术士闾丘说他“遇水则发”,他明确表示无意于此而向往山林之乐[97]。如“矢口莫轻谈祸福”[98]以及“未来不必更臆度,我自存我谓之天”[99]等,“以孝弟忠信为实地,以功名富贵为飘风”[100]正是其对此态度的真实写照。他所推崇的儒家“顺天安命”与术家趋利避害的“算命”“改命”的伦理观相左时,文天祥总是力挺儒学而驳斥术家命理,“如(术士)叔英之说……则是学力全无所施,而一切听于天命,圣贤论性等书俱可废已。……予(文天祥)之志,岂叔英得窥哉?”[101]他青睐于秉持“言言依忠孝,君平意未失”[102]儒家精义的术士。

因“甲子支干五星说,源流本出六经中”[103]的儒、术同源性[104],文天祥在援术补儒的路径上,是以儒家的思维方式来考量术数的。如“祸福将至,必先知之,吾圣人则有教矣。就字而言,字心画也,得于心,应于手,夫固动乎四体之一也。由此而推,资禀之强弱,操术之正邪,生死寿夭,贫贱富贵之理,于其字画之大体,而夫人之平生,可一言而尽,是则予固能知之。……曰:‘某宜祸,某宜福。’则其临书之际,岂亦有鬼神压乎其上,诱其中而运之肘欤?不然,字而字耳,何灵之有?……予推其理不可得,而又动于颠峰之异。则思夫圣人之于事,其存而弗论者,不少矣”[105]。又如“如子所言,生禀已定。戆夫勇士,往往一偏。以视妾妇,岂不犹贤。洪范得三,二曰刚克。会其归其,好是正直。学问功夫,气质用微。汝能观形,安知其余?子术已定,吾情已成。子执子术,吾安吾情”[106]。关于这一点,最主要体现在文天祥以星占来补儒学“道统”上的不足黄宗羲曰:“昔人谓人君至尊,故称天以畏之,却是举一大者来吓人君。”[107]。有宋一代,诸儒认为“古者势与道合,后世势与道离”[108],引“势”(治统)入“道”(道统)成为宋代士大夫的共同理想。因而,文天祥在《熙明殿进讲义》中云:“是故天文者,人君之一镜也。观镜可以察妍媸,观天文可以察善否。且如历家算日食云:‘某日当食几分。’固是定数,然君德足以消弭变异,则是日阴云不见,天虽有变,而实制于其时。……天道人事,实不相远。自古人君,凡知畏天者,其国未有不昌。先皇帝深识此理,故凡六经之言天文者,类聚而为之图,以便观览,且恐惧修省焉。圣明知敬严父之图,即敬天在此矣。”[109]但这是他出于以星占天变对“治统”的制衡,在其“气一元论”的自然观认知下,“天命人事,常判然不相侔,而前言往传,动必以天焉训者,人虽藐然,万物备于我”[110]的天人相分,才是其真实的思想旨归[111]

此外,文天祥之所以援术补儒来挺立儒学的主体地位,也与南宋季世佛道二教的危害有关。他指出“自异学兴,缁黄之宫遍天下,其徒蚕食。……士大夫蔽于福田利益之私,非惟无救于敝,更张之”[112],加之当时统治者提倡佛道,以致使“天下之趋黄冠也如鹜……天下之趋缁流也如鹜”[113]。他清楚地认识到佛道能在生死上给人以安顿寄托,而儒学在形而上“知天命”则先天不足。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维二氏(佛道)之蔽于死生兮,小其用于一身。一陷溺而忘返兮,鲜不惑于怪神”[114],儒学较之道教的高妙之处在于“仙人之所谓丹,求飞升也;高士之所谓求丹,伐病也。仙人之心,狭于成己;高士之心,溥于济人;且夫兼人己为一致,合体用为一原,吾儒所以为吾儒也;重己而遗人,知体而忘用,异端之所以为异端也。高士非学吾儒者,而能以济人为心,噫,高士不贤于仙人欤”[115]。对“本是儒家子,学为方外事”的道士,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云“此身恨凫短,有意求蝉蜕”[116]。他还撰写墓志铭详述外公“(曾珏)所自得,往往于佛老氏,其见之服行,敬恭神天,一言动,不轻口,不御肉,月常十四五。对人敷阐玄寂,四座辄悚然倾听。最后遇异人与语,几欲弃人间事,求长生之术。年逾六十,始闻正学,恍然自失,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讲拣幽眇,顿改吾意。……‘始吾(曾珏)崇信异说,今且死,目中无怪见。’顾二子令必不为佛事,周身一切,虽丝缕亦公所处分”[117],以外公“出入佛老,返归六经”的经历,以正“轮回之说,佛者有之,苟自孔氏,不当以为信然”[118]之视听。



五、结语

文天祥通过“以术窥命”早已深知自己“金石之性,要终愈硬”[119]与世道难合[120],而把自己的人生结局归结为“遇”所使然[121],并不认为这是由命造成的。加之“儒主命辅”本身所具有的“义命”底色,使文天祥认识到“夫人生于世,致命各有权”,从而能够“慷慨为烈士,从容为圣贤”[122]。故文天祥在临刑时,能够“颜色不少变”,且欣然称“吾事了矣”[123]

面对“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耳”[124]的境遇,宋代儒学吸纳了诸多佛道形而上的思想,但是在关于贵贱寿夭的情欲方面无法予人以安顿。程朱“义命观”以理节欲、以义处命的手段,仍未取得理想的效果。因而,文天祥从“气之命”的可塑性出发,认为“不纯乎理,不纯乎欲,而出入乎理欲之间”[125],肯定了“以术窥命”追求情欲的合理性。并对术家命理持以“子执子术,吾安吾情”[126]的兼容态度,在坚持“儒主命辅”的原则下,汲汲于术家命理中寻求资源以补儒。

END



  1.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宋学视域下的术数思想研究”(项目编号:21BZX066)。

  2. 郑樵:《通志二十略》卷六《艺文略》,中华书局,1995,第1692—1695页。

  3. 廖中:《五行精纪·周序》,郑同点校,华龄出版社,2010,第1页。

  4. 文天祥:《文天祥全集》卷一《赠曾一轩》,熊飞等校点,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第15页。

  5. 《文天祥全集》卷十一《义阳逸叟曾公墓志铭》,第424—426页。为避免庸辈术士愚弄而一再迁葬,曾珏和兄长曾瑾曾辗转各地十余年,兼采众家堪舆学说,并应用于家族卜葬,从此再无迁葬。

  6. 《文天祥全集》卷五《回衢教曾凤先生》,第162—163页。

  7. 参见《文天祥全集》卷九《又赠朱斗南序》,第363页;《文天祥全集》卷一十《跋彭叔英谈命录》,第391—392页。

  8. 欧阳守道:《巽斋文集》卷十一《赠陈术士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第596页。

  9. 张公鉴:《文天祥生平及其诗词研究》,台湾商务印书馆,1989,第114页。

  10. 《文天祥全集》卷一《赠叶大明》,第12页。

  11. 《文天祥全集》卷一《赠余月心五首》,第14页;《文天祥全集》卷一十《赠人鉴萧才夫谈命》,第396页。

  12. 李世熊:《寒支集》卷十《题赖鼎臣像》,见《四库禁毁书丛刊》,第89册,北京出版社,1997,第380页。

  13. 《文天祥全集》,第161页。

  14.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零八《子部·术数类一》,中华书局,1965,第914页。

  15.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八十八《巽斋学案》,全祖望补修,中华书局,1986,第2942页。

  16. 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八《事有定数》,郑明、王义耀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第413页。

  17. 徐子平:《渊海子平》卷三《心境歌》,海南出版社,2002,第448页。

  18. 魏泰:《东轩笔录》卷十四,李浴民点校,中华书局,1983,第159—160页。

  19. 斯舜威:《宰相世家:两宋吕氏政治集团纪略》,东方出版中心,2011,第51—52页。

  20. 孙应时:《烛湖集》卷十《赠日者黄朴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第637页。

  21. 程颢、程颐:《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五《伊川先生语十一》,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1981,第326页。

  22. 淡化和悬置人力所不及的“命”,同时特别关注并致力于“义”和“自我”的挺立,则是解决“知识分子”迫切的现实问题、摆脱其现实困境的最为有效的思路和途径。参见乔建《孔孟“义命分立”的价值与局限》,《史学集刊》2008年第6期。

  23. 张载:《张载集》,章锡琛点校,中华书局,1978,第20页。

  24. 《二程集》,第18页。

  25. 《二程集》,第176页。

  26. 因为程颐认为“富贵、贫贱、寿夭,固有分定”。参见《二程集》,第307页。

  27. 《二程集》,第194页。

  28. 程颐曰:“人苟不知命,见患难必避,遇得丧必动,见利必趋,其何以为君子?”参见《二程集》,第194页。

  29. 《二程集》,第18页。

  30. 《二程集》,第194页。

  31. 《二程集》,第18页。

  32. 《二程集》,第307页。

  33. 参见吴付来:《义命论的逻辑发展及其现代意义》,《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

  34. 《二程集》,第1256页。

  35. 《二程集》,第315页。

  36. 理之命与气之命属于同一个命,都是天所赋予之命,之所以有两种称谓,只不过是从不同角度或层面而言的。对此,朱熹亦言:“命一也,但圣贤之言,有以其理而言者,有以其气而言者。以理言者,此章之云是也。以气言者,穷达有命云者是也。读者各随其语意而推之,则各得其当,而不乱矣。”参见《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642页。

  37.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六十一《孟子十一·尽心下》,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86,第1463页。

  38. 《朱子语类》,第81页。

  39. 《朱子语类》,第1217页。

  40. 《朱子语类》,第948页。

  41. 《朱子语类》,第2516—2517页。

  42. 如“圣人更不问命,只看义如何。贫富贵贱,惟义所在”。参见《朱子语类》,第874页。

  43. 对此,钱穆言:“人惟善尽在我之理,不问在外之气数可也。若置其在我之义理,而争其不在我之气数,此乃不知命。”参见钱穆《朱子新学案》第1册,台北联经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8,第498页。

  44. 《朱子语类》,第553页。

  45. 《文天祥全集》,第360页。

  46. 《文天祥全集》,第72页。

  47. 《文天祥全集》,第415页。

  48. 《文天祥全集》,第9页。

  49. 《文天祥全集》,第100页。

  50. 《文天祥全集》,第409页。

  51. 程颐言:“禀得至清之气生者为圣人,禀得至浊之气生者为愚人。”参见《二程集》,第292页;朱熹亦言:“禀得精英之气,便为圣为贤,便是得理之全,得理之正。”参见《朱子语类》,第77页。

  52. 《文天祥全集》,第391页。

  53. 文天祥常将“性”和“命”并言,如“皆性命之当然也”,“而性命已失其正”等,正是其性命统一的体现。参见《文天祥全集》,第155页;《文天祥全集》,第402—403页。

  54. 张载:《张载集》,第64页。

  55. 《文天祥全集》,第363页。

  56. 《文天祥全集》,第357页。

  57. 《文天祥全集》,第357页。

  58. 《文天祥全集》,第357页。

  59. 《文天祥全集》,第365页。

  60. 《渊海子平》,第156页。

  61. 沈孝瞻:《子平真诠评注》卷一《论十干十二支》,徐乐吾评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第1页。

  62. 《文天祥全集》,第363页。

  63. 《渊海子平》,第374—377页。

  64. 《朱子语类》,第81页。

  65. 参见何丽野:《八字易象与哲学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第155—160页。

  66. 《文天祥全集》,第72页。

  67. 《文天祥全集》,第402页。

  68. 《文天祥全集》,第334页。

  69. 《文天祥全集》,第353页。

  70. 《文天祥全集》,第391页。

  71. 《文天祥全集》,第391页。

  72. 《文天祥全集》,第96页。

  73. 《文天祥全集》,第587页。

  74. 对此,陈侃理先生亦言:“儒学本身缺少关于‘天道性命’的经典论述,必须向外寻找理论资源。”参见陈侃理《儒学、数术与政治——灾异的政治文化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274页。

  75. 陈耆卿:《赠周生序》,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19册,卷6099,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第80页。

  76. 《文天祥全集》,第14页。

  77. 陈杰:《赠徐先辈星命课》,见《全宋诗》,第66册,卷三千四百五十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第41152页。

  78. 方逢辰:《赠星命舒云峰》,见《全宋诗》第67册,第41197页。

  79. 《文天祥全集》,第15页。

  80. 《文天祥全集》,第362页。

  81. 费衮:《梁溪漫志》卷九《谭命》,见《宋元笔记小说大观》,金圆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第3427页。

  82. 《文天祥全集》,第14页。

  83. 《文天祥全集》,第15页。

  84. 《文天祥全集》,第357页。

  85. 《文天祥全集》,第391页。

  86. 《文天祥全集》,第362页。

  87. 《文天祥全集》,第362页。

  88. 《文天祥全集》,第363页。关于四柱相同而命运不同的例子,参见蔡绦《铁围山丛谈》卷三,冯惠民、沈锡麟点校,中华书局,1983,第42—44页。

  89. 《文天祥全集》,第364—365页。

  90. 《文天祥全集》,第366页。

  91. 《文天祥全集》,第362页。

  92. 《文天祥全集》,第362页。

  93. 《文天祥全集》,第362页。

  94. “乃循其本文,变其旧读,概之以其凡,表之以其例,其不可臆见者,阙疑焉;统纪十干,干各一诗,其辞虽若专指一干而云,而十干取用,无不相通。故诗虽以百数,其大指数十而已,亦复如白顾之例,别为之篇,以附见其后,使二书贯穿于一人之手,彼此以补其所不及”。参见《文天祥全集》,第362页。

  95. 参见王逸之、朱汉民:《以儒为本:程朱对堪舆的改造》,《原道》总第37辑,湖南大学出版社,2017,第167—168页。

  96. 《文天祥全集》,第161页。

  97. 《文天祥全集》,第8页。

  98. 《文天祥全集》,第13页。

  99. 《文天祥全集》,第15页。

  100. 《文天祥全集》,第247页。

  101. 《文天祥全集》,第357—358页。

  102. 《文天祥全集》,第15页。

  103. 方回:《桐江续集》卷二十七《送毕用虎谈星命》,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3册,第577页。

  104. 参见王逸之:《同源:儒学与术数的关联》,《黑龙江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

  105. 《文天祥全集》,第365—366页。

  106. 《文天祥全集》,第9页。

  107. 参见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崇仁学案三》,中华书局,1985,第51页。

  108. 陆九渊:《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中华书局,1980,第412页。

  109. 《文天祥全集》,第415—416页。

  110. 《文天祥全集》,第154页。

  111. 关于此方面的交互关系,可参见王逸之、朱汉民《天人相分:王安石“天变不足畏”星占观发微》,《华夏文化论坛》第18辑,吉林文史出版社,2017。

  112. 《文天祥全集》,第338页。

  113. 王夫之:《宋论》卷十四《理宗》,《船山全书》第11册,岳麓书社,1996,第312—313页。

  114. 《文天祥全集》,第426页。

  115. 《文天祥全集》,第357页。

  116. 《文天祥全集》,第16页。

  117. 《文天祥全集》,第424—425页。

  118. 《文天祥全集》,第402页。

  119. 《文天祥全集》,第753页。

  120. 《文天祥全集》,第9页。

  121. “自古忠臣志士,立大功业于当世,往往适相邂逅,而计其平生,有非梦想所及。盖不幸而国有大灾大患,不容不出身扞御,天实驱之,而非夫人所欲为也。”参见《文天祥全集》,第391页。

  122. 《文天祥全集》,第514页。

  123. 《文天祥全集》,第712页。

  124. 陈善:《扪虱新话》卷十《儒释迭为盛衰》,见朱易安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五编),第10册,大象出版社,2012,第80页。

  125. 《文天祥全集》,第76页。

  126. 《文天祥全集》,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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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援术补儒:文天祥的命理观发布于2023-10-30 17: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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