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STORY EDUCATION-

“尊德性”与“道问学”关系的再认识

——以朱熹、陆九渊思想为考察对象




【作者简介】黎晓铃,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朱子学、理学与佛学互动关系;张品端,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中心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朱子学。

原刊于《朱子学研究》编委会编:《朱子学研究》第39辑,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23年。


在鹅湖之会前,朱、陆的矛盾已经充分地展现了出来。朱熹批评陆氏心学“脱略文字、直趋本根”【1】,而陆氏兄弟则批评朱子理学“留情传注翻榛塞”【2】的支离而使本心荒芜阻塞。但在吕祖谦看来,二者应该是可以“会归为一”的,由此费心组织了鹅湖之会。然而从鹅湖之会以及后来他们的书信中,都没有找到二者真正契合的迹象。那么,朱、陆的理论矛盾究竟是什么?还有没有调和的可能和必要呢?


对此,历史上有过“朱陆早异晚同”“朱陆始终不同”“朱陆早同晚异”的争论。其中,倡导“朱陆早异晚同”的代表人物有程敏政、王阳明、周汝登等,他们大多是援朱入陆,进而以陆统朱;而倡导“朱陆始终不同”的程曈以及倡导“朱陆早同晚异”的陈建等,则是为了维护朱学正统地位而举起对抗旗帜。因此,其中含有“门户之争”的指向。而在今天,争论于此已经不再重要,我们或许更应该透过前人的争论去发现二者理论矛盾的焦点所在,看其是否有调和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关于朱、陆矛盾,有本体、心性和修养工夫等多方面的差异。本体论上,朱、陆继“鹅湖之会”后还在往来书信中进行过持久的争论,最终因朱熹的“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亦可矣,无复可望于必同也”【3】而停止了探讨。而无论是本体论还是心性论,其实最终都必须要落实到修养工夫论上,后世争论得最激烈的也在于此。从修养工夫论上着手探讨二者调和的可能性或许是一种探索的方式。


而朱、陆修养工夫论上的矛盾,从前常有人用《中庸》中的“道问学”与“尊德性”来加以代表,因为朱熹偏向“道问学”而陆九渊偏向“尊德性”。而所谓“尊德性”和“道问学”,《礼记·中庸》中完整阐释是:“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是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而崇礼。”【4】朱熹晚年在《玉山讲义》中曾对此进行了概括。朱熹说:“其曰致广大、极高明、温故而敦厚,则皆尊德性之功也。其曰尽精微、道中庸、知新而崇礼,则皆道问学之事也。”【5】“尊德性”与广大、高明、故、敦厚相关联,而“道问学”则与精微、中庸、新、崇礼相关联。所以“尊德性”尊的是“广大”“高明”且早已存在的“至德”,而“道问学”问的是代表“精微”“待其人然后行”且不断推进的“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是现实而具体的“至道”。




PART 01


朱熹的“交相滋益,互相发明”


-HISTORY EDUCATION-

在“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关系上,朱熹提出了“交相滋益,互相发明”。我们首先应当注意的是,朱熹对此问题的看法且观点是分阶段且不断深入的。

(一)“交相滋益,互相发明”的发展

朱熹从小就立下了“学做圣人”的志向,十七八岁时便下大力气研读《大学》《中庸》。如此,朱熹在年少时已经开始思考类似的问题。为此,朱熹曾向身边的长者请教,长者们都告诉他只有通过“契悟”的途径才能达到圣人之境。在明朝心泰编的《佛法金汤编》中,记载着朱熹自述的这一过程:“我昔从学读《易》《语》《孟》,究观古人之所以圣,既不自揆,欲造其风,道绝径塞,卒莫能通。下从长者问所当务,皆告之言要须契悟,开悟之说不出于禅。我于是时则愿学焉。”【6】而当时朱熹身边的长者主要是其父朱松临终前为朱熹安排的养父刘子羽,以及朱松为朱熹指定的业师胡宪、刘勉之、刘子翚等。他们皆对禅法非常崇敬,他们告诉朱熹“契悟”的方法现在都在禅学处。为此,朱熹特意师事宗杲的弟子释道谦,探索佛学中“开悟”的办法。在此,朱熹所理解的“开悟”的方法,其实就是努力悟得“峻极于天、优优大哉”代表、“广大”“高明”的“至德”,也就是朱、陆所争论话题中的“尊德性”。可见,年少时的朱熹曾探索过先“尊德性”而后“道问学”的路向。

然而,历经道谦的离世、李侗"天下理一而分殊,今君于何处腾空理会得一个大道理,更不去分殊上体认"【7】的点拨以及入仕同安的迷茫,朱熹放弃了玄空领悟的方法,开始从“道问学”的“分殊”上寻找“尊德性”的出路。因此,在任同安主簿期间,朱熹写下了“大学之序,将欲明明德于天下,必先于正心诚意,而求其所以正心诚意者,则曰致知格物而已”【8】之话语,所认同的是通过向外“格物”的“道问学”而达到对“正心诚意”的认识,也就是先“道问学”而后“尊德性”。

可是,李侗除了让朱熹从“分殊”上体认之外,其实还曾不断提醒朱熹向内静中涵养。李侗曾对朱熹说:“承谕涵养用力处,足见近来好学之笃也。甚慰甚慰!但常存此心,勿为他事所胜,即欲虑非僻之念自不作矣。孟子有夜气之说,更熟味之,当见涵养用力处也。于涵养处着力,正是学者之要,若不如此存养,终不为己物也。更望勉之。”【9】李侗所提醒的涵养,指的是从静中体会圣人之道,其实也就是“尊德性”。可是,此时的朱熹内心所想的是“(李侗)终日危坐,以验夫喜怒哀乐之前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与伊川说若不相似”【10】,所以并未接纳李侗对涵养的建议。

然而,后来朱熹的态度似乎有所变化。面对弟子就朱熹曾经对李侗的评论而进行的提问,朱熹坦白说:“这处是旧日下得语太重。今以伊川之语格之,则其下工夫处,亦是有些子偏。只是被李先生静得极了,便自见得是有个觉处。不似别人,今终日危坐,只是且收敛在此,胜如奔驰。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禅入定。”【11】原来,朱熹一直担心李侗的静坐涵养会陷入佛教的坐禅入定,所以一直不敢予以肯定。但是,朱熹后来又意识到:“盖心下热闹,如何看得道理出,须是静方看得出。所谓静坐,只是打叠得心下无事,则道理始出。道理既出,心下愈明静矣。”【12】 待朱熹39岁编写《程氏遗书》时,由“敬”统“静”,才正式确立了“涵养”的重要性。关于“敬”的涵养的内涵,朱子的态度是:“今人皆不肯于根本上理会。如‘敬’字,只是将来说,更不做将去。根本不立,故其他零碎工夫无凑泊处。明道延平皆教人静坐。看来须是静坐。”【13】也就是说,此时的朱熹似乎认同了先立根本然后统率其他零碎工夫。换句话说,就是先“尊德性”而后统率“道问学”。

但是朱熹此时的“根本不立,故其他零碎工夫无凑泊处”,又与陆九渊的“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有所不同。朱熹对于涵养说的完整观点其实是:“今且须涵养。如今看道理未精进,便须于尊德性上用功;于德性上有不足处,便须于讲学上用功。二者须相趱逼,庶得互相振策出来。若能德性常尊,便恁地广大,便恁地光辉,于讲学上须更精密,见处须更分晓。若能常讲学,于本原上又须好。觉得年来朋友于讲学上却说较多,于尊德性上说较少,所以讲学处不甚明了。”【14】所以,在具体修养过程中,朱熹并没有明确孰先孰后的问题。朱子在陆九渊逝世后的第三年(1194)作了《玉山讲义》,总结道:“学者于此,固当以尊德性为主,然于道问学,亦不可不尽其力,要当时时有以交相滋益,互相发明,则自然该贯通达,而于道体之全,无欠阙处矣。”【15】 

(二)关于逻辑矛盾性

研究朱子学的学者们多认为朱熹包容、陆九渊偏执,因为朱熹容得下陆九渊讲的尊德性,而陆九渊容不下朱熹的道问学【16】。陆九渊曾说:“朱元晦曾作书与学者云:‘陆子静专以尊德性诲人,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然于道问学处欠了。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故游某之门者践履多不及之。’观此,则是元晦欲去两短,合两长。然吾以为不可,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17】也就是说,当陆九渊得知朱熹已经放弃了之前由“道问学”达至“尊德性”的单一方向,而改成双向互相影响贯通时,陆九渊却依然“偏执”地坚持“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那么,陆九渊究竟为什么不同意朱熹的“去两短,合两长”呢?陆九渊说:“晦翁之学,自谓一贯,但其见道不明,终不足以一贯耳。”【18】陆九渊认为朱熹这种看似退让的互发的方法,无法真正实现他所想要达到的“一贯”。

所谓“一贯”,指的是朱熹用孔子的“吾道一以贯之”来阐释“分殊”与“理一”的关系。其中“分殊”等同于“道问学”的内容,“理一”等同于“尊德性”的内涵。朱熹说:“盖能于分殊中事事物物,头头项项,理会得其当然,然后方知理本一贯。”【19】朱子认为“理”就如同将“分殊”贯穿为一体的绳子,而沿着每一个具体事物之理必然能够通达贯穿万理的“天理”。因此所谓“一贯”,表达的就是“天理”贯穿万事万物的分殊。朱熹说:“穷理之学,诚不可以顿进,然必穷之以渐;俟其积累之多,而廓然贯通,乃为识大体耳。”【20】其中“大体”即“天理”,也即“至德”,它既包含在具体事物之理中,又统率着万物分殊之理。但是按照陆九渊的观点,朱熹的这种方法并不能实现理想的“一贯”,这又是为什么呢?

方东美先生曾经指出,朱熹虽然汇集了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和李侗等前辈的学说而构成了一个形而上系统,但这常使朱熹哲学“陷入逻辑矛盾性”。【21】陆九渊所批评的,应当就是这种逻辑矛盾性。那么,朱子哲学的逻辑矛盾究竟在哪里呢?我们顺着朱子的逻辑或许可以发现问题所在。

我们首先来关注,在朱子哲学中,是如何将“尊德性”与“道问学”贯通的。朱子一再强调“知止云者,物格知至,而于天下之事,皆有以知其至善之所在,是则吾所当止之地也。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理既有定,则无以动其心而能静矣”。【22】在朱子的逻辑中,“物格”意味着“知至”,“知至”意味着“知其至善”,“知其至善”意味着“当止”,“能知所止”意味着“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理既有定”意味着“心静”。

1.“物格”与“当止”的矛盾

在这段话中,逻辑起点是“物格”,然而何时才能达到“物格”呢?在此,朱子必须面对“物有多少,如何格得尽”这一棘手的问题。然而,朱熹对此的回答似乎有些牵强。朱熹说:“所谓‘不必尽穷天下之物’者,如十事已穷得八九,则其一二虽未穷得,将来凑会,都自见得。又如四旁已穷得,中央虽未穷得,毕竟是在中间了,将来贯通,自能见得。”【23】朱子认为,可以通过类推的方法而推断未穷之物,但是要在“十事已穷得八九”的基础上进行。而人们对现实中“无穷无尽”的事物如何能够做到“穷得八九”呢?这如同用“无数”乘以百分之八十或百分之九十,结果依然是个无穷。陆九渊也说:“天下之理无穷,若以吾平生所经历者言之,真所谓伐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辞。”【24】因此,人们若盲目地“道问学”会发现知识根本无法格尽,而经验也不可能完全由“博”返“约”而总结完。因此,“物格”其实在人的有限生命中是不可能实现的。人们在外求的过程中会发现越是“道问学”,“尊德性”之目标越是遥不可及,从而内心会陷入更加茫然的境地。

朱熹其实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朱熹说:“不持敬,看道理便都散,不聚在这里。”【25】可见,朱熹试图用“敬”来解决这一问题。那么,什么才是“敬”呢?朱熹说:“但此事甚易,只如此提醒,莫令昏昧,一二日便可见效,且易而省力。只在念不念之间耳,何难而不为!”【26】朱熹认为,“敬”就是提醒,就“只是内心无妄思,外无妄动”【27】,“然敬有甚物?只如‘畏’字相似。不是块然兀坐,耳无闻目无见,全不省事之谓。只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恁地放纵,便是敬”【28】。所以,“敬”其实就是“敬畏”,是时刻提醒自己“起居语默在规矩之内”【29】,“涵养之则,凡非礼勿视听言动,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皆是”【30】。可见,“敬”所要求的其实就是克制自己的思想而“敬”外在的规矩。

然而,外在规矩其实也必须由人来制定,在“当止”的范畴。而此时的“当止”却又没有了“知其至善”“知至”以及“物格”的前提。且所谓“当止”,意味着应当所止,是有前提条件的。失去了前提条件的“当止”一跃而成了“起居语默在规矩之内”【31】,这样不容置疑的“定理”,是值得深思的。

2.心“灵”并未得到体现

其实“止”或“不止”是由心权衡判定的。而朱子将“当止”固化在其“心性论”理论中。朱子认为,“心”虽然具有“知觉”“思虑”,甚至有“灵”的特性,但是朱子强调,明理的前提是“虚其心”。所以朱子要求:“虚心顺理,学者当守此四字。”【32】所谓虚心是相对于事理而言。虽然事理是客观存在的,但是心中却不能有主观的思想,如此才能客观地反映事物。这样的逻辑推理,对于探索外在客观事物的不变之理或许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心”又当如何在充满变化性的现实中判断何时“当止”,何时“不当止”呢?显然,心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及判断是极其重要的。然而,朱子强调:“夫心者,人之所以主乎身者也,一而不二者也,为主而不为客者也,命物而不命于物者也。故以心观物,则物之理得。”【33】在朱子的理论中,这个心主宰着人的一切。而这个主宰一切的心却不需要反观,只要依理而行就行。比如“释氏之学,以心求心,以心使心,如口吃口,如目视目,其机危而迫,其途险而塞,其理虚而其势逆”【34】。如此看来,虽然朱子强调“心”与耳目之官不同,因其有“思”“虑”甚至“灵”的功能,但是“心”其实又与耳目之官一样,都是被动接受指令的器官。只是“口”“目”之官接受、服从“心”的指令,“心”接受、服从外在客观之理的指令。但是客观之理在变化中如何判定,朱熹似乎并没有完全说明。如此,心“灵”的功能在朱熹的修养工夫论中似乎也并没有得到真正的体现。

3.偶现“善端”与“接续光明”的矛盾

其实,朱熹一直都在努力地将“尊德性”转换为“道问学”。“尊德性”的过程,朱熹也常用磨镜来比喻:“镜犹磨而后明。若人之明德,则未尝不明。虽其昏蔽之极,而其善端之发,终不可绝。但当于其所发之端,而接续光明之,令其不昧,则其全体大用可以尽明。”【35】 因此,“磨镜”之“尊德性”依靠的是善端之发,而后更需接续光明扩充之。那么,“善端”又是指什么呢?“谓如见孺子之入井,而有怵惕恻隐之心,便照见得有仁在里面。”【36】孟子曾提出,每个人遇到“孺子之入井”都会产生“怵惕恻隐”之心。朱子指出这就是发现“仁”的善端,应该在此基础上,“见穿窬之类,便有羞恶之心,见尊长之属,便有恭敬之心;见得是,便有是之之心;见得非,便有非之之心。从那缝罅里迸将出来,恰似宝塔里面四面毫光放出来”【37】。在此,“善端之发”虽然是人人皆有的,却又是偶然呈现的。很多人的善端处于被隐藏或昏睡的状态,因此,此善端是需要被发现和唤醒的。朱子强调,在修身的过程中,人们要凭借自己的善端,逐步找到通往义、礼、智的通道,最终成就“明德”之光的迸发。

问题在于,人们又当如何凭借自己的善端,来成就“明德”之光的迸发呢?朱子提供的方法是通过向外学习来进行认识和强化。朱子说:“且如人知己德之不明而欲明之。只这知其不明而欲明之者,便是明德,就这里便明将去。”【38】朱子在此强调,首先要明白自己的心原来被蒙蔽了,并因此有疏通它的决心,这是“明明德”的第一步。而第二步则是“格物致知,所以求知至善之所在;自诚意以至于平天下,所以求得夫至善而止之也”【39】。第三步则是“要在力行其所已知,而勉求其所未至,则自近及远,由粗至精,循循有序,而日有可见之功矣”【40】。也就是说,首先要知道自己无明,然后向外学习,了解“至善之所在”。在此基础上,将学习到的道理运用于实践。朱子认为,只有经过这样的过程才能不断地“接续光明”,最终磨成代表“全体大用”的“尊德性”这一光明之镜。可是这个过程其实全是“道问学”的过程,“尊德性”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朱子所说的“互发”,在其中其实并没有得到体现。因为“善端”是自己发现内在本有的,但是朱熹却强调以此激发人们向外学习,“至善”之“德性”在朱熹的理论中变成了一种外在的“知识”,它失去了主动发挥作用的可能和必要。

如此看来,正是由于朱子忽视了“心”判断力的重要作用,所以“至德”中“广大”“高明”在朱子理学中的作用似乎并没有真正体现出来,朱子所期望达成的“交相滋益,互相发明”也没有真正得以实现。正是因为如此,陆九渊评论朱子学说时说:“‘揣量模写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节目足以自安’,此言切中晦翁之膏肓。”【41】所以,或许我们应当静下心来思考,陆九渊“心学”是否有可能成为朱子理学的良好补充。








PART 02


陆九渊心学对朱子学的补充


-HISTORY EDUCATION-


相较于朱熹的双向贯通,陆九渊坚定地坚持“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正是因为陆九渊的坚持,人们认为朱、陆已没有达成一致的可能。其实,我们应当更深入地去理解陆九渊的思想,了解其对朱子学的重要补充意义。




(一)陆九渊的“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

与朱熹将“德性”仅限定为伦理道德不同的是,陆九渊认为,“尊德性”还代表尊智慧之“道”。陆九渊说:“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浑无罅缝……自古圣贤发明此理,不必尽同。如箕子所言,有皋陶之所未言,夫子所言,有文王周公之所未言,孟子所言,有吾夫子之所未言,理之无穷如此。然譬之弈然,先是这般等第国手下棋,后来又是这般国手下棋,虽所下子不同,然均是这般手段始得。”【42】在陆九渊这里,“至德”既是“仁”又是“道”,是内在于心中能够指导人们应对变化的根本。

那么,人们应当如何去发现这个内在于心中的智慧呢?曾有人就“静退”中“自省”的内容求教于陆九渊:“先生之学,当来自何处入?”陆九渊回答:“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人品在宇宙间迥然不同。诸处方哓哓然谈学问时,吾在此多与后生说人品。此道之明,如太阳当空,群阴毕伏”【43】 。可见,在陆九渊的理论中,“自省”省察的并非玄而又玄的智慧,而是人的品德。陆九渊只是强调此“人品”并非对照前人对人品的定义而得,而是需要自己静下心来感受而得。所以,陆九渊从来不跟别人立下条框说应该要怎样做,而是“吾与人言,多就血脉上感移他,故人之听之者易,非若法令者之为也如孟子与齐君言,只就与民同处转移他,其余自正”【44】 。

可是,静思“人品”是否需要同外在的“道问学”结合起来呢?“人品”又该如何同“道问学”相结合?人们通常认为,陆九渊“视超越理想界与卑陋之现实犹属‘二元对峙’,未能浃而俱化”【45】。但是,综观陆九渊的思想,我们会发现其实并非如此。对于“尊德性”是否需要同“道问学”相结合,陆九渊是有过一段探索期的。为此,陆九渊还曾求教于其他学者。“先生(陆九渊)尝问一学者:‘若事多放过,有宽大气象,若动辄别白,似若褊隘,不知孰是?’学者云:‘若不别白,则无长进处。’先生曰:‘然’。”【46】其中,“别白”的意思是辨别是非,也就是“道问学”中的零碎散乱的道理。可见陆九渊确实曾陷入茫然,认为只有多放过繁杂事务才会有宽大气象,如果动不动就辨别是非会陷入虚隘。但是这位学者告诉他,若不去辨别是非,就不会有所长进。陆九渊后来认同了这位学者的观点,“道问学”也成为其实践过程中不可忽略的部分。陆九渊后来常对弟子们说“道外无事,事外无道”【47】,“事”包含在“道”里,“道”也包含在“事”里。并且陆九渊还认为“道在宇宙间……如何增损得道,道理只是眼前道理,虽见到圣人田地,亦只是眼前道理” 【48】。也就是说,外在的事理会有变化、有增有减,但是大“道”却不会因为外在事理的变化而有所变化。而所谓“道”也并非脱离外在事理的虚“道”,因为“道”之“理”就是眼前所面对事物的道理,即使见“道”而至圣人田地,所要应对的和俗人一样,都是眼前道理。虽然“道”高于事理,但人们需要通过事理来拓展对“道”的认识。

那么,在陆九渊这里,“尊德性”与“道问学”又将如何结合在一起呢?陆九渊对此有一个生动的比喻:“学有本末,颜子闻夫子三转语,其纲既明,然后请问其目。夫子对以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颜子于此洞然无疑,故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本末之序盖如此。今世论学者,本末先后,一时颠倒错乱,曾不知详细处未可遽责于人。如非礼勿视、听、言、动,颜子已知道,夫子乃语之以此。今先以此责人,正是躐等。视、听、言、动勿非礼,不可于这上面看颜子,须看‘请事斯语’,直是承当得过。”【49】 陆九渊在此强调,孔子是在颜子涵养已足的前提下,告诉了他“道问学”的方向——“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也就是说,因为把握了根本,所以颜子在“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的道路上是不会有偏差的。但是后人却把“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作为条条框框的规矩先强加于人,这就是在他人没有涵养好“道”的前提下,盲目地要求“道问学”,是超越次第的表现。

因此,当学生提到朱熹所说的“扩而充之,须于四端上逐一充”的方法时,陆九渊的回答是:“焉有此理?孟子当来,只是发出人有是四端,以明人性之善,不可自暴自弃。苟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处自羞恶,当辞逊处自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50】陆九渊认为,“四端”之说是为了引导人们认识到“人性之善”而提出的,但是“四端”并不是学习知识而外在习得,而是需要自己由内而外地表现出来。

(二)陆九渊心学对朱子学的补充

可见,陆九渊的心学所重视的正是朱子理学所忽略的内在能动性。在朱子哲学中,“德性”是外在可习得的客观知识,并不具有能动性。朱子一再强调“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51】。然而,“能知所止”是否等同于“不变之止”的“定理”呢?朱熹接下来说“理既有定,则无以动其心而能静矣”【52】 ,“无以动其心”意味着不用再思考、心安理得,得到了“理所当然”。也意味着“能知所止”等同于“不变之止”的“定理”,其实是混淆了“能知所止”与“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的关系,从而限制了人内在能动性的把握。而朱子学之所以会呈现出那么多逻辑矛盾,正是因为朱熹着力构建向外“道问学”的理论体系,而忽视了与“大道”同体这一发自内心的内在渴望的能动性前提。

而在陆九渊心学中,“德性”并不是固定的知识,而是需要静下心来对“全体大用”进行不断的感受和贯通的。陆九渊说:“此道非争竞务进者能知,惟静退者可入。”【53】 又云:“学者不可用心太紧,今之学者,大抵多是好事,未必有切己之志……须自省察。”【54】而此项对代表“全体大用”的用心感受,感悟的其实不仅仅是简单的人品。陆九渊为此特别给弟子分辨孔子之语与子贡之语的区别:“先生问学者云:夫子自言:‘我学不厌’,及子贡言:‘多学而识之’,又却以为非,何也?因自代对云:‘夫子只言:“我学不厌”,若子贡言:“多学而识之”,便是蔽说。’”【55】孔子对弟子说的是“我学不厌”,但是子贡的理解却是“多学而识之”。其中,孔子的“我学不厌”是在“尊德性”的前提下,因对“大道”的理解,自然而然地渴望“道问学”。而子贡的“多学而识之”则对“尊德性”的涵养不足,被动且盲目地“道问学”。如此,陆九渊认为并不能通过“道问学”刻意地去攀附“尊德性”,而是需要在“尊德性”的前提下自然而然地“道问学”。因此,“德性”不仅是内在感悟所得的人品,更是人们内在本有、向外拓展外在认识,以及改造客观世界的渴望和能力。

因此,当陆九渊心学成为朱子理学的补充时,代表“全体大用”包含“道问学”在内的“尊德性”,才真正体现出了真、善一体的特性。我们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其中的“真”并非固定的真理,而是探索真理的内在驱动以及判断能力。而这种内在驱动和判断能力同时又是与内在感悟的“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是因为,正是内在感受到自我的意义和价值不是与个人私欲相联系,而是与天下苍生相联系,才激发了由爱自己拓展到了热爱整个世界,而热爱整个世界意味着满载由内而外的“大爱”驱动力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如此“道问学”不再盲目而散乱,而是肯定自觉地控制在“至德”范畴。也正是因为这是对“全体大用”的认识,人们在认识、应对和改造客观世界时不至于被私欲所干扰,从而保证“道问学”的合乎“全体大用”这一合理的方向。所以,“真善一体”的至德既真正实现了《中庸》的“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也实现了朱熹“交相滋益,互相发明”的美好理想。

而在今天,陆九渊心学对朱子理学的补充更是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当今教育部正在推行“双减”政策,强调“以德树人”。通过对《中庸》中这一包含“全体大用”的“尊德性”之“德”的认识,我们应该要知道,此“德”不是灌输某种外在行为规范,更不是抛弃知识。我们需要发掘学生内在之德对外在知识的渴望,充分激发学生学习的内在能动性。在学习的过程中,学生是积极主动地获取知识,而不是死板被动地接受知识。而且在此学习的过程中,学生不仅能充分体会到自己的价值,建立充分的自尊,还能通过内在自我的认识以及对世界的认识,意识到自己与整个世界的关联,从而热爱整个世界。此外,在《中庸》的“尊德性”体系中,“道问学”是在对“德性”之感悟和信仰的前提下进行的。此信仰是内在感受到自己与天下苍生的贯通而获得的。这与中国共产党强调以人民为中心、为人民服务是非常一致的。这种通过内在超越、自我体悟到的“大爱”信仰与西方国家通过外在灌输而被动接受的信仰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也是必将要超越的。也正因为如此,当中国人面对自己个人私利与公共利益的矛盾时,能够因内在的“大爱”自觉放弃个人“小利”,从整体考虑,这与西方盲目的“民主”完全是不同层次的,这也是我们必将战胜当今“疫情”的根本原因。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朱子学与台湾文化意识研究”(20BZX086)阶段性成果。

【1】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载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2190页。

【2】陆九渊:《陆九渊集》,中华书局,1980,第427页。

【3】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书》第21册,第1577页。

【4】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书》第24册,第3591——3592页。

【5】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24册,第3592页。

【6】心泰大师:《佛法金新编》卷十五,《卍新纂续藏经》第87册,(台北)佛教出版社,第436页。

【7】金履祥:《仁山集》第2册,商务印书馆,3937,第91页。

【8】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书》第24册,第3572页。

【9】朱熹:《延平李先生师弟子答问》,《朱子全书》第13册,第309页。

【10】朱熹:《延平李先生师弟子答问》,《朱子全书》第13册,第347页。

【11】朱熹:《延平李先生师弟子答问》,《朱子全书》第13册,第347页。

【12】朱熹:《延平李先生师弟子答问》,《朱子全书》第13册,第346页。

【13】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 ,第210页。

【14】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2371页。

【15】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书》第24册,第3592页。

【16】李承贵:《新“鹅湖之会”高端会讲——朱子学与阳明学的现代交锋》,《贵阳学院学报(社科学版)》2020年第1期。

【17】陆九渊:《陆九渊集》 ,第400页。

【18】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19页。

【19】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677——678页。

【20】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书》第22册,第2257页。

【21】余秉颐:《作为中国哲学“四大主潮”之一 的新儒家哲学—— 方东美评宋明理学》,《孔学堂》2016年第6期。

【22】朱熹:《大学或问》,《朱子全书》第6册,第510页。

【23】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396页。

【24】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97页。

【25】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151页。

【26】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209页。

【27】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211页。

【28】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208页。

【29】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208页。

【30】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204页。

【31】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208页。

【32】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145页。

【33】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书》第23册,第3278页。

【34】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书》第23册,第3279页。

【35】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261页。

【36】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1288页。

【37】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1289页。

【38】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261页。

【39】朱熹:《大学或问》,《朱子全书》第6册,第511页。

【40】朱熹著,郭齐、尹波编注:《朱嘉文集编年评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9,第4801页。

【41】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20页。

【42】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98页。

【43】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00页。

【44】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01页。

【45】方东美:《生生之德》,(台湾)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79,第369页。

【46】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07页。

【47】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95页。

【48】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95页。

【49】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97—398页。

【50】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96页。

【51】朱熹:《大学或问》,《朱子全书》第6册,第510页。

【52】朱熹:《大学或问》,《朱子全书》第6册,第510页。

【53】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99页。

【54】陆九渊:《陆九渊集》,第399页。

【55】陆九渊:《陆九渊集》,第401页。




-END-


编辑:叶名静


版权声明:本站部分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拨打网站电话或发送邮件至1330763388@qq.com 反馈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

文章标题:“尊德性”与“道问学”关系的再认识 ——以朱熹、陆九渊思想为考察对象发布于2023-10-30 17:06:4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