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者天地之心”:论朱子哲学中的人与宇宙

作者

     张小霞,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朱子哲学、比较哲学。

     原刊于《朱子学研究》编委会编:《朱子学研究》第39辑,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23年。


“天地之心”最初载于《周易》与《礼记》,是中国古典哲学中的古老思想。朱子对“天地之心”的阐发亦相当丰富,朱子从以下三个层面论述了“天地之心”:第一,为宇宙论层面的“天地之心”思想[1],它与《周易》中的“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思想相关;第二,为人的宇宙地位层面的“人者天地之心”思想[2],它与《礼记》中的“人者天地之心”思想一脉相承;第三,为人与宇宙之相似关系层面的“人之心即天地之心”思想[3] ,它是从朱子宇宙论架构而来的独特思想。在目前学界关于朱子“天地之心”思想的研究中,研究者的主要关注点为宇宙论层面的“天地之心”思想。本文在学界现有朱子“天地之心”思想研究的基础上,探讨三种“天地之心”思想的内涵,并且揭示三个层面“天地之心”思想之间的关系。从这个进路出发,我们或许能够呈现出朱子“天地之心”思想的丰富性与深刻性,进而在一个新的视野下理解朱子哲学中人与宇宙的关系。



一、天地本无心:“天地以生物为心”



     在朱子哲学中,宇宙论层面的“天地之心”并不具有实存性(existence),天地本来是无心的。首先,“天地之心”的表述似乎表明天地像人一样有“心”,然而天地并没有人格与意志,因此没有类似于“人之心”的“心”。其次,宇宙论层面的“天地之心”实乃“无心之心”,“天地以生物为心”的实质内涵为天地间“阴阳交错,实理流行”的生物不已之过程,“心”是对天地生物大德的描述语或称赞语。最后,《仁说》云:“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之“心”的含义为“生理”或“生底道理”。接下来,我们从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首先,朱子哲学中的“天地”没有人格与意志。陈荣捷先生说:“以理训天,自是朱子理的哲学之本色。”[4] “天”主要是“义理之天”,“理”是一个“洁净空阔底世界”,没有情意、造作和计度。天地生物的过程表现为天地间的阴阳五行之气相凝聚而化生万物,天地没有人格与意志等特征。《朱子语类》载:


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5]

天地之间二气只管运转,不知不觉生出一个人,不知不觉又生出一个物。即他这个斡转,便是生物时节。[6]

所谓为心者,岂是切切然去做,如云“天命之,岂谆谆然命之也”也?但如磨子相似,只管磨出这物事。[7]


阴阳二气在不停息地运转与交感过程中生出人和万物,所谓“天地以生物为心”,并非意指天地命定何者为人、何者为物,它就像磨子一样,只管磨而已,一任自然而赋予人与万物以同样的“天地之理”。江求流指出,在朱子哲学中,“万物的生成都是气化的产物,气化生物的过程也不是一种有意志、有目的的创造性的行为,万物的生成不过是气的自然结聚的过程,同理,万物的消亡实质上也就是气的自然消散的过程”[8]

其次,朱子哲学中宇宙论层面的“天地之心”为“无心之心”,需要从“有心处”和“无心处”来理解。“有心处”表现为天地生物有其自然秩序或理序。《朱子语类》载:

如此,则易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又如何?如公所说,只说得他无心处尔。若果无心,则须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他又却自定……今须要知得他有心处,又要见得他无心处,只恁定说不得。[9]

理本无心,自人而观,犹必待乾之成象,而后坤能效法。然理自如此,本无相待。且如四时,亦只是自然迭运。春夏生物,初不道要秋冬成之;秋冬成物,又不道成就春夏之所生,皆是理之所必然尔。[10]



朱子在第一条材料中否定“天地无心”的观点,倘若天地无心,则“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这意味着天地生物有其自然秩序或理序,天地赋予万物以“所以然之理”,如是可谓天地的“有心处”。正如赵金刚所说:“现实中马生不出牛,桃树上长不出李花,正是由于‘天地以生物为心’,而这‘生物’过程恰恰含有内在的理序。”[11]

“无心处”表现为“天地之心”化生万物的实质内容,即“天地之气”运转流通而万物自然生长。也就是说,“天地之心”具有气化层面的内涵。《朱子语类》载:




今人多言惟是复卦可以见天地之心,非也。六十四卦无非天地之心,但于复卦忽见一阳来复,故即此而赞之尔。[12]

又问“复见天地之心”。曰:“要说得‘见’字亲切,盖此时天地之间无物可见天地之心。只有一阳初生,净净洁洁,见得天地之心在此。若见三阳发生万物之后,则天地之心散在万物,则不能见得如此端的。”[13]


“一阳来复”意指阳气复生且逐渐壮大,“六十四卦无非天地之心”意味着“天地之气”无停无息地屈伸往来、反复变化。朱子云:“万物生长,是天地无心时;枯槁欲生,是天地有心时。” [14]将这句话与上面第二条材料相互诠释可知,“一阳初生”为“天地有心时”,“三阳发生万物”为“天地无心时”,“天地之心”在万物初生时显露出来,而在万物盛大时布散隐藏于其中。一方面,天地鼓动万物的生长,万物感天地生物之春气而生,净净洁洁,天地似若有心。另一方面,万物按照它的生命节律自生自长,天地似若无心。在这些语境中,“天地之心”与“天地之气”的内涵是相通的,“天地之心”无停无息地流行布散在万物的生长过程中,便是“天地之气”无停无息地流行布散在万物的生长过程中。朱子云:“如十月岂得无天地之心?天地之心流行只自若。”[15]皆表明“天地之心”具有气化流行义。

由此可见,“天地之心”分别表现为“天地之理”与“天地之气”,“天地以生物为心”的实质内涵为天地间“阴阳交错,实理流行”的生物不已之过程。唐文明说:“我们必须在心、理、气相统一的架构中理解朱子的宇宙论。”[16]可谓是准确阐明了朱子哲学中的宇宙论架构。

“心”是天地生物大德的描述语或称赞语。朱子云:


“天地以生物为心。”天包著地,别无所作为,只是生物而已。亘古亘今,生生不穷。人物则得此生物之心以为心,所以个个肖他,本不须说以生物为心。缘做个语句难做,著个以生物为心。[17]



朱子认为本不必说“以生物为心”,由于语句难以准确传达天地生物不已之特征,便“著个以生物为心”。陈晓杰说:“为了把握朱熹的‘天地之心’,我们必须抛弃以‘心’为‘一物’或者‘实体’的前理解。在常识意义上,显然应当是先有实体之‘心’,后有‘心’之具体运作,但是对‘天地’而言,首先存在的是天地亘古亘今的‘生生’之‘作为’,对此既成事实,我们把它称之为‘天地之心’,此‘心’也显然只是比喻意。”[18]这就是说,首先存在天地生物之无穷过程,而后方有“以生物为心”或者“天地之心”的语言表述;而非先有一个实存的“天地之心”,而后有“天地之心”推动天地生物的运作。因此,“心”为天地生物大德的描述语或称赞语,宇宙本身并不持有一个主导其运行方向的“心”。

最后,“仁者天地生物之心”思想中的“仁”与“心”皆有“生”的意蕴。《朱子语类》载:


问“仁者天地生物之心”。曰:“天地之心,只是个生。凡物皆是生,方有此物。如草木之萌芽,枝叶条干,皆是生方有之。人物所以生生不穷者,以其生也。才不生,便干枯杀了。这个是统论一个仁之体。其中又自有节目界限,如义礼智,又自有细分处也。”[19]

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 ‘生’而已。‘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20]

心须兼广大流行底意看,又须兼生意看。且如程先生言:“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只天地便广大,生物便流行,生生不穷。 [21]


在朱子看来,“仁者,天地生物之心”的思想内涵为“天地之心,只是个生”,人与万物生生不穷,天地、人和万物在“生”或“仁”上相贯通。“天地生物之心”中的“心”兼有“广大流行”与“生”的意思,它不是五脏之心、道德判断之心与思虑之心,等等。

因此,人与万物各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意为人与万物在天地之化中各得其“生理”或“生底道理”。《朱子语类》载:


问:“‘仁,天之尊爵。’先生解曰:‘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如何是得之最先?”曰:“人得那生底道理,所谓‘心,生道’也。有是心,斯具是形以生也。”[22]

问:“仁得之最先,盖言仁具义礼智。”曰:“先有是生理,三者由此推之。”[23]


人与万物所得之“心”为“生底道理”或“生理”,它是人之所以为人、物之所以为物之理,人与物得此理而具形以生。朱子云:“天下之物,至微至细者,亦皆有心。”  [24]又云:“天地之生万物,一个物里面便有一个天地之心。”[25]意在说明天下之物皆有其之所以为物之理,而非表示人之外的万物皆有类似于“人之心”的“心”。《太极图说解》与《仁说》皆写作于乾道八年(1172)左右,为朱子宇宙论成熟时期的作品,“一物各具一太极”与“一个物里面便有一个天地之心”的思想是相通的,在天的“天地生物之心”与在人、在物的“天地生物之心”具有“理一分殊”的关系。“天地生物之心”为“生”或“仁”, 动物有心、草木有心、石头有心等,其意为动物、草木与石头等皆有其“生理”。万物皆具“生”的维度,枯槁虽无生意,但有其“生理”,“生之理谓性”[26],而“天下无性外之物” [27],就此而言,人与万物皆有“天地之心”和人与万物皆有其“生理”或“性”的内涵是相通的。

二、天地有心:“人者天地之心”


上节讨论表明,天地或宇宙本来没有心,“心”是天地生物大德的描述语或称赞语,宇宙并不具有实体性的“生物之心”。我们认为,宇宙论层面的“天地之心”或“天地生物之心”思想是人对宇宙生物秩序的体验与认识,它发端于人的意识,是人对存在根基问题的回答[28]。天地本来没有心,就人能够体验与认识天地间的现象与生物秩序、会通天地之德于己身而言,可以说人有“天地之心”,亦即“人者天地之心”。接下来,我们从知觉层面和德性层面论述朱子“人者天地之心”的思想。

“人者天地之心”思想具有知觉层面和德性层面的两种内涵。在知觉层面,人之心能知能觉,人是天地间一切现象呈现的场域。人不仅是通过眼耳鼻舌等器官感知天地的,还是通过心灵感知天地的,人之心是人的感官中枢,人是“天地之心”意味着人是天地的感官中枢。朱子云:


知觉便是心之德。[29]

天之生物,有有血气知觉者,人兽是也;有无血气知觉而但有生气者,草木是也;有生气已绝而但有形质臭味者,枯槁是也。[30]



人作为天地间知觉能力最高的生物,人对天地的认识与其他存在者对天地的认识是不同的,人能够收万物之色、万物之声、万物之气与万物之味于其心,亦即天地间的万物之色、万物之声、万物之气与万物之味都能被人感知到。人将天地间的一切现象会于心中,亦即天地间的一切现象通过拥有能知能觉之心的人而呈现出来。南宋学者方逢辰《石峡书院讲义》云:“天地之所以生生者,实寄吾性分之内,天高地下,一日无人,则天地特块然者耳。”[31]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人的世界,如果没有人,那么天地是块然无分的。因而,人是天地的感官中枢,其认识天地的过程就像为天地立“心”。

在德性层面,一方面,人是“天地之理”的体证者与朗现者。《朱子语类》载:




康节云:“一动一静者,天地之妙也;一动一静之间者,天地人之妙也。”盖天只是动,地只是静。到得人,便兼动静,是妙于天地处。故曰:“人者,天地之心。”论人之形,虽只是器;言其运用处,却是道理。  [32]

人身是形耳,所具道理,皆是形而上者。盖“人者,天地之心也”。康节所谓“一动一静之间,天地人之至妙”者欤![33]




人兼天地动静而妙于天地,其所具道理皆是形而上者,而这些道理为“仁义礼智”。朱子云:“仁义礼智,性之大目,皆是形而上者,岂可分也。[34]又云:“气则为金木水火,理则为仁义礼智。” [35]可见,“天地之理”与会聚于人心的性理皆为“仁义礼智”。天地无体,我们无法通过认识天地来认识“天地之理”,人会聚了“天地之理”,“天地之理”需要通过人而得以认识。“天地之理”会聚于人,就像人之性理会聚于心,人就像天地的心。

另一方面,人得性之全而能够与天地相参,成为与天地相并立的万物本原,人的意志与精神便是天地的意志与精神。《朱子语类》载:



问“人能弘道”。曰:“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又曰:“‘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古今所共底道理,须是知知,仁守,勇决。”继又曰:“‘人者,天地之心。’没这人时,天地便没人管。”[36]

问“人者,天地之心”。曰:“谓如‘天道福善祸淫’,乃人所欲也。善者人皆欲福之,淫者人皆欲祸之。”又曰:“教化皆是人做,此所谓‘人者天地之心也’。” [37]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天地生人并且赋予人以仁、义、礼、智之理,人需要主动发挥其弘道之能力。“没这人时,天地便没人管”,天地虽然内具此理,但它无心而成化,不能主宰运用此理;人是有心的,人能够会聚此理、朗现此理和主宰运用此理,“天道福善祸淫”的实质为“人道福善祸淫”。朱子《周易本义》云:“乾坤之理,分见于天地,而人兼体之也。”[38]人兼体乾坤之理,会通天地之德,天地间的教化事业与福善祸淫事业皆由兼天地动静而妙于天地的人来完成。

天地内具此理而“块然生物”,人主宰运用此理而“温然爱人利物”,人是万物的成就者,与天地相参而成为万物共同本原。这首先表现为人的精神活动能够影响天地之化。朱子云:“心者,气之精爽。”[39]“人之心”是“天地之气”中最精粹的部分;“人之气”与“天地之气”始终相接而无间断,人不见此,而事实上“人心才动,必达于气”[40]。“人之心”之动,亦即“天地之气”之动,人的精神活动会影响天地之化的运行,从而赋予天地之化以新的动力。在朱子看来,“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 [41],如果人在天地间循理而行而非肆意妄为,那么“天地之气”通常会顺畅和谐而非乖僻不和。其次表现为人是万物的成就者。朱子云:“天人所为,各自有分。”[42]天能够生物,耕种之事必须由人来做;水能够润物,灌溉之事必须由人来做。天、地、人在宇宙中各有所能,其中人是天地的赞助者、万物的成就者 [43]。

人的意志与精神就是天地的意志与精神,这蕴含在朱子“天即人,人即天”的思想中。朱子云:“天即人,人即天,人之始生,得之于天;既生此人,天又在人矣。” [44]天没有人格,但天隐藏在人的行为、意志与精神中,因此人的行为、意志与精神可视为天的行为、意志与精神;虽然人类的一切活动看上去是自己独立完成的,但是天始终隐藏于其中。人是天地的心,既可以说 “天人所为,各自有分”,天地生养万物而人开物成务、成就万物,与天地相参成为万物本原;也可以说“天即人,人即天”,天隐藏在人燮理万物的活动中。

由此可见,宇宙论层面的“天地之心”或者“天地生物之心”思想提出的根本原因,在于人在宇宙中的独特地位。朱子云:“太极本无此名,只是个表德。”[45]与之类似,“天地之心”并非意指宇宙有一个实存性的“心”,而是人对存在根基与宇宙运行方向的体验与认识,是用来表达存在根基与天地生物大德的词语 [46]。人是“天地之心”,人心虚灵不昧而会聚众理,因而能够拥有此种宇宙体验,能够探索存在根基的问题。在“人者天地生物之心”与“人者天地之心”的关系上,人为“天地之心”,是“人者天地生物之心”思想得以提出的根本原因。

三、人与宇宙的相似关系:“人之心即天地之心”


在阐发了朱子哲学中宇宙论层面的“天地之心”思想与人的宇宙地位层面的“人者天地之心”思想后,我们接下来分析人与宇宙的相似关系层面的“人之心即天地之心”思想。该思想涉及人与宇宙的相似关系、人在宇宙中的独特地位以及人在宇宙中的价值与使命等问题。在朱子哲学中,首先,“人是小底天,天是大底人”[47],人与宇宙的整体结构具有相似关系,人的德性与天地的德性是同理而异名的,人与天地皆为万物本原。其次,人在宇宙中的价值与使命是“为天地立心”。由于人类内部存在品质差异,唯有“阴阳合德,五性全备”的圣人有充分而完全意义上的“天地之心”,其他人的“天地之心”是不充分、不完全的。最后,人能够通过“格物致知”与“克己复礼”的修身功夫,形成“心与理一”的仁者生存秩序,达至与天地相似的生存状态,从而在德性层面为天地立心。

首先,在人与宇宙的相似关系上,在整体结构方面,人的心、性、情结构与宇宙的易、道、神结构是相似的。朱子云:



“其体则谓之易”,在人则心也;“其理则谓之道”,在人则性也;“其用则谓之神”,在人则情也。所谓易者,变化错综,如阴阳昼夜,雷风水火,反复流转,纵横经纬而不已也。人心则语默动静,变化不测者是也。[48]



宇宙之“易”统合“道”与“神”,人之“心”统合“性”与“情”。宇宙之“易”表现为阴阳之气的交错变化、反复流转,人之“心”则表现为动静语默变化不测;宇宙之“道”为“天地之理”,人之“性”是人之所以为人之“理”;宇宙之“神”为“天地之气”,“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 [49],它发用流行于万物中,人之“情”亦是“心”之发用流行而应接万事万物。“天地之化”为一气流行,一元之气中内蕴万事万物之理,理与气不离不杂;“人之心”为“气之精爽”,会聚了万事万物之理,心与性“一而二,二而一也”[50]。

在德性方面,人的德性与天的德性是同理而异名的,人类的道德秩序与宇宙的自然秩序具有一致性。朱子云:


以天道言之,为“元亨利贞”;以四时言之,为春夏秋冬;以人道言之,为仁义礼智;以气候言之,为温凉燥湿;以四方言之,为东西南北。[51]

仁自是个和柔底物事。譬如物之初生,自较和柔;及至夏间长茂,方始稍坚硬;秋则收结成实,冬则敛藏。然四时生气无不该贯。[52]


在朱子看来,“仁”是万物初生时的“生意”“生气”,“仁义礼智”具有“生意”“生气”的意思。陈来先生指出:“朱子四德论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贯彻了‘生气流行’的观念来理解仁与仁义礼智四德。”[53]天地间的万事万物皆内具太极阴阳之理,此理在不同的事物中具有不同的名义,天道之元亨利贞、四时之春夏秋冬与人道之仁义礼智属于同一个道理,天道之元便是四时之春、人道之仁。

在万物本原方面,人与宇宙之“仁”皆指向万物。朱子云:“内自一念之微,以至万物各得其所,皆仁也。” [54]天地之仁表现为块然生出人与万物,人之仁表现为“温然爱人利物”,人不仅可以将“仁”推及他的同类,还可以推至宇宙中的万物。

根据朱子的宇宙论架构与人在宇宙中的独特地位的思想,可以得出“人之心即天地之心”。在宇宙论上,天地为“阴阳交错,而实理流行”的“易之体”,“天地之心”表现为“天地之气”依其“天地之理”而流行以化生万物,它是天地生物之德的描述语或称赞语,天地本来没有心。在心性论上,人之心表现为生命之气依其仁之性理而流行以“爱人利物”,人实有其心 [55]。由于人心为“气之精爽”,人之气与天地之气相接而同属一气,人心虚灵不昧而会聚万事万物之理,因而,人能够合天心以为己心、合天德以为己德。基于人与宇宙的相似关系,可以说天地或宇宙实有其心,人的心便是天地或宇宙的心。冯友兰先生指出,“宇宙的心”不只是一个逻辑观念,“每一个实际底心,都是宇宙的心”[56]。

其次,人在宇宙中的价值与使命是“为天地立心”。由于人与人之间存在品质差异,唯有“阴阳合德,五性全备”的圣人有充分而完全意义上的“天地之心”。原因在于,圣人禀受了清而又清、纯而又纯的“天地之气”,他形骸上虽然是人,但实际上是一块“天理”。朱子云:


圣人之心,直是表里精粗,无不昭彻,方其有所思,都是这里流出,所谓德盛仁熟,“从心所欲,不逾矩”,《庄子》所谓“人貌而天”。盖形骸虽是人,其实是一块天理,又焉得而不乐! [57]

圣人,太极之全体,一动一静,无适而非中正仁义之极,盖不假修为而自然也。[58]


圣人“人貌而天”,本质上是一块“天理”。天理本无形无影,但它可以通过圣人的动容周旋与所行之事显现出来,圣人之理与天地之理相契合。钱穆先生指出:“人类有心,即能具此神明。但须到圣人,始能全此体而尽其用。”[59]也就是说,唯有圣人全其心而尽其用,与天地相似。圣人“心与理一”,即可以说圣人之心是充分而完全意义上的“天地之心”。

圣人为天地立法且为人类立法。朱子云:


长孺问:“‘乾健坤顺’,如何得有过不及?”曰:“乾坤者,一气运于无心,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有心以为之主,故无过不及之失。所以圣人能赞天地之化育,天地之功有待于圣人。”[60]

问“继天立极”。曰:“天只生得许多人物,与你许多道理。然天却自做不得,所以生得圣人为之修道立教,以教化百姓,所谓‘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是也。盖天做不得底,却须圣人为他做也。”  [61]

佛经云:“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圣人亦是为这一大事出来。这个道理,虽人所固有,若非圣人,如何得如此光明盛大!你不晓得底,我说在这里,教你晓得;你不会做底,我做下样子在此,与你做。[62]


天地间本是一气流行、自然而然,天地是无心的,无心便有过、不及之差;圣人出现后,圣人是有心的,有心便可以赞天地化育之功,纠正天地无心而产生的过、不及之差。圣人为天地立法,裁成与燮理天地之化,使得天地间互不相知、互不相与的万物被联结为同一个世界中的生物,由此浑然无分的天地呈现为有名义、有条理的天地。

圣人为人类立法,为人类揭示内在于人的生存结构中的仁义礼智之理与人的修身工夫。在朱子看来,圣人是五行之端、人类之首,是人的生存秩序的典范,他们的动容周旋皆是天理的流露与呈现。圣人体认天地生物之大德并且修道立教,为人类开显天地之理与天地生物之仁。天地始终是无心的、缄默的,圣人继天立极、修道立教,教导人们会聚仁义礼智之理的本然之性与达至“心与理一”的仁者生存秩序之修身工夫。

圣人以外的人有气禀之偏与物欲之私,其现实状态与天地并不相似,实质上是不充分、不完全意义上的“天地之心”。第一,每个人都拥有虚灵不昧而会聚众理的本然之心,具备呈现“天地之理”的能力[63]在朱子看来,每个人心中都蕴含万事万物之理,皆有出于性命之正的道心与出于形气之私的人心。。尽管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未曾意识到他心中内具仁义礼智之理,或者未能将仁义礼智之理流行在他的生命之气中,但其为人的本性始终不会改变。第二,人皆是理气相合而成的,人之气与天地之气同属一气,人的行为、精神与意志具有“天”的向度。第三,每个人的生命活动都会对“天地之化”产生影响,皆可在其行动能力范围内“温然爱人利物”,并内蕴万物本原意义上的生存向度。

最后,人能够通过“格物致知”与“克己复礼”的修身工夫,形成“心与理一”的仁者生存秩序,拥有更加充分而完全意义上的“天地之心”。张曦指出:“对于古代哲学家而言,‘自我’是一个‘小宇宙’(micro-cosmos),它分有‘大宇宙’的某种内在秩序。因此,获得‘自我认识’,本质上就是获得某种有关宇宙秩序的一般性真理,并按照这种真理来度过此生。”[64]这一思想在朱子哲学的人与宇宙的相似关系中有所表现。朱子云:



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圣人即川之流,便见得也是此理,无往而非极致。但天命至正,人心便邪;天命至公,人心便私;天命至大,人心便小,所以与天地不相似。而今讲学,便要去得与天地不相似处,要与天地相似。[65]

人之所以为人,其理则天地之理,其气则天地之气。理无迹,不可见,故于气观之。要识仁之意思,是一个浑然温和之气,其气则天地阳春之气,其理则天地生物之心。今只就人身己上看有这意思是如何。才有这意思,便自恁地好,便不恁地干燥。将此意看圣贤许多说仁处,都只是这意。告颜子以“克己复礼”,克去己私以复于礼,自然都是这意思。[66]



天命至正、至公、至大,人之所以“格物致知”便是为了达至与天地相似的生存状态。在天而言,“天地之理”内蕴在“天地之气”中而化生万物,“天地生物之心”无一息之不存。在人而言,“仁之理”内蕴于心并且在心的主宰运用下发见于日用间的视听言动,无一息之间断。此种生存秩序可以称为“心与理一”的仁者生存秩序。“克己复礼为仁”,克去己私,复归于礼,存养至正、至公、至大的仁心,动容周旋皆与天理之节文相合,则是达至仁者生存秩序的主要方式。

四、结语


在本文中,我们尝试在学界现有研究基础上拓宽对朱子“天地之心”思想的理解,论述了朱子的三种“天地之心”思想及其关系,并由此探讨了朱子哲学中的人与宇宙的关系。我们认为,朱子的“天地之心”思想本质上是人对宇宙的体验与认识;首先有人对宇宙的体验与认识,而后方有宇宙论思想,后者是人对宇宙体验进行概念化与理论化的结果。人在宇宙中的独特地位——“人者天地之心”,是人能够产生存在根基之体验并阐发该体验的前提条件。人在宇宙中的价值与使命是“为天地立心”,“为天地立心”作为古代儒者的自我期许,源自古代儒者对其为人的真切体验,而重获此种体验并使之明晰,便是研究者的研究内容。









[1]《仁说》云:“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朱熹:《仁说》,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第3279页)朱子哲学中宇宙论层面的“天地之心”存在多种表述,如“天地以生物为心”“天地生物之心”与“仁者天地生物之心”等等。

[2]《太极图说解》云:“所谓天地之心,而人之极也。”(《朱子全书》第13册,第74页)

[3]《中庸章句》云:“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朱熹:《中庸章句》,《朱子全书》第6册,第33页)《中庸或问》云:“盖人生天地之间,禀天地之气,其体即天地之体,其心即天地之心。以理而言,是岂有二物哉?”(《朱子全书》第6册,第595—596页)“相似”为朱子本人的表述。朱子云:“而今讲学,便要去得与天地不相似处,要与天地相似。”(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三十六,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86,第977页)本文根据行文需要而在相同意义上使用“天地”与“宇宙”,“人与天地的相似关系”等同于“人与宇宙的相似关系”。

[4] 陈荣捷:《朱子新探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156页。

[5]《中庸章句》,《朱子全书》第6册,第32页。

[6] 《朱子语类》卷九十八,第2508页。

[7] 《朱子语类》卷五十三,第1281页。

[8]江求流:《气、气化与万物生成:朱熹对终极实在的理解》,《朱子学研究》2020年第三十四辑。。万物的生成与消亡皆是气之聚散的产物,天地没有人格与意志,没有类似于“人之心”的“心”。

[9] 《朱子语类》卷一,第5页。

[10] 《朱子语类》卷七十四,第1902页。

[11] 赵金刚:《主宰之谓帝:朱子哲学中“理”的主宰作用》,《哲学研究》2016年第3期。自人而观,天地或者理似若有心。事实上,天地自然而然地化育万物,这是“理之所必然”,天地或理是无心的,没有特定的意志与目的。

[12] 《朱子语类》卷七十一,第1795页。

[13]《朱子语类》卷七十一,第1797页

[14]《朱子语类》卷一,第5页。

[15] 《朱子语类》卷六十二,第1513页。

[16] 唐文明:《朱子论天地以生物为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17]  《朱子语类》卷五十三,第1280页。

[18] 陈晓杰:《论朱熹的“天地之心”》,《朱子学研究》2020年第三十四辑。

[19] 《朱子语类》卷一百五十,第 2634 页。

[20]  《朱子语类》卷五,第85页。

[21] 《朱子语类》卷五,第85页。

[22]  《朱子语类》卷五十三,第1298页。

[23]  《朱子语类》卷五十三,第107页。

[24]《朱子语类》卷四,第60页。

[25] 《朱子语类》卷二十七,第689页。

[26]  《朱子语类》卷五,第82页。

[27]《朱子语类》卷四,第61页。

[28] 美国政治哲学家埃里克·沃格林(Eric Voegelin,1901—1985)在其著作《天下时代》中提出了“经验、问题和回答”的意识复合体理论,为我们理解朱子宇宙论层面“天地之心”或“人者天地生物之心”思想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所谓“经验”,即宇宙论思想家或形而上学家关于“出自非生存(nonexistence)的生存”的宇宙经验。这种宇宙经验推动人们思考存在根基的问题,亦即莱布尼茨所说的形而上学家必须回答的两个问题:其一,“为什么有东西?为什么不是虚无?”其二,“为什么万物必须与它们所示的那样,而不是与之不同?”对此,不同历史阶段、不同社会的思想家对此做出了种种回答,这些回答包括柏拉图思想中的“理念”、亚里士多德思想中的“第一因”、以色列民族的“创世神”、基督教思想中先于尘世并且超越尘世的“上帝”等。在沃格林看来,无论是宇宙论思想家还是形而上学家,推动他们思考存在本原的精神结构是相同的,“经验、问题和回答”的意识复合体是不同历史阶段的不同社会中的思想家那里的意识常态。参见氏著《天下时代》,叶颖译,译林出版社,2018,第133—135页。

[29]《朱子语类》卷二十,第465页。

[30]《答余方叔》,《朱子全书》第23册,第2854页。

[31]《朱子语类》卷一百,第2549页。

[32]黄宗羲原撰,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陈金生、梁运华点校,中华书局,1986,第2747页。

[33]《朱子语类》卷一百,第2549页。

[34]” 《朱子语类》卷六,第107页。

[35]《朱子语类》卷一,第3页。

[36]  《朱子语类》卷四十五,第1165页。

[37]《朱子语类》卷八十七,第2243页。

[38] 《周易本义》,《朱子全书》第1册,第124页。

[39] 《朱子语类》卷五,第85页。

[40] 朱熹云:“鬼神只是气。屈伸往来者,气也。天地间无非气。人之气与天地之气常相接,无间断,人自不见。人心才动,必达于气,便与这屈伸往来者相感通。如卜筮之类,皆是心自有此物,只说你心上事,才动必应也。”见《朱子语类》卷三,第34页。

[41]《中庸章句》,《朱子全书》第6册,第33页。

[42] 《朱子语类》卷六十四,第1570页。

[43]唐文明指出:“万物的成就离不开人的精心呵护与照看,而天地之心正是人能够呵护和照看万物的终极依凭。”参见唐文明《朱子论天地以生物为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44] 《朱子语类》卷十七,第387页。

[45]  《朱子语类》卷九十四,第2375页。

[46]蒙培元先生指出:“太极”不能理解为一个实体或者柏拉图的“最高理念”,太极是一个“道理”“表德”,它是内蕴在人心中的“观念”,是人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表德”。他说:“这个‘道理’和‘表德’,是在作用和过程中存在的且只能存在于作用、过程之中,通过其作用、过程而实现出来,其中最重要的是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并通过言说而表现出来。”我们的观点与之相通。参见蒙培元:《朱熹关于世界的统一性与多样性——“理一分殊说”》,《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

[47] 朱子云:“天便脱模是一个大底人,人便是一个小底天。吾之仁义礼智,即天之元亨利贞。凡吾之所有者,皆自彼而来也。故知吾性,则自然知天矣。”见《朱子语类》卷六十,第1426页。

[48] 《朱子语类》卷九十五,第2422页。

[49]《朱子语类》卷六十八,第1686页。

[50] 朱子云:“性犹太极也,心犹阴阳也。太极只在阴阳之中,非能离阴阳也。然至论太极,自是太极;阴阳自是阴阳。惟性与心亦然。所谓一而二,二而一也。”又云:“性对情言,心对性情言。合如此是性,动处是情,主宰是心。大抵心与性,似一而二,似二而一,此处最当体认。”见《朱子语类》卷五,第87、89页。

[51]  《朱子语类》卷六十八,第1690页。

[52]  《朱子语类》卷二十,第464页。

[53] 陈来:《仁学本体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第330页。

[54] 《朱子语类》卷二十,第478页。

[55]参见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第246—250页。

[56] 冯友兰:《贞元六书》(上),《冯友兰文集》第5卷,长春出版社,2017,第77页。

[57] 《朱子语类》卷三十,第797—798页。

[58] 《太极图说解》,《朱子全书》第13册,第75页。

[59] 钱穆:《朱子新学案》第1册,九州出版社,2011,第49页。

[60]  《朱子语类》卷六十七,第1648页。

[61]《朱子语类》卷十四,第259页。

[62]  《朱子语类》卷十三,第230页。

[63] 朱子《中庸章句序》云:“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见《中庸章句》,《朱子全书》第6册,第29页。

[64] 张曦:《“做伦理学”与精神性的回归》,《信睿周报》2020年第33期。

[65] 《朱子语类》卷三十六,第977页。

[66] 《朱子语类》卷六,第111页。







编辑:杨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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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人者天地之心”:论朱子哲学中的人与宇宙发布于2023-10-30 17:0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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