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延平,善学濂溪:刘宗周对朱子“中和说”的误读
作者:韩雪,河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哲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宋明理学、明清哲学。
原刊于《朱子学研究》编委会编:《朱子学研究》第39辑,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23年。
刘宗周之于朱子,既有批评,也有继承。如陈令升有“夫子之学,莫不原本考亭,追溯濂溪、二程以达于孔、孟”[1]的说法,倪元璐也讲“刘念台,今之元晦也”[2],可见,刘宗周的思想中确有向朱子学回归之处[3]。然而,基于一元论的立场,刘宗周又对朱子支离二分的工夫论有所批评,认为这违背了“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基本原则。我们注意到,刘宗周针对朱子“中和说”有过评述,认为后者是“初从延平游,固尝服膺其说;已而又参以程子主敬之说,静字为稍偏,不复理会。迨其晚年……固已深信延平立教之无弊……乃所为善学濂溪者[4]。但此论与朱子本人的表述并不完全一致。那么,蕺山出于何种原因这样评述朱子的思想,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重要问题。
一、刘蕺山对朱子“中和说”的评述
刘蕺山对朱子“中和问题”的评述主要集中在《圣学宗要》内,其内容大体上可以分为以下两部分:一处是他选录的“中和说”下[5],这里着重阐述了他所理解的朱子的学术转向和思想定论;另外一处则是在整篇《宗要》末尾,是在阐述自身“慎独”理论的同时评析先儒学说,并较为明确地说明了蕺山对朱子工夫论“不满”之所在。现将这两段内容拣重要处录之如下。
愚按朱子之学本之李延平,由罗豫章而杨龟山,而程子,而周子。自周子有主静立极之说,传之二程;其后罗、李二先生专教人默坐澄心,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朱子初从延平游,固尝服膺其说;已而又参以程子主敬之说,觉静字为稍偏,不复理会。迨其晚年,深悔平日用功夫未免疏于本领,致有“辜负此翁”之语,固已深信延平立教之无弊,而学人向上一机,必于此而取则矣。……则朱子平生学力之浅深,固于此窥其一斑,而其卒传延平心印,以得与于斯文,又当不出于此书之外无疑矣。夫“主静”一语,单提直入,惟许濂溪自闭门户,而后人往往从依傍而入,其流弊便不可言。……朱子不轻信师,而必远寻伊洛以折衷之,而后有以要其至,乃所为善学濂溪者。[6]
然则宋儒看未发气象,未免落在边际,无当于“慎独”之义者。故朱子初不喜其说,退而求之已发,以察识端倪为下手,久之又无所得,终归之涵养一路。其曰“以心为主,则性情之体、中和之妙,各有条理”,正指“独”而言,而又不明白说破,止因宋儒看得“独”字太浅,“中”字太深,而误以“慎独”之功为致和之功故也。……而但恐《中庸》之教不明,将使学“慎独”者以把捉意见为工夫,而不觌性天之体。因使求中者以揣摩气象为极则,而反堕虚空之病。既置“独”于“中”之下,又拒“中”于“和”之前,纷纷决裂,几于无所适从,而圣学遂为绝德。[7]
蕺山认为,朱子对“中和问题”的看法,实际上是经历了一个“有转折”的过程。朱子早年游学于延平,信奉其说;后又觉“主静”似有偏颇处,转为赞赏伊川“主敬”之论,对后者“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的讲法尤为推崇;晚年,他最终又回到延平“主静”一路上,是“善学濂溪之旨”。同时,蕺山又对朱子工夫论有所批评,认为朱子将“慎独”视为已发之功,将工夫的重点放在已发层面上,忽略了在未发之体上着力的根本之法;不仅如此,他认为朱子分致中与致和工夫支离为二的做法,极易导致学术沦为支离之弊,最终使“圣学遂为绝德”。具体来说,“看得独字太浅”,就是说朱子将“独”视作“动念边事”,是思虑、念头已有所萌发的时段,而未将之解为未发之本体;“中字太深”,则是认为其所讲“无思无虑”“不睹不闻”的时段是刻意“求中于未发之前”,而不知道“睹闻”“思”“意”等实际上是人心先天本有的道德意识,而非后天形成的具体念虑。故而,在蕺山看来,朱子这样另去追求一个“未发之中”的做法,反成了“揣摩气象”,失去了“居敬存养”的本来意味,有堕入佛禅虚空弊病的危险。不仅如此,朱子将“慎独”理解为“已发之时”的工夫,是沦为只在念起念灭处着力,缺少了在本源上涵养操持的方法,不免有“把捉意见”之弊。
但是,蕺山的这种论断并非朱子本意,不如说是“蕺山朱学”更为恰当。首先,蕺山认为朱子晚年“深信延平立教”,但是考证后者文本,此语出自乾道六年所作《答林择之书》中,不能被称为“晚年定论”。其次,朱子乾道六年时虽已有“己丑之悟”的转向,开始注重未发时的涵养工夫,但他对“未发时涵养”的理解与濂溪、延平所言“未发主静”“体认天理”等说法不一致。基于以上两点,就不能说朱子的最终转向是“回归延平,善学濂溪”。不仅如此,后者对“洒然融释”“无累无著”等廓然气象和自然境界的追寻,带有浓重的感性主义和体验主义色彩,与朱子重“主敬”且根源于伊川的理性主义转向有所区别 陈来先生也在《李延平与朱晦庵》一节中指出朱子和道南一脉对未发工夫理解上的区别:“他(指朱子)完全从理性主义的立场上理解李侗所欲教授给他的东西,如把体验未发看成体验客观的天理……把默坐澄心工夫仅仅看成了体会文义而进行的主体修养。……朱熹的出现,一改道南传统的主静、内向和体验色彩,使得道学在南宋发生了理性主义的转向,从此小程的影响在道学内上升为主导。”[8]
不仅如此,蕺山认为朱子所讲“静而存养,动而省察”,是将致中、致和工夫截然二分,造成了学问上的支离。他指出,真正的究竟工夫,应该用在未发时的心体上;他反对在明显的恶念产生、发动后,再去行遏制之功。另外,蕺山更是不满朱子将“慎独”理解为已发时的工夫;相反,他是以之为未发层面上的根本教法,是“全用之以立大本”之学。在蕺山看来,“戒惧”和“慎独”是一个工夫,是贯通未发已发的根本法门,朱子那种将“戒惧”理解为有别于“慎独”的持敬涵养之功的做法,实际上是有问题的。但是,这其实是二人对“未发已发”的设定不同:蕺山所认定的“未发之时”,是有“思”在其中的,所以他才能以未发时的工夫为根本工夫;但按照朱子的理解,“思”与“念”都是已发念虑,二者没有什么区别。这样一来,蕺山的“未发之时”,在朱子的立场上看就是“已发之时”;蕺山以“慎独”为未发究竟工夫,在朱子这里就会呈现为已发时段的工夫。不仅如此,在蕺山看来,也不存在所谓的“无思无虑”阶段,因此,他的思想中也就并未存在朱子所谓的“未发之时”。
蕺山对朱子的批评有值得商榷之处,部分解读并非朱子本意,而这一“误读”似乎与二人对“独”“思”“念”等概念的不同理解、对未发工夫的不同看法等有关。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错误的解读?双方在阐述个人观点时的出发点和价值取向又是什么?对这些问题的解读是文章接下来要讨论的重点。
二、朱子“中和说”的演进及其固有逻辑
从现有文本上看,朱子对“中和问题”[9]的讨论确实经历了一个从“只讲察知端倪,不说静中涵养”,到兼谈“未发主敬,已发格致”的转变。按照目前学界的一致意见,朱子早年从学于延平,受其教导而“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但始终不得要领;延平去世后,朱子对这个问题仍持续探索,最终得出了“丙戌之悟”中“未发为性,已发为心”和“先察识后涵养”两大观点,并在与南轩的交游和湖湘之行的讲学论辩中坚定了此念头;及乾道己丑年春时,因友人蔡元定的问辩,朱子开始重新思考这一问题,后又细读《二程遗书》,对未发已发问题有了新的看法,认为“心”是贯通动静、未发已发的,最终形成了“静而存养,动而省察”的工夫理论,这也就是后人所知的“己丑之悟”以及“中和问题”的最后定见[10],至此朱子的为学工夫基本确定。
具体来说,在“旧论”时,朱子认为“心体”不存在所谓“寂然不动”之时,而都属于“已发”的状态,中和之间的关系就是内在之体与外在之用的关系,前者要通过后者表现出来,工夫也就只须用在已发之心上[11],无须关注未发时的静中涵养工夫。这一讲法,与朱子从学于延平之时,以及后来所讲“主敬涵养,格物致知”的工夫方法的差异都极大。等到“新说”时,朱子则是将“未发”理解为“思虑未萌”,将“已发”理解为“思虑已萌”,“心体”也就有了“寂然不动”的“中”之时。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重视平日涵养的地位,强调未发时“居敬存养”的工夫,最终确立了“静存动察,涵养致知”的宗旨。
值得一提的是,朱子这里的“寂然不动”,并非是说心在未发之时是静止无运动的,而是将之理解为一种“思虑未萌,知觉不昧”[12]的境地,是“静中之动”而不是“佛禅之静”。基于此,他才有“知觉运用莫非心之所为”的说法,是将知觉视为心之本体中本具有的认知能力。这样一来,未发之时,心体仍有流行活动,所以有工夫能应用于其上,也就是戒惧涵养之学。
他指出:“盖当至静之时,但有能知觉者,而未有所知觉也。”[13]其意在将“知觉”理解为心体固有的认知能力,无时不在,无时不有。其中,“但有能知觉者”是说,人心处于思虑未萌的未发之时,依旧有知觉;而“未有所知觉也”,则是指察觉、理解理义后,所认知、关涉的事物对象,表现为已发的具体念虑,二者截然不同。这样一来,朱子的“思虑未萌”与“不睹不闻”实际上就是一回事,都是指没有经过理义关涉的知觉能力,即主观思虑尚未起念的未发之时阶段[14]。那么,此时的未发之功,也必然与已发后的修养方式割裂,体现为涵养收敛、戒慎恐惧的为学方法。对此,陈来先生指出,朱子所讲未发涵养的实质“是为了认识义理而预先进行的一种主体修养”[15]。牟宗三先生也认为,朱子“涵养施之于未发不是孟子所说的存心养性,乃只是于日常生活中使心收敛凝聚……只在养成一种不自觉的从容庄敬的好习惯”[16]。
可见,朱子虽有对“未发涵养”的重视,克服了湖湘学派偏于在已发时做察识端倪之功的学术倾向,但这里的“存养于未发之中”,既不是延平一脉所讲“观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中对直觉、境界的体会,也不是蕺山所推崇的“谨凛于一念未起之先”中对心体“隐藏微极细密之处”的省察照管,能够凝聚道德意识,以去除妄根、病几。相反,朱子此言更接近伊川“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的说法。其中,朱子将“主敬”而非“主静”作为贯通始终的根本工夫和关键教法[17],呈现出了一种与道南指诀截然不同的修养方法。
除此之外,朱子虽言工夫有两截,但他在主观上并未将其分为两个断裂的方法,而是主张以“持敬戒惧”“主一无适”贯穿始终,强调“主敬”工夫理论的贯通性,这一点亦是继承了伊川对未发已发的看法。对此,朱子写道:“‘戒惧不睹,恐惧不闻’,非谓于睹闻之时不戒惧也。言虽不睹不闻之际,亦致其谨,则睹闻之际,其慎可知。此乃统同说,承上‘道不可须臾离’,则无时不戒惧也。”[18]这就是说,在“睹闻”的已发时段,也要有戒惧工夫在其中,即“道不可须臾离”;而“不睹不闻”之际,亦要做好“主敬”之功,保持谨凛,以便于在思虑将萌发的已发之时,能够迅速对意念过恶等有所克治。
综上,朱子在阐发“中和问题”及工夫观点时,早年以已发时察识端倪为根本工夫,后经读明道、伊川之作,受伊川“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说法的影响,开始注意未发时的静存涵养之功,工夫转为讲“未发时静而存养,已发时动而省察”,并以“主一无适”的“主敬”工夫为贯通始终的究竟之法,其思想倾向与濂溪、道南一脉讲“主静”及“观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等的理论立场有所区别。
三、刘蕺山“误读”朱子中和说背后的价值取向
通过对比,可以得知蕺山对朱子理论的“误判”主要集中在以下两点:其一,他将朱子的早年思想当作晚年定论,以为朱子虽始不明道南“主静”之法而“参以程子主敬之说”,但终因有“疏于本领”之悔,后又重深信“主静”之说为无弊,可以称得上“回归延平,善学濂溪”。其二,他在处理“中和问题”时不满朱子二分支离,主张“存发一机,中和一性”,呈现出了“一元论”的特点。从根本上说,这一“误判”的背后实际上是蕺山学术倾向的直接表现:不仅表明了他的“心学”立场,体现出了他对濂溪“主静立极”思想的赞赏,还突出了其“性一,心一,工夫亦一”的思想特点。
前面提到,蕺山“深信延平立教”一段与阳明所作《朱子晚年定论》一般,在文字处理上存在问题,不仅所记所写并非出于朱子晚年著作,而且也不符合朱子本意。朱子对“未发时涵养”的理解与濂溪、延平等人有所区别。可见,蕺山在此处并未重视考证的准确性,而是更为倾向用他人之言来阐发自身的思想观念和学术理解,整体呈现出了“六经注我”的特色。有了这样一个基本认知之后,就很容易理解蕺山对朱子“中和问题”的“误读”和“判断”了。
蕺山对朱子“中和问题”的“误读”,是其本人心性论和工夫论倾向的集中体现。这一价值取向,从总体上可以概括为:“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气质、义理,只是一性。识得心一性一,则工夫亦一。静存之外,更无动察。主敬之外,更物穷理。其究也,工夫与本体亦一。此慎独之说,而后之解者往往失之。”[19]蕺山认为本体是唯一的,即不存在“独体”之外的另外一个“未发之中体”,“主宰”也并非孤立静止之物,而是有流行之气存于内的,从而杜绝了本体论上的二元支离。同时,他的工夫论也是专一的,即以体悟人心的道德本性为根本目标,这样一来,就无须分“静时”和“动时”两个工夫,而是以“慎独”贯穿中和动静全体大用,杜绝了工夫上二元支离,最终体现了“体用一原,显微无间”的基本立场。
从蕺山对朱子“中和说”的理解来看,他对朱子“看得‘独’字太浅,‘中’字太深”的批评,实际上就是为了突出自身“中和一性,存发一机”的理论立场,暗含了“气质义理只是一性,人心道心只是一心”的心性论思想。从文本上看,朱子对“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的看法源自伊川,其有“天地之性,则专指理言;论气质之性,则以理、气杂而言之。……虽其方在气中,然气自是气,性自是性,亦不相杂”[20]的说法,认为二者并非“合一”,前者是纯善无恶之“理”,后者是“有善有恶”的气质。另外,他还讲“人自有人心、道心,一个生于血气,一个生于义理。……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乃善也。……此心之灵,其觉于理者,道心也;其觉于欲者,人心也。……盖觉于理谓性命,觉于欲谓形气云耳”[21]。这里虽未将“道心”“人心”看作两个心,但表明了二者是“觉于理”和“觉于欲”的不同层次,要求用前者来主宰后者,体现出了二元论的倾向。由此,朱子方有未发上涵养和已发上察识的不同工夫。
蕺山不满朱子此论,而是强调以一元论宗旨构建其心性论,体现出了“存发一机,中和一性”的学术特点。在他看来,“心,一也。……人心道心妙合无间,而心性流行之妙,无往而非中矣”[22]。即认为人心和道心只是同一个心的形上、形下不同方面,并非独立的二物;人心并非指血气之私的欲念,而就是“人之心”,道心则是人心应当遵循的道德准则。与之相似,蕺山在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关系的看法上,同其“理气关系”的立场一致,也主张二者“合一却不混同”,都用以指涉气质中所表现出来的义理。另外,他认为不能离开气质而独立言性,指出义理是气质的本然,“一气流行,理在其中”,即主宰即流行,为其“独体”理论的建构提供人性论上的基础。[23]因此,蕺山“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气质、义理,只是一性。识得心一性一,则工夫亦一”一句,实质上就是说“道心是人心的本质,义理是气质的本质,性是心的本质”,以说明道德主宰是人心本质的“唯一”,即“人心最初止有天理一路,其纷然而歧者,皆人欲也。……学者才看破时,会须立判清楚”[24],而工夫就在于充分认识此道德本性,并顺其理则自然行动,以保证事事物物皆符合此理。基于此,他对朱子“静而存养,动而省察”的二元工夫论尤为不满,提出了“静存之外无动察”“工夫只在静”[25]等说法以治此病,体现出了他在道德实践上的“一元”学术立场。
在蕺山看来,濂溪“主静”之学才是圣学真血脉,并有“愚按孔门之学,其精者见于《中庸》一书,而‘慎独’二字最为居要,即《太极图说》之张本。乃知圣贤千言万语,说本体、说工夫,总不离‘慎独’二字。‘独’即天命之性所藏精处,而‘慎独’即尽性之学”[26]的说法,以之为其“慎独”宗旨的学统基础。在他看来,“主静立人极”其实是本体与工夫相合一的理论。其中,“人极”就是未发之本体,就是理学所言的“理”“太极”“仁”和“良知”;“主静”则是贯穿始终的究竟工夫,虽是着力于一念未起之先的根本处,但并非静时枯坐,也不是仅在人心流行处收敛,而是要去领悟无动无静、无所间断的天理、主宰。这样一来,“慎独”也就是圣学之居要,是本体即工夫、“体用一原”之学。蕺山强调,“独”是人心先天的道德本体,是客观之主宰,无时无处不在,“慎独”则是时刻谨凛此道德主宰的“致中”工夫,即“时时与天命对越”[27],做到“慎独”自然就能够“中和位育”,也就是“致中乃以致和”。
这样一来,他所谓“(朱子)参以程子主敬之说,觉静字为稍偏,不复理会”和“朱子不轻信师傅,而必远寻伊洛以折衷之,而后有以要其至”的总结,实际上就是为了表明朱子所学于二程,尤其是伊川的理论有缺陷,不如濂溪、延平等人所传“主静”和自身“慎独”之论来得恰当。因此,与其说蕺山是“错判”朱子“晚年”悔悟后“回归延平,善学濂溪”,不如说是他寄希望于以“主静”之学来避免程、朱工夫论中有可能的支离弊病。
关于这一点,刘汋在《年谱》中也对蕺山“静存之外更无动察,主敬之外更无穷理。其究也,工夫与本体亦一,此慎独之说而后之解者往往失之”的思想特点有所总结。他写道:
先生谓:“独中具有喜怒哀乐四者,人无无此四者之时。自其所存言,谓之中。自其所发言,谓之和。盖谓存发总是一机,中和浑是一性。故慎独之功,致中以立天下之大本,而达道之和即此而在。……学者从此致力焉,将上之不至以揣摩气象为极则,下之不至以把持意见为工夫。”千古笼统支离之弊,一朝顿扫,而濂溪主静之说,至是复明于天下后世也。[28]
蕺山“独体”中有喜怒哀乐四气流行,是贯穿中和动静、有气机流行在内的根本主宰,故而“说不得个静字”;“慎独”工夫是“存发一机”的根本工夫,是“致中乃所以致和”的。这一说法也是对濂溪“主静”之说的继承及发扬,使得程、朱笼统支离之弊“一朝顿扫”,不致有“揣摩气象”和“把持意见”的病变。可见,蕺山不满朱子从伊川处继承的“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的为学理论,认为此论笼统支离,有即用求体的缺弊,故称后者“晚年”向“主静”一脉回归,终归之濂溪涵养一路,体现出了鲜明的学术倾向。实际上,这是借用濂溪“主静”之说和自身“慎独”之论来批评程、朱支离之病 容肇祖先生也指出,蕺山“说的慎独,是偏向于涵养,用静,主静的一路的。”[29]。
综上,刘蕺山是将濂溪“主静”之学赋予了自己的理解,指出此学问并非“偏处一焉”的工夫,不是仅在人心一气流行时的收敛之功,而是贯穿动静的根本教法;并以此为基础,发明了其“存发一机、中和一性”的“慎独”宗旨,体现出了“心一,性一,工夫亦一”的学术倾向。同时,蕺山又寄希望于用“主静”之说来避免程、朱二元工夫之弊,基于以上考虑,他才做出了朱子“晚年”最终“回归延平,善学濂溪”的“误判”。
黄宗羲:《陈令升先生传》,《黄宗羲全集》第10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第600页。
刘汋:《蕺山刘子年谱》,《刘宗周全集》第6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第181页。
从现存研究成果上看,有相当一部分学者着重强调了蕺山学与朱子学的关联:如钱穆先生认为蕺山之学大体上“兼采朱王”,与东林学派欲挽救王学末流之弊的“自王返朱”之倾向“无甚差别”;(见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1937,第16页)杜维明先生也指出:“宗周的理论向度基本上是要回到朱熹,在宗周的整个论据中不是顺着阳明的路子发展下来。然而宗周受朱子的影响又批评朱子……从这个意义上看,宗周在很多地方是继承朱学的。”(参见杜维明、东方朔:《杜维明学术专题访谈录——宗周哲学之精神与儒家文化之未来》,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第95页)
刘宗周:《圣学宗要》,《刘宗周全集》第2册,第244页。”
需要指出的是:蕺山认为,他所讲“中和说”4节,是“第一书言道体也,第二书言性体也,第三书合性于心,言工夫也,第四书言工夫之究竟处也”,可谓是“见解一层进一层”,是对朱子之学的完整阐释。但实际上,他所录“中和说”4节,既非“中和旧说”,也非“中和新说”,而是将朱子这两个时期的思想进行了混淆。其中,他所录前两说,是作于朱子“丙戌之悟”时,属“中和旧说”,而后两说则是出自“己丑之悟”,为“中和新说”;且第四说的成文时间,据陈来先生在《朱子书信编年考证》中的考证来判断,是要早于《中和说三》的。可见,蕺山在选录时不仅不按时间顺序,还有论断不明、强加己意的倾向。这实际上是说明了他所理解的“中和”说以及由此而来的工夫论点。
刘宗周:《圣学宗要》,《刘宗周全集》第2册,第243—244页。
刘宗周:《圣学宗要》,第259—260页。
陈来先生也在《李延平与朱晦庵》一节中指出朱子和道南一脉对未发工夫理解上的区别:“他(指朱子)完全从理性主义的立场上理解李侗所欲教授给他的东西,如把体验未发看成体验客观的天理……把默坐澄心工夫仅仅看成了体会文义而进行的主体修养。……朱熹的出现,一改道南传统的主静、内向和体验色彩,使得道学在南宋发生了理性主义的转向,从此小程的影响在道学内上升为主导。”(陈来:《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03,第141页)。
因《中庸》有“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讲法,因此朱子的“中和问题”实际上就包括了他对“未发已发”的看法和相应的工夫理路。故而本节中所讲朱子对“中和问题”的阐述,亦含有上述3个方面的内容,下面不再进行解释。
围绕陈来先生《朱子哲学研究》一书,有关朱子中和旧说以及中和新说的具体阐释和转变过程等内容上,学界已有很多研究成果,基本上形成了定论,本文就不再过度分析,而是根据论文中心只概述总结其中的理论内容,并具体分析此中所表现出的特点。
在朱子看来,作为内在之体的“未发之性”须通过“已发之心”才能表现出来,性体又是至善中正的,所以工夫就只须用在已发上,即在良心发见处做省察扩充的工夫,“猛省提撕”方能“使心不昧”,自然下学上达;若不在良知发见处察识端倪,则“渺渺茫茫恐无下手也”。因此,他指出:“然圣贤之言,则有所谓未发之中、寂然不动者,夫岂以日用流行者为已发,而指夫暂而休息、不与事接之际为未发时耶?尝试以此求之,则泯然无觉之中,邪暗郁塞,似非虚明应物之体,而几微之际一有觉焉,则又便为己发,而非寂然之谓。盖愈求而愈不可见,于是退而验之于日用之间,则凡感之而通,触之而觉,盖有浑然全体,应物而不穷者,是乃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机。虽一日之间万起万灭,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未尝不寂然也。所谓未发,如是而已。”(参见朱熹:《答张钦夫第三》,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第1315—1316页)
朱子曾向弟子描述此未发之时心体的状态,是“其静时,思虑未萌,知觉不昧,乃复所谓‘见天地之心’,静中之动也”。(参见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六十二,《朱子全书》第16册,第2049页)即他认为未发之静并不是纯然的寂静,心体内此时是有知觉运动的,只是尚未有主观的“思虑”“念虑”,所以是“静中之动”。这里面,朱子区分了心体中“知觉”和“思虑”两个具体意识现象,指出未发之时心体只有“知觉”,没有“思虑”,已发后心体方有作为主观念头的“思虑”存在。
朱熹:《中庸或问》,《朱子全书》第6册,第562页。
这种观点实际上与朱子本人在本体论上对“理”的认知,和他所持“理气二分”的态度立场有关。在朱子看来,“理”是外在的天理,而“气”落实在人身上是“心”,与“理”并非为一物,对理、义的察觉认识是需要此“心”去思虑、寻求的。正是基于此,他方将“思虑”理解为已发之时的状态,即心体对理义等的认知察觉,与本有的知觉能力有别。究其实质,朱子所讲的“未发之时,静而存养”就是指对心神、知觉等的收敛保聚,还未到对义理的省察格致阶段。
陈来:《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03,第132页。
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89页。
这里,朱子所说的“主敬”不只是统论未发时的涵养功夫,还兼指已发及力行时的“主一”之意。事实上,主敬作为朱子强调的根本方法,不仅是对“常切提撕”“整齐严肃”等收敛心体、保持心神清明等静存工夫的强调,更是指已发时的“主一无适”和“致知力行”。如他有“主一之谓敬,只是心专一,不以他念乱之,每遇事与至诚专一做去,即是主一之义”(参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六十九,《朱子全书》第16册,第2326页)和“大抵敬有二,有未发,有已发,所谓毋不敬,事思敬是也”(参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十七,《朱子全书》第14册,第572页)等说法,很明显就是将“主敬”理解为贯穿未发已发、中和动静的根本工夫。同时,他又将此理解为“专心一意”,以为未发时是使心凝聚于内而不散乱,已发时则专意于应事接物,即所谓“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六十二,《朱子全书》第16册,第2034页。
刘宗周:《中庸首章说》,《刘宗周全集》第2册,第301页。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朱子全书》第14册,第196页。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六十二,《朱子全书》第16册,第2013—2014页。
刘宗周:《论语学案》,《刘宗周全集》第1册,第551页。
蕺山和朱子对“气质之性”的认定不同。事实上,蕺山的“气质之性”就是“气质之理”,朱子的“气质之性”就是“气质”,因此前者的“气质之性”就相当于后者的“义理之性”,就这一点上来说,二人对“理”的强调是不悖的;但蕺山着重指出了并不存在一个脱离“气”的义理之性,是一元论立场。故而,在蕺山这里,气质之性的概念侧重的是“理”和“性”,是用来说明气质的本质属性和当然原则,与朱子侧重的“后起之气质”有所区别。
刘宗周:《与陆以建三》,《刘宗周全集》第3册,第300页。
刘宗周:《学言上》,《刘宗周全集》第2册,第274页。
刘宗周:《学言上》,第274页。
刘宗周:《学言上》,第392页。
刘汋:《蕺山刘子年谱》,《刘宗周全集》第6册,第123页。
容肇祖先生也指出,蕺山“说的慎独,是偏向于涵养,用静,主静的一路的。”参见容肇祖:《明代思想史》,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第330页。
编辑:汪成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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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回归延平,善学濂溪:刘宗周对朱子“中和说”的误读发布于2023-10-30 17:03:56